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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又一次不告而別2 文 / 昌如

    八月初一,天高雲淡,又是秋高氣爽的好日子,整個秦嶺都被塗沫上了一層絢麗的金黃色。

    玄奘身著白色短褐,附身於陡壁之上,雙手抓住一根樹籐,單薄的衣服被汗水緊緊地貼在身上。

    他還需要再攀丈許才能到達崖頂,而在他的腳下,直直的山谷一片幽暗,深不見底,讓人心中發毛。

    這個懸崖是他兩個月前採藥時無意中發現的,此崖從山谷間直直突起,高不見頂,整個崖壁光溜溜的長滿苔蘚,崖壁間草木極少,幾乎找不到可以借力攀緣的地方。

    玄奘一見此崖就極為喜愛,當即脫去外袍,將袖子挽到肘上,又在山谷間採集了些結實的樹籐,編成兩條長繩,繫在腰間,足足費了大半日的功夫,也只攀上了數尺。

    想不到這長安近郊的秦嶺山間,竟然還有這麼好的地方!既如此,那就沒必要在沒有過所的情況下,冒險去跑什麼蜀道了。

    於是,近兩個月來,玄奘每天都來此攀爬,每天都能比前一天上得更高些。佛家特有的禪定訓練使他一點兒都不著急,耐心總結經驗,爬到實在上不去了,就抓著長繩滑下來。

    今天看起來運氣不錯,他抬頭看了看上面,距離頭頂不足兩尺遠的地方,有一塊凸起的岩石,只要抓住它,就可以一鼓作氣攀上崖頂了。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千萬不能摔下去!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氣,手心裡已浸滿汗水。

    突然,原本明亮的天空竟毫無徵兆地黑了下來!

    玄奘吃了一驚,今天怎麼天黑得這麼早?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攀山攀得忘了時間,以至於太陽落山了都不知道。但是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被他自己給否決了,他非常瞭解自己估算時間和距離的能力,沒來由的怎麼可能出現這麼大的偏差?

    會不會是要下雨了?玄奘忍不住抬起頭,望著天空中越來越低的雲翳。

    不像!這不是一般的陰天,而是提前進入了黑夜!

    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圓球,黑色的圓球,很詭異地懸在空中……

    日蝕!呆望良久,他才終於想到了這個詞。

    他能想像得到,在另一個山頭上,何弘達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天上那個黑色的太陽。

    自漢代以來,太陽便被認為是君王的象徵。發生日蝕,就表示君主受到侵犯,皇帝將有災難。

    然而另一方面,日蝕也被認為是皇帝做了錯事後,天顯異象以示警告。

    這次的日蝕,究竟是什麼徵兆呢?

    一條碧綠的蛇沿著長繩出溜下來,直接盤在玄奘**的小臂上,赤紅色的小眼睛緊緊盯著這個人類,嘴裡不安地吐著信子,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

    它大概是怕我將它甩下去吧?玄奘想。

    接著,更多慌亂的生靈從他的身邊躥過。

    玄奘心中感歎,畜生道雖屬三途,對環境變化的敏感度卻遠遠超過了人。

    那條緊張的青蛇終於穿過這條溫暖的「道路」,下到黑乎乎的山谷裡去了。

    此時玄奘的手已經握得麻了,他知道不能再耽擱,於是再吸一口氣,雙足蹬住崖壁,用力向上幾步,手臂一伸,當即抓住了那塊凸起的岩石。

    好險!玄奘將身體緊緊貼在巖壁上,山風吹在身上一陣寒涼,他這才發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最艱難的一段路走過,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喘了幾口氣後,玄奘手足並用一鼓作氣攀上了崖頂!

    自從發現這個懸崖後,今天還是第一次登頂呢,按說應該很喜悅的。可是站在崖頂上,玄奘竟發覺自己並沒有預期的快樂。

    唉!都是被那個黑色的太陽掃了興致。

    何弘達已經面對那個黑色圓球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了,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就連玄奘走到他的身旁都沒有發覺。

    「第一次看到居士這般為難啊。」玄奘先開了口。

    何弘達嚇得差點跳了起來,回過頭來罵道:「你這小和尚!什麼時候也學會嚇唬人了?」

    玄奘微微一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眼睛看著懸在天上的黑色日頭,隨口問道:「居士不是說,二十八宿是你的親戚嗎?怎麼連小和尚來了都不知道?」

    何弘達哼了一聲:「山人在專心看天象,哪有工夫管你來不來!」

    說到這裡,他突然注意到玄奘一身短打,白色短褐上濕漉漉的沾滿苔蘚,下擺也被扯破多處,看上去頗為狼狽。

    「怎麼成了這副模樣?跟誰打架了?」

    玄奘一指遠處的山頭:「居士可知那邊有個懸崖?玄奘便是從那崖底爬上來的。」

    何弘達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苦笑道:「聽山人一句勸,別折騰了,折騰死了都沒用!瞧見這日蝕沒?只怕朝廷又要有麻煩了。」

    「日蝕是很平常的天象,跟朝廷有什麼關係?」玄奘當然知道民間關於日蝕的一些說法,但身為佛弟子的他並不太信。

    「我說你這小和尚,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何弘達瞪著眼睛看他,「日蝕,陰侵陽,臣侵君之象,救日蝕所以助君抑臣也!」

    玄奘眉頭微蹙:「如果真像居士所言,不管是不

    是真的,朝廷都會有所應對了?」

    「可不是?」何弘達道,「就不知道他們會如何應對。」

    「不會很殘酷吧?」玄奘不安地問道。

    「難說,」何弘達道,「你讀過史書就該知道,有時候皇帝為了消除身邊的不安全因素,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搞不好,會弄的血流成河的!」

    聽了這話,玄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不過,這兩個聰明人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帝國皇帝李世民現在已經忙得顧不得日蝕,他此刻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東突厥的身上。

    八月初八,鐵勒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派弟弟特勒到長安進獻貢品。太宗非常高興,著意籠絡,賜寶刀、寶鞭,並對特勒說:

    「你拿著我的寶刀、寶鞭,若是統屬的部族犯下大罪,就用刀斬決;若是只犯小錯,就用鞭抽打!」

    眼見得眾叛親離,頡利可汗大為驚慌,再次派使者前往長安,請求迎娶公主,修女婿禮節。

    「娶公主?他想得倒美!」太宗冷哼一聲道。

    他已經下了決心,以頡利可汗援助叛軍梁師都為借口,出兵征討東突厥,剛剛任命了兵部尚書李靖為行軍總管,張公謹為副總管,朝邊關地區進發。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又怎麼會去搭理東突厥的求親使者?

    雖然寺中無人說起這些事,玄奘也已敏感地覺察到了風雲變幻,大戰即將來臨。

    而戰火一旦燃起,什麼時候才能止熄呢?

    從第一次上表到現在,他已經等待朝廷批一年有餘,實在不想再繼續等下去了……

    日蝕過後沒幾天,關中的氣候突然變得不正常起來。

    先是一場暴雨,接著竟下起了冰雹,很多路人牲畜都被砸傷,田里待收的莊稼頓時變得慘不忍睹。

    冰雹過後,氣溫驟降,一夜之間,關中大地籠罩在一片白花花的嚴霜之中。

    這場災難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很多人措手不及,田里的莊稼大多被霜、雹毀損,每天都有人員和牲畜凍死的消息傳出。

    何弘達恍然大悟:「原來日蝕應在了這場天災上!」

    玄奘站在大覺寺門前,望著陰靄密佈的天空,心中便如壓了塊巨石一般,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在他身旁,一個老人搖頭歎息著說道:「唉,今年的收成看來是沒什麼指望的了……」

    「老百姓,苦啊……」另一個老人隨聲附和道。

    看著兩個蒼老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街道盡頭,玄奘的心情越發沉重不安……

    這場霜災的波及面遠遠超出了玄奘的想像,不僅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地區顆粒無收,甚至中原一帶也都不同程度的遭了災,收成銳減了七八成。

    長安城內居住著數十萬民眾,每天要消耗大量糧食。天災一來,農民自顧不暇,哪裡還有餘糧拿到城裡來賣?於是,糧價飛快地漲了起來。長安及附近城鎮開始面臨絕糧的威脅,很多原本就窮困的人家更是斷炊多日。

    城中各大寺院又開始開設粥棚,賑濟災民了。玄奘也拿出了預備西行用的盤纏,買米捨粥。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饑荒還是很快降臨並迅速蔓延開來。

    好在現在已經不是亂世,長安又在天子腳下,因而人們倒也不甚恐慌,大家都在等待著朝廷發話,盡快拿出賑災方案來。

    幾天後,大唐皇帝發出了一紙緊急詔令:長安城四門大開,任由災民出城,「隨豐就食」。

    此令一出,長安城內一片嘩然!

    災荒降臨,朝廷不說救災施賑,反而由皇帝親自下詔,鼓動首都百姓出城要飯,這話怎麼聽都有幾分滑稽的意味。

    其實,太宗皇帝也是有苦自家知,由於前朝戰亂兵災的消耗,大唐的府庫本就不夠豐裕,他又剛剛給頡利可汗送了三分之一的「貢款」,國庫立刻變得乾癟起來。剩餘的錢糧還得維持朝政,還得養兵,以預備隨時可能爆發的戰爭。此外,那些因戰亂而毀壞的城池也需要重修。在這個時候,哪裡還有多餘的錢糧用來安撫災民呢?

    然而總拖著也不是辦法,若是放任不管,災荒之後的饑民很容易鋌而走險,變成搶掠的流寇、造反的變民。何況受災地點還是國都長安,這麼多的災民聚集在長安城裡,一旦鬧出事來,可是件大麻煩。

    萬般無奈之際,皇帝只得採納大臣們的意見,下一道緊急詔令,鼓動缺糧的百姓自己想辦法,隨豐逐食了。

    當長安的八百下淨街鼓響起來的時候,六街九衢的坊門都在這單調而冗長的鼓點聲中徐徐關閉,細細密密的雨絲也從天上落了下來。

    玄奘依然站在寺門前,抬頭望著頭頂的天空,白茫茫的雨珠連綴而成,從不可知的蒼穹深處直垂而下,彷彿全都向自己的眼中落來。

    下雨天特別能喚起人們的悲心,在很多人的眼中,這滿天的雨絲就如同塵世間憂傷的淚。

    玄奘此時就是這種感覺,他在想,正因為世間是如此的苦,這雨才會下個不停吧?諸佛菩薩的淨土一定是不下雨的,在那裡,滿天的光明中,永遠都只有醉人的香氣隨著花瓣飄飄落下……

    人間的雨還在下個不停,玄奘心中的鬱悶也越積越深:這每一滴雨水,想來都是世間憂傷的淚所凝結;這雨中的每一位行人,心裡也都藏著不為人知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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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奘師,你怎麼還在這裡?」一個小沙彌的聲音喚醒了他,「要關寺門了。」

    「哦……」玄奘這才回過神來,沖那小沙彌施了一禮,便轉身回寺中去了。

    大雄寶殿裡,帷幔曳曳,香火縈縈。玄奘合掌跪在蒲團之上,默默誦念著《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訶。」

    這個不可思議的咒語,完整的名稱是《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又名《阿彌陀佛根本秘密神咒》,不過,人們更喜歡稱其為《往生咒》。

    經中說: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誦此咒者,阿彌陀佛常住其頂,日夜擁護,不令冤家為害。現世安穩,命終任意往生。最新章節^-^妙*筆閣

    一連三天,玄奘肋不沾席,始終跪在佛前誦持此咒,他不知道自己誦了多少遍了,金碧輝煌的佛祖端坐於巨大的蓮台之上,神態寧靜、眉目慈祥地俯瞰著他。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他的眼中緩緩流出,滴在寬大的僧衣上。

    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了,父母、師長、同修、飢餓中的百姓、死於戰火兵劫的冤魂,以及娑婆世界中一切苦難的眾生……他們的面孔伴隨這殊勝的咒語,在他的眼前忽隱忽現……

    就在這時,一個寧靜而又充滿悲憫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玄奘,你怎麼了,是什麼讓你如此悲傷?」

    他抬起頭,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頭戴瓔珞,身穿白衣的女子,面容絕美,神情沉定。

    不知怎的,玄奘覺得,她像極了自己記憶中的母親。

    或許,母親原本就是菩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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