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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我有一百個問題4 文 / 昌如

    冬季來臨,長安的天氣陰冷潮濕,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一層濛濛的雨霧中,那雨霧飄在身上,令人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寒冷。

    玄奘頭戴斗笠,冒著細雨來到莊嚴寺,卻見孝達帶著幾分神秘的語氣對他說:「法師知道嗎?長安城裡來了位梵僧。」

    玄奘笑道:「當然是凡僧,這娑婆世界又有幾位證果的聖僧呢?」

    「不是凡聖的凡!」孝達急道,「這位僧人是從佛國來的,所以叫梵僧!」

    玄奘一怔:「你是說天竺?」

    「是啊!」孝達比劃著說道,「有一個好長好長的名字,叫什麼波頗蜜多羅……還是波羅頗迦羅蜜多羅?嘿,反正記不清了!大家都叫他波頗大師。我見過他了,臉黑黑的,人長得又高又瘦,像竹竿子一樣!絡緦胡,眼珠子淡淡的,一看就不是中原人,至於是不是來自天竺嘛……」

    他抓了抓腦袋,實話實說道:「這個,其實我也不是太清楚,反正他們都這麼說的,說他從東邊來,走了很遠的路……」

    「東邊?可佛國明明是在西邊啊。」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不過他好像說,他走的是海路。」

    「這就難怪了,」玄奘點了點頭,「當年法顯大師西去求法,就是從海路歸國的。」

    他的思緒漸漸飛散出去,想到了東漢時期白馬馱經的故事,想到了西去的法顯大師,想到了東來的鳩摩羅什大師,甚至,想到了四川的老胡僧伊伐羅,以及那位留經於九老洞的不知名的修行者……

    難道,自己竟真的有幸得遇聖賢?

    許久,他才將這紛飛的思緒拉回,問孝達:「不知那位大師在何處駐錫?」

    「原本就在這莊嚴寺裡,」孝達道,「不過大師喜歡清淨,寺裡特別為他安排了一處精舍,讓他在那裡譯經。」

    「譯經?」玄奘心中一喜,「你是說,這位大師還帶了經書來?」

    「可不是?朝廷還派了兩位大人監閱呢。」

    玄奘起身行禮道:「孝達師兄,煩你領玄奘去這位大師處拜望一下好嗎?」

    他心中湧起一陣激動,這些年來,自己四處參訪遊學,可是,學得越多,疑問也就越多,這些疑問一天天不斷困擾著他,令他難以安心。這位波頗大師如若真的來自遙遠的佛國,那麼,所有的疑問便都有望得到解決了。

    波頗確實是從海路來中國的,踏上大唐的土地時,正值盛夏,因而並未覺得有什麼不適之處。然而半年後,當他風塵僕僕地來到都城長安,卻剛好趕上入冬的第一場寒流,連續幾天的壞天氣,讓從未經歷過嚴寒的天竺僧人很是狼狽。

    玄奘在孝達的陪伴下進入精舍,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見到來自佛國的高僧——又黑又瘦,裹著一條厚厚的毛氈,赤足盤坐在蒲團上,在初冬的濕冷寒氣中瑟瑟發抖。

    玄奘摘下斗笠,環顧了一下四周。

    精舍內有一隻火盆,裡面只有一些冷灰,不知多久沒用了。幸好窗外堆了些木柴,顯然是莊嚴寺替這位客僧準備的。

    玄奘輕輕歎了口氣,立即出門抱了些柴薪進來,孝達取出火石火絨,替大師生起了火。

    隨著火苗不停的跳動,原本濕冷的屋子漸漸暖和起來。

    三人團團圍坐在火盆邊,烤著火,熱氣讓波頗覺得很舒服,將裹在身上的氈毯褪了下來。

    兩位中國僧人這才注意到,這位天竺高僧居然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褐色長衣,細長的右臂袒露著,皮膚凍得又黑又紅。

    怪道他怕冷呢。孝達心想。

    玄奘用梵語笑問道:「大師從天竺來,那裡想必沒這麼冷的天氣吧?」

    波頗的雙眼中剎時間流露出奪目的光彩!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在這個遠離故土的地方,居然遇到了一個會說梵語的青年僧侶!

    「天竺不冷!」他激動得揮舞著手臂說,「那些商人跟我說,不要帶毛氈,說這東西粗笨得很,長安人不用的!我原本以為,長安就像摩揭陀國一樣,很暖和,幸好沒有上當!」

    說到這裡,他顯得頗為自得,帶著萬分慶幸的表情拍了拍放在腿上的氈毯。

    玄奘覺得有些好笑,他在想,這位來自佛國的大師真的很有趣。

    他兩個說得熱鬧,卻苦了一旁的孝達,連連拉扯玄奘的衣襟:「法師,你們兩個說什麼呢?能不能講人話?」

    玄奘笑道:「你可以跟他說啊。」

    這正合孝達之意,他早對這古怪的客僧產生了興趣,笑問道:「聽我師父說,天竺僧人都是修苦行的,就像大師這樣,冬天穿這麼少的衣服,是在修苦行吧?為何還要毛氈呢?」

    波頗眨巴著灰色的大眼睛,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位是不會說梵語的。

    「我,不修苦行,」他將氈毯再次裹起,用生硬的漢話解釋道,「苦行,那是受熱,不是受冷!妖孽,提婆達多,才修苦行,我們,佛陀弟子,行中道的!」

    他說話一頓一頓的,兩位中原僧侶都笑了。

    「天竺離這裡很遠吧?大師是怎麼來的?」玄奘又問。為了照顧孝達的情緒,這次他用的是中。

    「我,跟著商隊,坐船,」波頗比劃著說道,「很大的船!本來,要去,波斯的,傳播佛法。波斯在打仗,不能去。有商隊,往東

    ,去獅子國。我,跟他們走……獅子國,住了很久,太久了,還想去波斯。他們說,波斯,不能去!那裡,外道,到處都是。佛弟子,被他們抓住,直接綁上火刑架的!長安好,禮敬三寶,不打仗!那些商人,賣珠寶玉石的,都說好。佛門,講因緣,我與長安,有緣的!」

    他臨時學的漢語顯然不太行,連說帶比劃,十分費勁,有時還夾雜著梵語甚至吐火羅語,幸好玄奘對這些語言都多多少少懂那麼一點,連猜帶蒙的,總算大致弄明白了他的話。

    「大師確實與中土有緣,」玄奘高興地說,「聽說,大師要在長安翻譯佛典?」

    「對,翻譯!」波頗說著,從懷裡取出兩夾貝葉經書,那細長的略微發黃的貝葉,同伊伐羅留下的《心經》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這裡是數十張疊在一起,上面打了兩個孔,用細繩拴著,還有兩塊長木板,牢牢地將它們夾住。

    波頗將其中一夾遞給玄奘,玄奘小心翼翼地打開,只見貝葉上寫滿密密麻麻的梵字符。

    看著這天書般的字,孝達不禁有些好奇地問:「佛國的經書就這些嗎?」

    「不,很多,很多,」波頗指了指自己,比劃著說,「我,帶了,整整,四十夾!海上,龍王要看經,搶了去。就剩這,兩夾,我放在,這裡,」他又指了指懷裡,「這裡,龍王,搶不走的!我說,這些,要帶到,長安的,不能,都給你!」

    孝達的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玄奘卻極為欽服,他彷彿看到海上掀起滔天的巨浪,將包紮整齊的貝葉經一股腦地捲入大海。

    「大師不避艱險,遠來長安傳法,定然吃了很多的苦,」他敬佩地說道,「弟子此次前來,就是要拜大師為師,學習梵及佛陀經典。另外,弟子還有許多疑問想向大師請教。」

    波頗被這段話弄迷糊了,看到他困惑的目光,玄奘又用梵語說了一遍,波頗這才明白了玄奘的意思。

    「好,好的!」他高興地說道,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學佛經,沒問題!我腦子裡有很多很多,龍王,奪不走的!只是,長安話不好學。你,教我說!」

    「玄奘自當盡力。」玄奘道。

    兩位異國僧人一拍即合。

    出了精舍,雨似乎又大了些,打在房前的青石路面上,濺起一片細小的水花。

    孝達站在屋簷下,一邊繫著斗笠帶兒一邊笑道:「這位天竺大師可真有意思,連中原話都說不好,還翻譯呢。不知道以前的那些譯師是不是也像他這樣?」

    「師兄可別這麼說,」玄奘道,「波頗大師的漢話已經很好了。」

    「這倒也是,」孝達點頭道:「我還一點兒都不懂梵呢,聽著都暈。不過法師你可真厲害,那樣的天書都會說!難怪人家說你是釋門千里駒呢。」

    玄奘道:「是一位西來的長者教給我的。」

    他的目光望向南方的群山,露出緬懷的神情。

    「可是,」孝達依舊有些擔憂:「這位波頗大師中說成這樣,能把他帶來的經典翻譯好嗎?」

    「這個師兄不必擔心,」玄奘道,「當年,鳩摩羅什大師也是西域人,但他來到中原後,很快就學會了漢話。後來,他在長安設立譯場,有上千中原弟子相助。如今波頗大師遠來長安傳法,想來也會有中原的高僧大德協助大師翻譯。師兄不是說過,朝廷派了兩位大人監閱嗎?」

    「對啊!」孝達恍然大悟道,「確實是需要助譯的。我說奘法師你學梵做什麼,原來也是要幫波頗大師翻譯佛經啊。」

    說到這裡,他突然一拍大腿:「嘿!我怎麼忘了這個?也不知他帶《涅槃經》來沒有?如果我們能看懂原本,不就可以知道哪種譯本更準確了嗎?」

    玄奘默然不語,他可沒有孝達這麼樂觀,相反,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

    黃昏的朱雀大街上,清冷寂靜,行人寥落,兩個年輕僧人默默行走在寬闊的街道上,誰也不說話。

    許久,玄奘才輕輕歎道:「《涅槃經》還算不錯的,雖然在某些地方兩個譯本間有出入,但多數經意是沒有差別的。有些經書就沒這麼幸運了,譯本之間的差別之大,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這種事?」孝達奇怪地說道,「難怪佛門宗派眾多,相互之間誰都不服誰呢。是不是那些譯師都不懂中原語言,或者他們沒有助譯?」

    「應該都有助譯的,」玄奘道,「只是各自理解不同罷了。」

    又是一陣沉默,兩個僧人誰也不說話,只聽得越來越大的雨點打在斗笠上,發出「嗒嗒」的聲響。

    「好了好了,不去想這些了!」孝達擺了擺腦袋,似乎要甩掉那些不愉快的想法。

    接著,他樂觀地說道:「現在波頗大師從天竺帶了原典來,再多的問題也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玄奘搖了搖頭,憂心地說道:「近些年來,玄奘所讀各類佛典,多有譯不完備者,有些甚至缺章少頁,玄奘心中著實困惑難安,初時還以為,這位佛國來的波頗大師會幫助東土眾生解決這些困惑和疑問,現在看來,只怕沒那麼簡單。佛法如海,莫測高深,或許,只有親去佛陀故鄉,廣求異本,方能釋我心中所惑吧?」

    孝達大吃一驚:「佛陀故鄉?你是說——去天竺嗎?」

    玄奘沒有回答,他的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去天竺,去佛陀的故鄉,學習真正的佛法,這是他

    少年時期的夢想,只是這夢想似乎總是離他很遙遠,不知何時才會成為現實。

    他不知道,從他見到波頗大師的那一刻起,這個遙遠的夢想一霎時便被拉近了!那原本懵懵懂懂的念頭變成了心中的一團火焰,再也難以撲滅。

    其實波頗來得很不是時候,新建立的大唐帝國並不崇佛,當今皇帝既然自稱是道教祖師李耳的後裔,可想而知道教徒備受尊崇,佛教徒則屢受裁抑。

    長安的冬天很冷,而波頗的心更冷,他在精舍裡譯經,並無什麼高僧前來相助。他不知道,由於李唐王朝對佛教的不友好態度,高僧們大多被限制了活動範圍,便是想過來幫忙也都有心無力。

    更鬱悶的是,兩位奉旨監閱的官員成天纏著他,要他教授一些靈驗的「法術」、「咒語」,搞得他不勝其擾。

    「我,早就說過,沒有法術!」波頗站在精舍內,揮舞著兩條長長的手臂,「佛門,是不講,神通的!執著神通,有危險,會著魔的!」

    由於語言方面的限制,波頗無法對他們更深入地解釋什麼,只能反反覆覆這麼說。

    「大師何必這麼小氣呢?」其中一個官員笑道,「您看我們兩個,大冷的天兒,來陪您,怎麼著也得顯點小法術出來吧?」

    「就是啊,一點點小法術就行,」另一個也幫腔道,「想當年,來自龜茲的鳩摩羅什大師還能一口氣吞下一碗鋼針呢。大師您可是來自佛國,這法術方面無論如何也不會比那龜茲胡僧更差不是?要不然多沒面子啊!」

    「別拿什麼著魔不著魔的話來嚇唬人好吧,您佛法精堪,還怕什麼著魔呢?你看連我們這些俗人都不怕。」

    「只是有神通,我倒寧願著魔呢,大師我求您了,就讓我們著一回魔吧。」

    這兩名監閱官一位是太僕卿張道源,另一位是他的門客張松。張道源是傅奕的好友,朝中大臣中唯一支持傅奕滅佛的就是他。

    選這麼一位完全不喜佛教的大臣來為天竺僧人監閱,這本身也反映出高祖對佛教的抑制政策。

    波頗當然不知道這些事,但他還是覺得忍無可忍了:「我不要你們在這裡,我不要!你們,出去!都出去!」

    張道源不高興了:「這和尚真是不知好歹!你以為我們願意來啊?大冷的天,要不是聖上的命令,我們才不來陪你這個怪物呢!」

    「大人犯不著跟這個胡僧生氣,」張松安慰張道源道:「蠻荒之地的人都這樣,不可理喻。依下官看,這胡僧根本就不是天竺來的,也不知道是哪個蠻荒小國跑出來的,跑到長安打秋風來了。」

    對於他們兩個的話,波頗是不太懂的,更不明白什麼是「打秋風」,秋風也可以用「打」的嗎?

    但他不喜歡這兩個人,因而也就不打算問,乾脆在蒲團上結跏趺坐,默然入定。

    張道源看著這個枯瘦的胡僧,感到有些無趣。他冷冷地說道:「哼,說什麼翻譯佛經,統共就帶來了那麼幾片干樹葉,還說是什麼聖典?成天坐在這裡裝神弄鬼,半點神通也見不著。乾脆回稟聖上,斷了他的供養,也省得他繼續騙人!」

    張松立即接口道:「大人所言極是!正當稟明聖上,以正聖聽。也讓那些奸佞之徒知道,長安的供養不是那麼好騙的!」

    兩位大人一唱一和,波頗卻只管裝聾作啞,一句話也不說,二人終於說累了,頗覺無趣,拂袖而出。

    剛出精舍大門,就見一位面貌清秀的青年僧人懷抱一包衣物走了過來。

    張松當即攔住,冷冷問道:「你是哪裡的和尚,到這裡來幹什麼?」

    僧人一手夾著衣物,一手置於胸前問訊道:「小僧乃大覺寺沙門玄奘,來此為波頗大師送些衣物。」

    「波頗大師?佛國來的羅漢,也會怕冷嗎?」張道源說到這裡,哈哈大笑,旁邊的張松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在這兩人見玄奘滿臉稚氣,身上穿的又是極普通的粗布衲衣,以為他不過是大覺寺裡打雜的小僧,因而也沒太在意,就大笑而去了。

    玄奘目光憂鬱地望著兩位大人,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這才轉身朝精舍內走去。

    看到玄奘,波頗黑黑的臉上終於露出輕鬆的表情。

    這個漢僧最近常來,每次都會給他帶些可口的食物和暖和的衣物,還幫他劈柴生火,跟他學習梵經典,向他請教有關佛法的各種問題,教他說正宗的長安話,有時也打聽佛國及西域各國的見聞……

    波頗終於在這異鄉寒冷的冬季裡感受到了一股難得的暖意,同時感受到的,還有博大精深的中原化以及中原人溫和謙遜的魅力。

    而最最重要的是,玄奘說著一口雖不標準卻很清晰的梵語,兩人單獨在一起時,用梵語交流竟是毫無障礙。對於波頗來說,孤身一人在異國他鄉聽到鄉音,令他倍感親切,無形中也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如果法師便利的話,」波頗指了指對方,又指了指自己,用梵語請求道,「每天都來這裡好嗎?我們翻譯佛經。」

    「好啊,」玄奘高興地說道,「弟子正求之不得,就怕弟子的梵尚未學通,難以勝任。」{.}最新章節

    「法師的梵已經很好了,」波頗由衷地說道,「我們可以一邊學,一邊翻譯。」

    玄奘立刻答應下來。事實上,他來這裡的收穫比波頗更大,每日裡聽波頗用梵講授佛經,這可比他在四川時的獨自摸索要方便得多了。雖然有很多地方聽

    聽不明白,但他還是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印度佛學的魅力。

    波頗帶來的佛經雖說少了些,記在腦子裡的卻很多。他說在他的國家,人們不習慣用筆來記錄經典,而習慣於將學問記在腦子裡,無論是婆羅門學者還是佛教僧侶,個個都有很強的記憶力。這一點,玄奘也早就知道;

    他還說,早期的佛教是忌用字的,都是口傳心授,他本人能記誦大小乘經典各十萬頌。

    他一句一句地誦念出來,玄奘則在旁邊認真地聽著,記著……

    波頗或許不是天竺最好的法師,玄奘提出的很多問題他也回答不上來,但通過與這位天竺僧人的接觸,玄奘再一次打開了眼界,感悟到了一種與中華化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思維模式。

    就這樣,兩位異族僧人相處月餘,漸成知交,他們開始相互配合,翻譯波頗從天竺帶過來的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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