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坐在書案前,正專心致志地抄著什麼。
在他面前攤著好幾頁貝葉經,上面寫滿密密麻麻的梵,這些經典都是他從波頗大師那裡借來的,他要抓緊時間將它們抄寫下來。
一個小沙彌進來稟報說:「法師,左僕射蕭大人來了。」
話音未落,蕭瑀的一隻腳已經踏進禪房。
「蕭居士請坐,」玄奘愉快地放下筆,起身讓座道,「怎不提前說一聲,玄奘該出門迎接的。」
「法師就不必客氣了,」蕭瑀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單刀直入地說道,「瑀今日專為法師而來。聽說朝廷任命法師擔任莊嚴寺住持一職,法師拒絕了?」
「居士如何得知?」玄奘微笑著,遞上一盞清茶。
「這個任命,是老夫向聖上舉薦的,」蕭瑀端茶在手,很不高興地說道,「大唐國寺,皇家道場,難道還裝不下法師的心嗎?」
玄奘怔了一下,歎道:「大人如此抬愛,玄奘實在是愧不敢當。只是玄奘年少識淺,不足以擔此大任。」
「年少識淺?」蕭瑀哼了一聲,「只怕是推托之辭吧?」
「玄奘絕非有意推托,」看著面前一臉冰霜的大唐宰相,他不禁輕歎一聲道,「蕭大人,玄奘一心想要西行求法,已經數次向朝廷上表。此事大人也是知道的。為何還要舉薦玄奘去當什麼住持呢?玄奘又如何能夠為了區區一個住持之位而捨棄求法的宏願,把自己綁在長安無法西行?」
「你說什麼?區區一個住持之位?」蕭瑀不由得一哂,「法師還真是年少輕狂啊。這可是皇家寺院!住持之位尊貴無比。你知道有多少高僧做夢都得不到這個位置嗎?」
「但是玄奘真的志不在此。」
蕭瑀被這個年輕僧人搞得無可奈何,真是見過倔的,沒見過這麼倔的!
「你要取經求法,得到朝廷的批了嗎?你有過所和公驗嗎?」
玄奘默然不語。
「瑀也知法師你心願宏大,可是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過於執著就是不智了!再者說,也未必外面的和尚會唸經,長安的高僧大德那麼多,有無數法會可供法師選擇,為何非要捨近求遠呢?」
玄奘道:「如果不能窮究佛法妙理,便是參加再多的法會,也無法悟解和闡釋經中之義。惟有一睹佛典真經,方能解開心中疑竇,除此別無它途。」
說到這裡,他抬頭望了一眼外面的大雄寶殿,他很想告訴這位信奉佛教的宰相大人,佛像是假的,寶殿是假的,惟有真理永存。
「玄奘不惜捨身殉命去做這件事。想來聖上念我一片愚誠,會准我表的。」
蕭瑀無奈搖頭,大唐朝廷即將在邊境發動戰爭,自己也是主戰派之一,這個時候,聖上能准你出關才叫怪了呢!
便是聖上准了你的表,我蕭瑀也是要阻止的!
但是這話屬於軍事機密,自然不能在外面亂說,哪怕是對一個有名望的高僧。
幸好,自己手上還有皇帝的退表,足以讓這個倔強的僧人知難而退。
「法師辯才無礙,老夫也不指望能夠說服你。聖上的批復來了,法師自己看吧。」蕭瑀邊說邊將退表從袖中取出,放在面前的書案上。
玄奘心中一喜,等了這麼久,總算等到了一個批復,真是很不容易啊!
然後打開表之後,他的心霎時變得冰涼,整個身子如墮冰窟。
皇帝的批也是駁,寫得極其簡單、明確,且措辭嚴厲,有著不容置疑的口吻。顯然,對於玄奘此刻要出關前往天竺,很是不滿。
「如何?」蕭瑀淡淡地說道,「法師這回該死心了吧?」
玄奘確實死心了,這一刻,對於請得朝廷的批准,他已經完全不抱希望。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公元627年,新年元日,太宗皇帝詔令天下,改元「貞觀」。
然而這個貞觀元年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是不平靜的一年,無論是大唐還是突厥,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自打薛延陀、回紇、拔野古等十餘個部落揭竿而起後,頡利可汗就下決心血洗叛變的部落,他派大將欲谷統領十萬雄兵,企圖一舉踏平回紇部落。
回紇部落總共只有十萬人,能夠用於戰鬥的不過五千人,跟突厥的十萬騎兵相比,無異於雞蛋碰石頭。然而天下的事情常常出乎人們預料,回紇與突厥軍隊戰於馬鬣山,居然大敗突厥十萬騎兵,贏得了一場輝煌的勝利!
「你們聽說了嗎?」大覺寺中,一位前來上香的居士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帶領回紇軍隊打敗突厥人的那個首領,名叫菩薩!」
「菩薩?想必會些法術吧?」有人湊趣道。
「法術倒不見得有,」那位居士道,「不過,很多人都說,這位菩薩將軍『勁勇,有膽氣,善籌策,每對敵臨陣,必身先士卒,以少制眾。』看來果然不假啊。」
「我也聽說了,」又有一人道,「突厥大將欲谷率殘兵向天山方向撤退,菩薩將軍縱兵追擊,再次大破突厥軍隊!」
「如果說來,那位菩薩將軍比真菩薩還厲害啊!」
「咳,咳!我說你們這些後生,都在胡說些什麼呀!」一個老人咳嗽著踏進寺門,「突厥人啊,那還用說嗎?壞事做盡,弄得天怒人怨
怨,連老天都不幫他們!這不,聽說今年又發生大雪災了,死了好些牲畜,全國發生大饑荒。這個頡利啊,他不想著救災,反而增加賦稅,咳,咳,你們說說看,這不是作孽嗎?他能打勝仗嗎?」
「是啊,」人們點頭附和道,「聽說前些日子,頡利可汗曾經派出四員大將,率幾十萬大軍,鎮壓薛延陀部的反叛,照樣被打得大敗!」
「這就叫作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老人感歎著說道,「還有啊,你們別老拿那些打仗的傢伙跟菩薩比,他們都是殺人的,菩薩可是救人的。你們說,這能比嗎?咳,咳,這老天,可真夠冷的!咱們還是求求菩薩,保佑大家別得病吧。」
「老人家,我看您就受涼了,」先前那位居士笑著說道,「這種天氣,還是多休息少走動吧。」
蕭瑀踏著積雪來到大覺寺,迎面正碰到玄奘,只見他身著一件粗布舊袍,背上背著個柳條筐,正要出門。
「蕭大人。」看到蕭瑀,玄奘單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
蕭瑀回禮後,隨口問道:「法師這是要到哪裡去啊?」
「驪山。」玄奘恭敬地答道。
蕭瑀抬頭看了看天,空中陰雲密佈,隨時都可能再降雪,這樣的天氣無論如何都不適合登山。
他突然想起前幾天玄奘還向有關部門申請過所,說是要去蜀地看望兄長,結果仍然遭到拒絕。這會兒,他該不會是想偷著走吧?
「法師去驪山做什麼呢?」
玄奘從蕭瑀的眼中看出了幾分不信任,但他並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說道:「這段日子天氣驟寒,很多居士都得了病,玄奘去山上挖些草藥來。」
「這麼冷的天,山上還有草藥?」蕭瑀奇道。
「有,」玄奘道,「都在土裡埋著。」
「山上寒氣猶甚城中,法師衣著單薄,也要小心不要受寒才好。」
「多謝大人關心,大人請先去客堂喝杯熱茶吧。」玄奘說罷,單掌施了一禮,便徑直朝門外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蕭瑀眼中不禁現出幾分憂鬱。
看來,這位倔強的法師還是沒有放棄西行的念頭。只是,在如今這樣的非常時刻,他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
蕭瑀搖了搖頭,這法師也不知是怎麼想的,都這時候了還不死心,硬要執著於根本就不可能實現的事情,真是何苦來哉呢?
由於東突厥已陷入嚴重的困境,因此這段日子以來,許多武官員再次上書太宗,建議利用這一難得的時機,發動進攻。
對於這一提議,太宗不置可否,他心裡很清楚,現在還不是時候。
儘管已經內外交困,狼狽不堪,頡利可汗仍然沒有放鬆對大唐帝國的警惕。距離渭水之盟僅僅一年,又遭遇到各部族反叛與雪災饑荒,頡利自然會想到大唐軍隊乘虛而入的可能性。這段日子,他便以狩獵為名,率軍南下,直達唐帝國的邊境朔州,積極備戰。
因此,太宗皇帝選擇了不動聲色,他仍在厲兵秣馬,等待最佳的時機。
冬去春來,突厥人統治下的諸遊牧部落的叛亂範圍還在不斷擴大,其東部的奚、霫、契丹等部落也紛起反叛,脫離突厥汗國,歸附大唐。
而在北線戰場上,突利可汗的軍隊遭到薛延陀、回紇的重創,幾乎全軍覆沒,突利單身逃回。頡利可汗本來就與其存在矛盾,一怒之下,將突利軟禁起來,甚至鞭打一頓。
受到污辱的突利可汗一腔怨氣,從此走上與頡利的決裂之路。事後,頡利可汗三番五次向突利要求調用其部隊,都被突利一口回絕。
更令頡利吃驚的是,突利竟然上書給唐朝皇帝,請求前往帝國首都長安朝見天子。
接到突利可汗的上書之後,太宗非常高興,在朝中對大臣們說:「當年突厥強盛時,控兵百萬,憑臨中土,可是如今卻驕奢恣肆,導致眾叛親離!你們看,如果不是因為走投無路,突利如何肯自請入朝?朕聽到這個消息後,真是既喜又懼,你們可知這是為什麼呢?」
說到這裡,他不待臣子們回答,便自己說出了答案:「突厥衰落了則邊境安寧,所以朕高興!但如果朕因為驕傲而做錯事,他日也可能會像突厥那樣衰落,這能不令人深感畏懼嗎?所以各位一定要不惜苦諫,以彌補朕的不足之處。」
然而突利可汗還沒來得及動身去長安,頡利便發兵征討,兩位可汗大打出手,內戰愈演愈烈。
突利的實力不及頡利可汗,漸漸落入下風,到了四月十一日,連吃敗仗的突利可汗向大唐王朝緊急求援!
老謀深算的太宗皇帝料定突厥的內亂將越演越烈,他決定先忍耐一下,靜觀北方局勢的變化。百度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果然不出所料。十天後,即四月二十日,契丹部落前來投降。
這一下,頡利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即派遣使者到達長安,與唐朝政府談判,要求交出契丹人的領袖,並以隋滅群雄中惟一未被擊滅的梁師都為籌碼做為交換。
梁師都自打公元617年起兵,至今已經十二年,因為有突厥人的支持和庇護,才苟延殘喘到現在。如今,他的主子準備拋棄他了。
頡利可汗滿以為他的這個交換條件,李世民一定會同意。
然而他的如意算盤再一次打錯了。面對突厥使者,大唐皇帝嚴正地說道:「契丹與突厥是兩個部族,現在契丹人前來歸降
,突厥人有什麼理由前來索人?梁師都乃是中國人,盜取土地,暴虐百姓,突厥卻接納庇護他,我大軍興兵討伐,突厥軍隊便來解救,這是什麼道理?現在梁師都早已是魚游沸鼎,我根本就不擔心解決不掉他。就算我暫時不能解決他,也絕不會拿前來歸附的契丹首領去做交換的!」
這一番話義正辭嚴,直說得突厥使者無言以對,只得悻悻而退。
不過,頡利可汗的這一行為倒是提醒了太宗皇帝——好哇!朕一直為找不到進攻突厥的借口而煩惱呢,卻忘了你們至今還在支持叛賊梁師都,這難道不是個絕佳的借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