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的說,出現在他面前的更像是一道光芒,而不是人形。
人的形態被包裹在金色的光芒中,顯得燦爛高大,難以逼視。那爛陀精美的法堂因為這個人的存在而顯得狹小低矮。
金色天人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聲聲叩在老僧的心底:「戒賢比丘,你是否知道你在做什麼?」
老僧立即垂下頭,恭敬地答道:「戒賢一直希望能夠往生兜史羅天,侍奉彌勒菩薩,聽佛說法。不知是否能如願?」
天人道:「你廣傳正法,當可如願。可是戒賢比丘,你為何直到現在還被死亡這個問題所困擾?」
戒賢苦笑:「不,死亡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問題,活著才是問題。我知道,所有活躍的生命之力最終都會在絕對中歸於消滅。為什麼我要例外?佛陀要我守著這具腐朽的肉身做什麼?」
金色天人緩緩搖頭,他的臉被包裹在流動著的光輝中,難以看清楚表情:「你還是不明白。你以為擺脫了這個充滿禁制的肉身,你的靈魂就可以得到淨化了嗎?」
「可是,戒賢真的已經厭棄這個肉身了。」
金人道:「佛陀說過身苦,卻未說有苦就必須厭離於身。你於過去世中曾為國王,以暴政施民,故招此報。現在你應當觀省宿業,至誠懺悔。如能在苦中安忍,勤宣經論,則病痛自會消除。似你這般輕生厭世,痛苦只會如影隨形,終究難以解除。」
聽得此言,戒賢比丘心中慚愧,緊緊地伏在地上,至誠禮拜。
金色天人接著說道:「我是曼殊室利菩薩。我見你想要白白地捨離此身,特來勸說於你。你是一個智者,信的是佛陀正道,不要做此不智之事。盡你的所學,大力顯揚《瑜伽師地論》等正法,遍及未聞,你的身體自會得到安穩。」
「戒賢明白了,多謝菩薩慈悲開示。」
金人點了點頭:「在遙遠的東方國度,有一個僧人,樂通**,遠道而來向你學習。如今已經要上路了。你要安心等他來,為他授業。」
戒賢聞聽此言,虔誠禮拜道:「敬依尊教。」
言畢抬頭,那金人已不見。
這時,天邊已經呈現出一抹白色,僧侶與婆羅門晨禱的聲音在不遠處不輕不重地迴盪著,陽光從窗格漏出來,溫暖著戒賢的面龐,令他感到一陣舒適,他閉上眼睛,很快便睡著了……
夜色正濃,長安大覺寺中的一間禪房裡一燈如豆。玄奘收拾好簡單的行囊,將一紙書箋輕輕放在書案上。
他還是決定不告而別,就如多年前在成都,告別空慧寺和長捷兄長一樣。現在,他又用同樣的方式向大覺寺和道岳法師告別。
想起道岳法師,玄奘心中便不由得一慟,這位老法師與他雖說只是臨時的師徒關係,卻始終對他掏心掏肺,如待子侄。
就在昨天晚上,道岳法師還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玄奘啊,西行求法之事,暫且就先擱置一下吧。當今聖上對佛門還是禮敬的,你不妨先耐心等待一段時日,待朝綱穩定,邊關安寧,那時再向朝廷申請出關,或可得到准許。到時老衲再給你多召集些人,大家一起走,勝算就更大了。」
當時,他默然不答。常言道,事不過三。三次上表均告失敗,他已經不再希求這種無效的嘗試了。
朝廷發佈詔令,任由災民出城,前往沒有受災的地方隨豐逐食。對他來說,此時離開長安,應該是個機會。至於出關書,只有到了邊關再想辦法了。
而對於道岳法師所說的召集同行者一事,他早已不再考慮,畢竟是私渡。
即使沒有朝廷的阻撓,他對此也不抱太大的指望。想當初,圓朗等人是何等的熱情,一遇到阻礙也就紛紛退縮了。這一路上不知還會遭遇到多少困難,即使有同行者,也很難堅持到底吧。
人心是脆弱的,何必強求別人同自己一樣?比起熱熱鬧鬧地上路,他更願意做一個孤獨的求法者,在寂靜中跋涉,去一現寶藏,並把它們帶回來,佈施給蒼生。
一切準備就緒,他便靜靜地坐在書案前,等待晨鼓的敲響。
長安實行夜禁制度,在晨鼓敲響之前,所有的城門坊門都是關閉的,他哪都不能去。
他的面前正對著自己留下的書箋,這也是為了不連累道岳法師和大覺寺的同修,日後聖上問起,也好讓他們有個交待。
公元627年,秋8月,長安。
清晨五更二點,隨著太極宮承天門上敲響第一聲晨鼓,長安城各城門相對的大街上街鼓齊聲響應,這就是詩人筆下所描述的「六街塵起鼓鼕鼕」。
清晨的街鼓按規定要敲三千下,共分五波。通常,第一波鼓響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到了五鼓時,人的眼睛便已經可以清楚地看清遠處的物體了。
這種早晚擊鼓傳達信息的方式給城市的管理者和市民都帶來很大的方便,人們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鼕鼕」,鼕字音「冬」,想是長安人專門創造的。
鼓聲響起之後,最先開啟的是長安城四周的城門,接下來便是各個坊區的坊門。
在唐朝,門下省中設有「城門郎」這一官職,每個城門郎管理八百名門僕,輪流值班。當晨鼓響起時,當班的門僕會準時將統一保管的城門鑰匙送達相應的城門下。
各城門行人車馬實行左進右出,正中間的大道是專為皇帝留的。
在這密集的街鼓聲中,東方開始浮
現出一絲白光,霧靄中的古寺裡傳出悠悠的晨鐘聲,與長安的街鼓連成了一片……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玄奘頭戴斗笠,肩背竹篋,踏著鐘聲走出大覺寺的山門。他面容平靜,如同往常遊學時一般上路。寺前的青石階上滿是露水,芒鞋踏在上面,發出有節律的聲音,令人感受到一種慈悲、莊嚴卻又不可動搖的力量。
大覺寺的塔樓上,道岳法師靜靜地站立著,目光複雜地望著他的背影,街鼓聲與晨鐘聲在耳邊此起彼伏,恍如在為這個年輕的求法僧壯行。
老法師的眼眶不覺濕潤了,喃喃自語:「他終於還是走了……」
「他瘋了嗎?」圓朗和另外幾個弟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師父身邊,不解地說道,「此時大戰在即,沒有過所,私自出關便是死罪,他難道不知?師父又為何不阻止他?」
道岳法師一聲輕歎:「為師哪裡阻止得了他?」
自從上回玄奘乾脆利落地抗了聖旨,讓他感到一陣恐慌和不安後,這一陣子,他的心態反而平和了,於修行上似乎又有進益。
或許人就是這樣,經歷得多了,接受度也就強了,也就不那麼容易感到吃驚了。
不僅不吃驚,他的心中甚至隱隱有些羨慕。
「也好,他能在有生之年解決心中的疑惑,這是他的福報。不像老和尚我,童真出家,修行幾十載,卻注定一生與妙法無緣……」
「他能解決嗎?」圓朗納悶地說道,「他根本無法同以前的取經人相比,那些先賢們至少還有過所,有同伴,有資助。儘管如此,還是十去九不回。而他什麼都沒有,師父您真的覺得他能成功嗎?」
「你說的沒錯,」道岳法師緩緩點頭道,「同那些求法先賢相比,玄奘確實有很多的劣勢。但別忘了,他也有優勢,足以彌補這些劣勢了。」
「優勢?是什麼?」
「他年輕。」
圓朗等人呆了一呆,一時不明白這算不算優勢。
法顯大師踏上西行之路時已經六十三歲,其他的取經僧人至少也都在五十歲左右。相比之下,二十幾歲就已名滿天下的玄奘簡直可以算是一個特例。
「年輕真好啊……」道岳法師低聲呢喃著,「圓朗啊,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鐘鼓聲聲,玄奘的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街角,他始終沒有回一下頭。
道岳法師雙手合什,為這個出色的弟子低聲祝禱:
「佛祖保佑吧……」
西城垣北側的開遠門是踏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它通向遙遠的西域。
「開遠門」顧名思義,就是打開通向遠方的大門。
在這座城門外的土堠上寫著:由此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之所以不說一萬里,是因為人們不願意有離家萬里之遙的傷感。
「鼕鼕」的鼓聲中,城門郎帶領值班的門僕打開了厚重的開遠門。
多數時候,開遠門都是進多出少。作為東方最繁華的都市,長安的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大批西域客商不遠萬里來到長安;一些心高才大的河西青年也到這裡來尋找機會;還有當年那些為逃避戰亂而背井離鄉的本地人,戰亂結束後又紛紛攜帶家小返回故里……
每一個黎明,城門外都會擠滿各式各樣等待進城的人,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就永遠地把家安在了長安。
但是這幾日不同,城門外蕭蕭索索,反倒是城門內側擠滿了急於出城的人,很多人還拖家帶口。
城門郎知道,都是今年這場突如其來的霜災惹的禍,這些人都是打算出去尋條活路的災民。{.}最新章節
這麼多人出城,顯然不方便一個一個地檢查「過所」,事實上也沒這個必要,反正皇帝都已經下令放行了,城門郎也樂得清閒,帶著門僕們站在城門兩側,任由人群蜂擁而出。
「這樣也好,」一個門僕小聲說道,「我早就說過,這長安城人也太多了!」
「我說,你小子沒挨過餓是不是?說這種沒良心的話!」城門郎不屑地罵了一句。
這時他突然注意到一個年輕僧人——頭戴青竹斗笠,肩背一隻舊竹篋,身上的粗布僧衣已經有些發白,赤足穿一雙布條編結而成的芒鞋。這身裝束在逃荒的人群裡倒是毫不起眼。災荒降臨,很多小廟也已難以維繫,逃荒的大軍中時有僧人出現,本不足為奇。但他牽的那匹白馬卻是神駿異常,城門郎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馬呢。而且,也不知怎麼的,就算沒有這匹馬,他也覺得眼前這個僧人甚是出眾,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他卻說不上來。
僧人低著頭匆匆地走著,經過城門郎身側時,微微欠身,施了個佛家的問訊禮。他的神色恭謹甚至謙卑,卻又有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貴氣質。
城門郎不由自主地合十還禮,心中暗想:這和尚好生面熟,在哪兒見過呢?
正思忖間,卻見那僧人和那匹白馬已隨著擁擠的人群,飄然踏出了這座當今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