這樣走走停停,一整天的時間也沒能走出多遠。
山上氣候寒冷,霜露打濕了衣襟,然而玄奘渾身上下卻已是熱氣蒸騰。
傍晚時分,他終於攀上一座山頭,一抬頭,只見峰頂上正飄浮著一團白雲,那雲朵不停地變幻著,恍如經書中所描寫的披著白衣的仙子。
見此情景,烏騅竟快活地長嘶起來。
西風森冷,霜花閃耀,玄奘停住腳步,抬手擦了擦額頭的熱汗,再深深吸一口山頂清寒凜冽的空氣。只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飛昇起來,幻化成一朵白雲,在藍天上飄蕩……
兩天之後,隱隱聽到水聲,出了山,便進入到一片荒漠丘陵地區。
這裡是黃色的世界,除了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酸棗刺之外,再也看不到綠色的跡象。
耳邊,水聲卻是越來越大,直似驚天動地。
這雄渾的聲音使得本已十分疲勞的烏騅精神抖擻,加快了腳步。
玄奘猛然間回過神來——這是黃河的聲音!
過了黃河,就算是離開關中,進入河西了。
他忍不住回頭,想再看一眼來時的路,可是,高高的六盤山擋住了他的視線,那繁華無匹的長安城早已經遙不可及。
一種難言的情感陡然在心頭湧起,他低下頭,從懷裡取出那個土褐色的小布包,這裡面裝的是取自長安城外的泥土,握在手心裡還有一股溫熱的感覺,他的眼眶不由得濕潤了……
當玄奘看到黃河時,夜已深沉,頭頂的月色如水如瀑,籠罩著那波翻浪捲、白沫飛騰的河面。
河寬數十丈,河水蒼莽渾濁,其聲震耳欲聾,呈現在他面前的,是最原始的狂野和激昂。
玄奘牽馬站在高處,面對奔騰咆哮的河水,默默思索著過河的方法,他寬大的僧袍在狂風中獵獵飄動。
和大多數東西走向的大河不同,黃河在這裡是南北走向,但這並不影響它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大海。
江河也像人一樣,各自有著不同的性格。面對重重阻礙,它們採取了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長江劈山開路,黃河迂迴曲折。但不管使用什麼方法,它們最終都到了大海,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那麼我呢?我的歸宿又在哪裡?
天亮了,一群山羊從河岸上悠閒地走過,時不時低下頭,啃著岸邊為數不多的青草。
羊群後面,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身穿一件破舊的羊皮襖,手提荊條,神情怡然自在。
玄奘走上前去,朝這牧羊少年打了個問訊,道:「小施主,你可知如何過河麼?」
少年仰起黑紅的臉膛,好奇地打量著玄奘道:「我阿爺就是這裡擺渡的。」
玄奘大喜,取出幾枚開元通寶交給那少年:「勞煩小施主跟你阿爺稟報一聲,就說有客人要過河。」
隋朝時期,中國通行的錢幣是五銖錢,錢上的篆書「五」字近穿處有一道豎畫,使其看上去就像個「凶字」,因此又被稱作「凶錢」。
李淵立唐後,覺得凶錢不吉,另鑄了一種新錢,純銅打製,錢是「開元通寶」。這裡的「開元」二字與後來唐玄宗的年號「開元」並無關聯,取其開創新紀元之意。
開元通寶是中國貨幣史上最早的信用貨幣,因而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在當時,它的購買力極其強大,民間一斗米(6.25公斤)才三四個錢,且幣值穩定,即使算上災荒的因素,用開元通寶購買米面也是相當划算的。
這牧羊少年畢竟是個孩子,一見這金燦燦明晃晃的開元通寶,眼中頓時露出喜不自禁的神情,忙說了聲:「好,客人你等著!」也不管羊群了,撒腿就跑。
玄奘微微一笑,牽馬來到一片雜樹灌叢邊,放開烏騅的韁繩,讓它自行去吃草。自己則找了處平坦的地方端坐下來,雙手結印,微閉雙目,讓心靈漸漸歸於平靜與安詳……
他幼時便喜歡這樣,一人獨處時,靜坐冥思,使自己長時間沉浸在這種超凡的快樂體驗中。離開長安後,每日里長途跋涉,沒有了大塊時間供他禪坐,只能這樣見縫插針地修行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隱隱傳來幾聲怯怯的呼喚。睜開眼睛,卻是那牧羊少年回來了,身邊還有一位年約七旬的老者。
「你這客人一定是太睏了,怎麼坐在這裡就睡著了?天這麼冷,不怕著涼嗎?」少年關切地問道。
玄奘微微一笑,站了起來。卻又聽那少年對老人道:「阿爺,就是這位客人要渡河!」
說完這話,便又拾起荊條,去收攏他的羊群了。
「阿彌陀佛,」玄奘朝老者合掌行禮,「貧僧見過老檀越。」
老人瞇縫著雙眼打量著玄奘:「原來是個和尚。」
「正是,貧僧要到河西去,勞煩老菩薩助我過河。」
「去河西啊,」老人慢悠悠地說道,「從這裡往下遊走,也就七八里吧,有一座官橋。師父為啥不從那裡走呢?」
「官橋上有官兵把守吧?」玄奘問。
「沒官兵怎麼能叫官橋呢?」老人眼中帶笑地看著他,「怎麼,你怕官兵麼?老漢還是頭一回聽說,有和尚怕官兵的呢。」
玄奘沒有說話,他在想,要不要把實話告訴這位擺渡的老人。
那老者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其實怕官兵也沒啥,那些個當兵的脾氣不好,又有刀槍在手,我也怕呢。不過這位師父,你會泅水嗎?」
玄奘搖搖頭,不明白這老人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個問題來。
「這倒有些麻煩……」老人抓著腦袋,自言自語地咕噥了一句什麼。
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老人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了句:「師父隨我來吧。」便逕自向前走去。
玄奘忙牽馬相隨。
兩人一馬一前一後,走在黃河岸邊的黃沙上,那老者興致頗高,竟抬頭唱起了曲子:
「黃河害哎,黃河險,凌洪不能渡,大水難行船,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鬼門關……」
……
聽著這沙啞的聲音,悲愴的曲調,玄奘不禁心中惻然。
沿河走了大約三四里的樣子,便看到一個簡陋的木棚,木棚前支著幾根木架,上麵攤了很多皮革。
陽光很好,這些皮革顯然是放在這裡晾曬的。
老人走上前去,拿起一個皮革,迎風一抖,半人多高的皮革裡頓時充滿了空氣——原來這是個由整張羊皮縫起來的革囊。
玄奘驚奇地看著那老者用牛筋將已經鼓滿了氣的囊口紮緊,又去拿第二個,接著是第三個……很快便充好了十二隻革囊,用粗索連在一起。又同那少年一起,將兩個木架一上一下地夾住這些革囊,竟做成了一隻簡陋的筏子。
「就用這個過河嗎?」玄奘心中感到疑惑不安。
「就是這個了!」老人爽朗地說道,「師父放心,用這渾脫過河可比坐那些大木船方便多了,您別看那些官船瞧起來挺大個,其實中看不中用,一個浪頭過來就打翻了。」
原來這古怪東西叫「渾脫」,玄奘看著它,又看看自己的馬,有些驚疑地問道:「只是……這麼小的筏子,馬能站上去嗎?」
「馬和人都不需要站上去,」老人道,「就在水中抱住渾脫,泅渡過去。」
怪不得他問我會不會泅水!玄奘感到有些不安,向老人重申:「老檀越,貧僧不識水性。」
「沒關係!」老人打個哈哈,指著地上的渾脫,滿不在乎地說道,「師父只管抱緊它,老漢我包你過河!如果到了河中央革囊被尖石劃破,你也不用害怕,抓住上面的木架就行。到時候,我一樣能救你上岸。」
玄奘忍不住又朝河中望去——眼前是一川沸騰的泥漿,在氤氳的霧氣中翻滾著,洶湧而去,那種氣勢,著實驚心動魄。
「真的……就沒有其他方式過河了嗎?」他猶豫著問道。
老人爽朗地笑了:「師父要是害怕,就別過河了。或者,去走官橋便是。想你不過是個和尚,官兵不會為難你的。」
玄奘一咬牙:「貧僧就在這裡過河!煩請老檀越指點貧僧該如何去做。」
老人脫去衣服,露出被西部陽光曬得黝黑發亮的身體,又從木棚裡取出兩片寬大的皮革,將其中一塊攤開,把脫下來的衣服放在上面,包裹起來,再用牛筋緊緊地捆紮住,繫在渾脫的木架上。
做完這一切後,他將另一塊皮革扔給了玄奘,道:「這樣過了河,衣服也不會弄濕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玄奘只得照他的樣子脫了衣服,用皮革包好。
老人又取出一條長索,命玄奘將其中的一端繫於腰間,另一端也繫在渾脫上。烏騅的韁繩則從另一端繫上。
一切準備就緒,老人取出一個葫蘆,擰開蓋,仰脖灌了一口,又將葫蘆遞給玄奘道:「來一口,暖和暖和。」
玄奘正冷得渾身發抖,聽了這話,只當是熱水,忙道了聲謝接過來。
誰知剛把葫蘆口放到嘴邊,就覺得一股濃烈的辛辣氣息撲鼻而來,熏得他頭暈腦漲,不禁困惑地問道:#~&妙*筆\*閣?
「這是何物?」
「你這小師父,連燒酒都不認識嗎?」老人笑問。
玄奘嚇了一跳,忙將葫蘆遞還給老人道:「多謝老檀越盛情,貧僧從不飲酒。」
老人倒也不勉強,擰上葫蘆蓋,把這酒葫蘆也繫在渾脫,說了聲:「那我們下水了!」便朝水中走去。
深秋的西北,寒風如刀,玄奘剛一下水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卻見那老人已將全身浸入水中,佈滿皺紋的黑黃皮膚彷彿與這黃土地黃河水融在了一起。
玄奘心中頓生敬意,心想:「世人為求一衣一食,艱辛至此,今玄奘為求正法,又所懼何來?」
當即學那老人的樣子,扶著渾脫上的木架一步步地往前走,直至全身沒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