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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罪也是一種責任2 文 / 昌如

    傅奕見這老和尚強詞奪理,正要再譏刺幾句,太宗卻已不耐煩,將手一擺道:「好了!傳朕旨意,命邊關各地,嚴加防範,將那個膽大包天的和尚給我抓回來!」

    深秋的渭水坦蕩而沉靜,讓人分不清它從哪裡流來,又向哪裡流去。

    西漢時,渭水上架有三座橋樑,直通長安。一曰東渭橋,為漢景帝所建,接起了長安與櫟陽;二曰中渭橋,為秦始皇所造,以通渭北咸陽宮與渭南興樂宮;三曰西渭橋,漢武帝時為通茂陵而設的,後被稱為咸陽橋。

    玄奘此時就行走在渭水河畔,極目所見是遍地的風塵,呼嘯的西風,乾裂的土地,還有飢餓的人群。荒野中時時可見橫陳的屍首,不少是餓死的,腐臭陣陣傳來,令人做嘔。

    每見一具屍身,他都動手將其掩埋,入土為安,然後誦念《往生咒》為其超度。

    他幼逢亂世,見過太多的災難和死亡,然而這種事情,無論眼見多少次,也總是無法視若無睹。

    從長安及附近城鎮出來的逃荒大軍,潮水般地從他身旁經過。他隨身攜帶著銀針和一些應急的草藥,一路為災民們治病。

    快到中午了,他似乎並沒有走出多遠,卻已經筋疲力竭,便在渭水河畔找了塊平坦的地方坐下,從行李中取出些乾草餵馬。

    接著,他又取出一塊乾糧,正要吃,一個瘦骨粼粼的孩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泛著綠光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手中的乾糧。

    玄奘心中歎了口氣,將乾糧遞給孩子,那孩子幾乎是一把奪了過去,就往嘴裡塞,乾糧的粉沫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玄奘趕緊又遞上水袋。

    七八個孩子見狀,立即圍了上來,黑瘦的小手一起伸到面前。玄奘手忙腳亂地打開包袱,將乾糧分給他們。

    接著,又有更多的孩子前來……

    本就不多的乾糧很快便分發一空,玄奘只得又將盤纏拿了出來……

    人越聚越多,很多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終於,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佈施了,玄奘望著這些衣衫襤褸,面呈菜色的災民,不知所措。

    一個年輕人跪在他的面前不停的叩頭:「大師慈悲,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玄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臉色灰白的孕婦,挺著大肚子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在她身邊,還有兩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

    玄奘走上前,將兩根手指搭在那婦人的手腕處,只覺得脈息微弱——很顯然,這不是病,只是飢餓所致。

    現在,只需要一口粥就可以救回她的性命。

    「可是,貧僧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玄奘難過地說道。

    在眾人餓狼般的目光中,他打開了自己的乾糧袋,袋口向下,裡面確實已經空空如也。

    一位精瘦的老人拄著枴杖顫巍巍地走了過來:「大師慈悲,你的這匹馬,就可以救活很多人。」

    「它?能救人?」玄奘有些驚訝地看著小白龍,這匹漂亮的馬兒已隨他走過大半個中原,卻從未用來耕種過。

    再說,就算它有這本事,以現在這情況也來不及啊。

    當玄奘把困惑的目光再度轉向災民時,不禁大吃一驚!

    很多人都在看著小白龍,原本已被飢餓折磨得有些呆滯的眼睛又重新煥發了光彩,那是一種綠色的餓狼般的光彩!這光彩令他感到恐懼,甚至有些心虛。

    「這麼大的一匹馬,夠吃好幾天的了。」他聽到有人小聲地議論著。

    「是啊,好久沒沾過油腥了……」

    接著是更多的嚥口水的聲音。

    玄奘呆住了,恐懼像夢魘一般攥住了他的心,令他透不過氣來!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小白龍也是可以吃的東西,對他來說,那是一個充滿靈氣的生命,是能夠用充滿溫情的眼神同他進行交流的朋友。

    「不……」他摟住他的馬,無力地說道,「你們不能吃它!它,它沒有做錯什麼,它不該死……」

    老人欲言又止,那個年輕人還在不停地磕頭,額頭已被他磕出了血。在他的身後,更多的人加入了磕頭的隊伍。

    玄奘無助地望著災民們,他們拖兒帶女,面黃肌瘦。放眼望去,還真是一隻牲畜都沒有,顯然,能吃的都被吃了。

    他又轉身望望小白龍,這匹跟隨他從漢川到益州,從益州到長安,又從長安西行至此的漂亮的馬兒,此刻也正安詳地看著他,目光溫暖而又柔和,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即將大難臨頭。

    八年的相處,人與馬之間早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相互信任。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馬的生命力比人要強得多,而小白龍在這方面更強過一般的馬。它還不到十歲,這個年齡就如同二十**歲的人一樣,體力、精力、智力都在頂峰,是最黃金的時期。靠吃乾草和谷糠,它一定能在這場災荒中活下去!

    人可就不一定了,如果找不到穩定的食物來源,就算吃了這匹馬,也頂多再維持三兩天的生命,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佛說眾生平等,為什麼一定要小白龍去死,去救那些或許根本就救不活的人呢?

    可是,面對這些災民,他又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原本流暢的語言變得結結巴巴,好像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錯:「它,它是我

    的……朋友……求求你們,別吃它……你……你們……吃我吧。」

    昔日佛陀可以捨身飼虎、割肉喂鷹,自己這副臭皮囊又有什麼捨不下的呢?

    那老人搖搖頭,道:「法師是個修行者,吃了你豈不造了莫大的罪孽?」

    「貧僧是自願的,」玄奘從老人的口氣中聽出,此事似乎可行,不禁鬆了一口氣,「貧僧願替你們承擔罪責,就算要下地獄,也是貧僧前去!」

    老人看著玄奘道:「法師心地慈悲,願效佛祖捨身,當真可敬。只是,不知法師有多少肉身可以捨棄?難道法師真的以為,捨棄了肉身就能保住這匹馬嗎?」

    玄奘被問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老人歎了口氣:「小老兒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災荒,災荒年頭人吃人,實在沒什麼稀奇,我當年就是個『菜人』,也差點被人吃掉。」

    「菜人?」玄奘心中一抖。

    「那可有些年頭了,」老人抬著頭回憶道,「莫說本朝,就是前朝都還沒有建立呢。到處都在征伐打仗,偏偏關中又連年大旱,赤地千里。很多人實在沒法子了,只好易子而食,他們把被吃的孩子叫做『菜人』……」

    玄奘想起那年的洛陽,也曾有過易子而食的慘劇,一顆心揪得更緊,曾經以為早已癒合的傷口又開始滴血……

    老人倒是很平靜,聲音舒緩,像是在講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小老兒那年也就十一二歲吧,父親拉著我的手,走了很遠,然後把我交給了一個陌生人,而那個人也把一個孩子交給我父親……」

    說到這裡,老人停頓了一下,看著玄奘愕然的眼神,慘然一笑:「師父是想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嗎?」

    玄奘沒有說話。

    老人道:「其實很簡單,那人把我帶到了一間小茅草房,捆在一根木樁上,回頭就要取刀來殺我……」

    他抬起頭,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可他已經餓得沒有力氣了,捆得一點兒都不結實,而且舉起刀就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

    說到這裡,老人淒然一笑,飽經蒼桑的目光中滿是悲哀的神色:「說來也真奇怪,我當時明明知道自己就要被當做菜人吃了,竟然一點兒都不害怕,是真的不怕。好像,那就是我的命運一般……那個被交到我父親手中的孩子也是一樣,眼中只有茫然,沒有恐懼,我們都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那孩子後來怎麼樣了?」玄奘費了很大力氣,終於問出了一句話。

    「還能怎麼樣?」老人慘然一笑,「他沒我那麼好運,回家後,我還吃到了他的肉……」

    玄奘只覺得一陣暈眩,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法師覺得不好受?」望著這位年輕僧人蒼白的面容,老人輕輕問道。

    玄奘緊緊閉著嘴,沒有回答。幸虧現在是空腹,否則他一定會吐出來。

    老人慘然一笑:「其實,吃人的人心中更不好受,永遠也不會好受的。那段日子,我們一家都精神恍惚,覺得自己是罪人,睡夢中看到地獄之門已經為我們打開了……唉,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吃人呢?」

    「萬不得已又怎樣?!」玄奘痛苦地質問道,「難道萬不得已就可以吃人了嗎?」

    「如果不吃人,大家都會死,」老人平靜地說道,「吃人至少可以活下來一部分。」

    「活下來又怎樣?」玄奘仍覺得不可理喻,當年淨土寺也曾斷糧多日,可沒有誰想過要去吃那些因飢餓而死去的師兄弟,更不用說吃活著的人了。

    就算俗家人的想法與出家人不同,可畢竟都是人,是同類,怎麼吃得下去?{.}最新章節

    「活下來,不還是行屍走肉嗎?」玄奘忍不住問道,「老施主說過,吃過人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好受的!」

    「是啊,是真的不好受,」老人道,「可是,既然有機會活著,誰又願意死呢?」

    玄奘一時無語,在他看來,用一生精神上的痛苦去換取**短暫的幾十年生存,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但他實在不想去反駁了。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小白龍身上:「吃人不好受,吃馬就不同了……法師啊,你說你願意捨身,可是那樣的話,我們心中會永遠背負著罪孽啊!」

    「是啊,」旁邊有人小聲地說道,「馬畢竟是畜生啊……」

    是啊,玄奘悲涼地想,到了所謂迫不得已的時候,吃人都沒了罪惡感,何況吃馬呢?

    其實,以玄奘的辯才,完全可以同這位飽經風霜又頗懂佛法的老人就此問題展開一番討論,但此時的他已經完全沒有了這份心情,人間的苦難早已將他的心壓得無法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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