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在河邊喝過水的小白龍慢慢走過來,它看上去極為安詳,用天真的大眼睛與主人對視著。
玄奘默默地抱住馬兒的臉,輕輕撫摸著,他的手在發抖,心中便如被千萬根鋼錐刺中一般,痛得他眼前發黑,恨不能立即死去。
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絕這些災民的要求,災民們當然不會強迫。可是看眼下這情形,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吃人,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們,那些不幸失去父母的孤兒,將會是第一批犧牲者;
如果他答應這些災民的要求,交出小白龍,不管最終能不能救得了他們,至少可以使他們吃人的時間向後拖延幾天。小白龍高大健壯,不管是吃還是賣,都能頂幾十個小孩子……
或許再過幾天,情況就會好轉,他們可以捱到河西,找到食物,度過這個難關……
想到這裡,玄奘抬起頭,看著那個老人,慘然一笑:「貧僧可以把馬給你們,你們不要吃它。我剛剛經過一個市集,就在東邊不遠的地方,你們可以到那裡去把它給賣了,換些糧食。」
這是他為小白龍的生存所做的最後的努力了。
老人沉默不語。
玄奘說:「它雖不是人,卻有人的情誼。貧僧只求你們,饒它一命。」
老人看著他,終於點了點頭:「好,我答應法師。」
玄奘又將目光轉向其他災民,那些人也都忙不迭地點頭。
玄奘默默地轉身,從馬背上取下行李,用顫抖的手把韁繩遞到了那老人的手裡。
小白龍一點兒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它依然很平靜、很高貴地站在那裡。
玄奘感覺到自己快要虛脫了,他費力地背起行囊,最後看了一眼心愛的馬,又衝著那老人微微欠身施了一禮,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西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或許僅僅是因為他也是個人,物傷其類罷了……
災民們跪成一片,異口同聲地喊著:「多謝大師慈悲……」
他抬起衣袖,輕輕擦去眼中湧出的淚水。
孤獨地行走在黃土高原上,玄奘覺得自己越來越麻木了,蒼白的臉上滿是倦色,那是因飢餓才有的倦色。
離開渭水之後,他已經三天沒有進食,頭暈眼花,身上也沒有了絲毫的力氣,原本應該很堅實的黃土地,在他踉蹌的腳下卻有了一種棉花般虛浮的感覺……
災民們真會信守諾言將小白龍帶到市集上賣了換糧嗎?他不知道,他只能選擇相信,也拚命地強迫自己相信。
或許小白龍現在還活著吧?
當初促成他西行求法的因素,除了對佛教經典的疑惑外,潛意識裡還有試圖借助佛教,來尋求醫治唐初社會創傷的良藥這樣一個動機。
波頗大師曾經跟他說過,《瑜伽師地論》可以解除一切眾生的苦難,這也是讓玄奘怦然心動的地方。
他一心想要普渡眾生,卻想不到剛出長安,就有一個生靈為他而死。
整整三天,他一直都在拚命地趕路,可是小白龍那溫和而又充滿信任的眼神,仍時不時地冒出來,深深折磨著他,令他痛不欲生。
每當腦海裡閃現出那個安詳的眼神,他的內心就會被深深的愧疚和巨大的負罪感塞得透不過氣來,就彷彿有人拿著一把鈍刀對準了他的心,一刀一刀,殘忍地分弒著。
那個老人說得可真實在啊!人吃馬是絕不會有負罪感的。小白龍就是在這種意識下,被它最信任的主人送給了那些擺明了要吃它的饑民,還自欺欺人地以為他們會把它賣掉!現在,它怕是早已被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吧?
玄奘一直不敢想這樣事,一想起來心就痛得發抖。
他知道這是他的罪,對一個無辜生靈犯下的罪,罪無可赦。
但他並不後悔,如果可以重來,讓他重新再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那麼做的。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當你面臨一種選擇的時候,你實際上已經錯了,無論怎麼選擇你都是錯,都需要背負罪責。
罪責……他在心裡默默地咀嚼著這個詞——是啊,有的時候,罪也是一種責任,必須把它背負起來……
佛陀昔為屍毗王時,一日在林中靜坐,卻見一隻鴿子,被飢餓的老鷹追逐。鴿子飛入他的懷中,向他求救,於是屍毗王將鴿子藏入袖中。
老鷹飛來,向他討要鴿子,屍毗王自然不能給它。
老鷹說:「你愛惜鴿子的生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沒有食物也同樣會喪命的。」
屍毗王想想也對,但又不能放棄鴿子,於是和老鷹商量,用自己身上的肉來換取鴿子的生命。
老鷹同意了這個建議,但要求屍毗王割下的肉必須與鴿子等重。
屍毗王取來一隻天平,將鴿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後從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小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並沒有平衡,他再割一塊肉添加進去,天平依然沒有平衡……無論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終一動不動。小小的鴿子似乎有千斤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部割盡,天平竟然還是沒有移動分毫。
最後,屍毗王起身,將自己整個身體投入到天平的一端,天平終於平衡了。
每當想起這個故事,玄奘都不禁為佛陀的大悲心所感動。他知道,這只
天平所稱量的,不是肉的份量,而是生命的份量。
生命是平等的,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於世,都是不可替代的。
所以,像這樣的捨身,佛陀在過去無數生中一直都在做。
可是,為什麼佛陀就能夠如此輕易自在地捨身,沒有任何思慮上的負擔,而我卻不得不犧牲無辜的小白龍呢?是因為我的業力太過沉重,以至於連捨身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玄奘感到自己的頭劇烈地痛了起來,這算一種懲罰嗎?也太輕了吧?
黃昏時分,空中突然飄起了小雨,狂風吹起冰冷的雨水,灑在旅者消瘦的身體上,寒氣森然。
雨是天的淚,這道理玄奘早就知道了,他抬頭看著漫天的雨,漫天的雨也在看著他。
雨越下越大,上天已經在嚎淘大哭了。
玄奘全身早已濕透,但他沒有去取行李中的雨傘。就讓上蒼的淚水來沖刷我的罪業吧,不管能不能沖刷得掉。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路上行人幾近絕跡,途經的村莊甚至連一聲犬吠都聽不到,除了呼嘯著掃過大地的淒厲的風雨聲,周圍全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天地越來越廣闊,行走其間的旅者便顯得越來越渺小,路遠得望不到邊……
「這就對了,」玄奘邊走邊自嘲地想,「人自大得也太久了,只有到了這裡,方知天地之大,自己同螻蟻又有多大差別呢?」
彷彿是為了映襯這句話,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嗥,如同一聲淒厲的哭喊劃破夜空,那極富穿透力的聲音,充滿了蒼涼與野性的力量。
玄奘在風雨中喘息著,這幾天他的體力實在消耗得太大,感覺比當年在圍城洛陽消耗得還要大,已經累得邁不動雙腳了,只得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無孔不入的寒風從四面八方向他發起圍攻,他閉上眼睛,只覺得身上又冷又痛,頭像灌了鉛般沉重,身體似乎正在慢慢變得僵硬……
狼嗥聲再次傳來,而且,離他越來越近了……
「如果我就此倒下,很可能就在這個夜晚餵了狼……」他迷迷糊糊地想著,「也好,小白龍被人吃,我被狼吃,因緣果報雖然殘酷,卻是多麼的公平合理……」
眼前依稀出現了一片柔和的光明,彷彿峨眉山金頂上的佛光,透著懾人的莊嚴。
是了,我是個佛門弟子,自幼修行,有善神護持。這定是他們在干預,不讓我被狼吃掉……
然而這確實是我的錯,我的罪業,不能光讓小白龍受懲罰啊。
他在心裡默默懺悔,誠心發願道:「弟子玄奘,祈請十方三世一切諸佛,慈悲護持,令小白龍業障消除,脫離惡道,得升淨土;令諸災民平安度過這場天災,離苦得樂。一切罪責,皆在玄奘一人,玄奘甘願為此承受一切果報!」
「沒有用的,玄奘,」一個輕柔的聲音突然響起,「你不記得因果定律了嗎?」最新章節^-^妙*筆閣
玄奘登時呆住了:「菩薩,是你嗎?」
抬眼四望,但見衰草茫茫,並無一個人影,剛才那個聲音竟像是從他的心底發出的一般。
可是,這聲音是如此的熟悉,玄奘完全可以肯定,這正是那天他在大覺寺裡聽到的聲音——菩薩的聲音,母親的聲音!
他靜靜地閉上雙眼,聲音果然再次響起,寧靜而又充滿慈悲的力量:「一切眾生都在六道中輪迴,都有因緣果報,今生你吃我,來生我便吃你,如同欠債還錢一般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玄奘苦笑,這一切真是天經地義的嗎?如果我欠了別人的,我當然不能不還;可如果是別人欠我的,我有沒有選擇不要對方還債的權利?
「你有這個權利,」菩薩彷彿能深入他的心靈,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可是玄奘,你應該知道,這並不容易。六道輪迴就如同一個巨大的渦旋,眾生身處其中,被業網緊緊包裹,如水中一片葉子般身不由己。如果你沒有脫離這個渦旋的智慧,就將永遠在裡面輪轉。你說你不要對方還債,可以的,但你見過哪隻老虎寧願把自己餓死也不去殺生嗎?」
「弟子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玄奘悲哀地說道,「這便是《道德經》中所說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上天故意不給眾生擺脫業網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