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道岳法師道,「你們莫看他年輕,卻已遊歷了大半個中原,海內最頂尖的義學高僧他幾乎都拜謁過。」
「還真是個不世出的俊傑啊,」智實法師看了看卷軸,感慨道,「佛門何時出了這麼個天才?我竟不知。日後光**門,弘傳聖教,只怕要著落在此子身上。」
法常也將那卷軸拿了過來,看後突然說道:「老衲這幾年研究攝論,倒是頗有些心得,岳法師若是同意,不如叫他到我這裡來聽習……」
「呵呵,你倒是一點兒都不客氣,」僧辨法師打斷了他的話,笑道,「你是攝論師,我也是攝論師,這個徒弟我也有意要收的啊……」
道岳法師覺得好笑,法常與僧辨都是上京法匠,全國最頂尖的高僧。解究二乘,行窮三學。門下負笈從學者如雲,臨時前來拜師求教者更是不計其數。難得他們都對玄奘情有獨衷,甚至像個小孩子一般爭搶起來。
世人皆知找一個好師父不易,卻不知尋一個好徒弟更難。
「罷了,罷了,」法常終於無奈地搖頭,「收徒只是遊戲之語,若是他於《攝論》上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以前來垂詢,老衲掃榻恭迎便是。」
玄奘此時卻在大莊嚴寺中,這座新興王朝的皇家寺院,經過朝廷出資的幾次整修,看上去金碧輝煌,僧徒眾多,早已不是戰亂時期的那副破敗模樣了。
寺內大講堂前僧俗齊集,格外熱鬧,卻原來是住持慧因長老邀請到了慈悲寺的玄會法師來寺中設壇,講說《大般泥洹經》。
玄奘自然是慕名前來聽講的。
接近正午時分,玄會法師剛剛講完離座,坐在玄奘身邊的一位僧人便悄悄問道:「請問這位師兄,會法師方纔所講的,是《大般涅槃經》吧?」
玄奘有些猶豫,嚴格地講,這兩部經是有區別的,而且區別還不小。但它們又確實是從同一部經典中翻譯而來,因此,說是一部經也無不可。
看著這位同修困惑的目光,玄奘略一遲疑,點了點頭,說:「算是吧。」
那僧人頓時如釋重負,笑逐顏開:「這就好。我這次到長安,就是應師父之命,專程來學習《大般涅槃經》的!」
玄奘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同修,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黝黑的臉龐,壯壯實實的身材,看上去顯得敦厚質樸。
「敢問師兄上下,寶剎何方?」玄奘問道。
「小僧乃是秦州南廓寺僧人,法名孝達,」僧人爽朗地說道,「還未請教師兄上下?」
「參學僧,玄奘。」
聽到這個名字,孝達忍不住面露驚喜之色:「小僧聽說,京城大覺寺裡,也有一位法號叫玄奘的**師,精通經律論三藏及各家學說,猶擅《攝論》、《涅槃》、《毗曇》等經,可惜孝達初來長安,尚無緣拜見。師兄與大師同名,可曾見過他嗎?」
「不敢,貧僧便是掛單于大覺寺的玄奘。」
「你就是玄奘法師?!」孝達驚訝至極,再次上下打量著他,「我一到長安就聽到你的名字,還當是位年高德詔的老法師呢!」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誦了一聲佛號。
這位名叫孝達的秦州僧人看上去極為開朗灑脫,兩人年紀又相仿,因此很快便熟捻起來。
「聽師父說,《大般涅槃經》是佛陀示現圓寂前所講的最後一部大經,位列大乘五大部經涅槃部之首。他要我這次來長安,定要好好修習,回去之後也好登壇講經,光大南廓寺。」
原來這孝達是專程來長安學這一部經的,玄奘覺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說清楚些。
「玄會法師方纔所講,乃是由東晉法顯大師與佛陀跋陀羅大師共同翻譯的,全名叫做《佛說大般泥洹經》,而師兄您說的《大般涅槃經》則是北涼曇無讖大師的重譯,雖說此兩者均為《涅槃經》的譯本,但還是有些不同之處的。」
「這樣啊,」孝達抓了抓腦袋,奇怪地問道,「既然是同一部經,為什麼要翻譯兩次呢?」
「理解不同。」
「可孝達記得,曇無讖大師也是東晉時期的人吧?」
「沒錯。」玄奘答道。
孝達覺得不可理喻:「照這麼說,這兩位譯師同處一個時代,怎麼會理解不同?」
玄奘苦笑:「同處一個時代,為什麼就不能理解不同?人的思想是沒有範本的。」
看到孝達仍是一副不理解的樣子,玄奘也有些無語,只能歎口氣,對他說道:「玄會大師乃是京師講解《泥洹經》的翹楚,玄奘這段日子一直都在聽他講經,獲益非淺。方才師兄在此聽經,想必也有同感吧?」
孝達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老實說,他沒聽懂多少。
「既如此,師兄儘管繼續隨玄會法師習經,玄奘另外抄有《大般涅槃經》一部,可送與師兄,也算與師兄結個法緣。」
「多謝法師!」孝達大喜過望,忙起身行禮。
「真想不到啊,《涅槃經》居然真有兩個完全不同的譯本!」僧寮內,孝達翻看著玄奘送來的《大般涅槃經》,一臉的難以置信,「我如何才能知道哪個譯本是正確的,哪個譯本更符合佛陀教理呢?」
玄奘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大般泥洹經》與《大般涅槃經》雖然號稱是根據同一經本譯成,但這兩個譯
本間的區別卻是驚人的。玄奘當初對孝達說,區別不是太大,也只是擔心影響他的道心罷了。
這兩部譯本間的區別,決不僅僅是後者是全本,篇幅比前者大出許多這麼簡單。更重要的是,《大般泥洹經》主張一闡提人不能成佛,而《大般涅槃經》則認為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闡提人經過修行也能成佛。
在這個問題上,兩部經的觀點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所謂「一闡提」,指的是斷絕一切善根的極惡眾生,沒有成佛的菩提種子,就像植物種子已經乾焦了一樣,這樣的人沒有成佛的可能。
六卷本的《大般泥洹經》先行譯出,風靡建康。經中多處宣說一切眾生都有佛性,唯獨「一闡提」人例外。
當時的竺道生大師對這種說法很不滿意,他認為一闡提人固然極惡,但也是眾生,並非草木瓦石,因此主張「一闡提皆得成佛」。
這種說法,在當時可謂是聞所未聞,因而引起舊學大眾的擯斥,並將他逐出僧團。
孤掌難鳴的道生,在大眾的指摘下,不得不離開建康。但他堅持認為自己是正確的,臨行前面對大眾立下誓言:「如果我所說的背離佛意,就讓我的身體示現惡疾;若我說的與佛法不相違背,願捨壽之時據獅子座。」
說罷拂衣而去。
傳說道生來到蘇州虎丘,曾聚石為徒,講說《涅槃經》。當他講解到「一闡提」的經句時,就言明「一闡提也有佛性」,並問石頭:「如我所說,契合佛心嗎?」奇妙的是,石頭竟然點頭了。這便是「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佳話。
《大般泥洹經》六卷只譯了《涅槃經》的前五品,北涼玄始十年,著名譯經師曇無讖來華,譯出了《大般涅槃經》四十卷,首次將原經的完整面目呈現於中土世人面前。
宋帝元嘉七年,大本《涅槃經》流傳至建康,其中果然有「一闡提人皆有佛性」的記載,與當年道生所主張的完全契合,南方大眾這才佩服道生的卓越見識。
道生獲得新經,不久便開講《涅槃經》,他因孤明先發而名聲大振,遠近徒眾鹹來皈依。
宋帝元嘉十一年,道生在廬山精舍講經說法,窮理盡妙,眾生正聽得如癡如醉,忽然發現道生手中羽扇落地,近前一看,才發現大師已然圓寂,他完成了「願捨壽之時據獅子座」的誓願,在講座上端坐而逝。
玄奘與孝達說起這些,孝達激動地說道:「道生大師孤明先發,著實令人欽佩!弟子也覺得,一闡提既然也屬世俗眾生的範疇,自然也有佛性。經中窮凶極惡的阿闍世王,在接受了佛法的教導後,不是也能成佛嗎?」
玄奘審慎地說道:「或者阿闍世王不是一闡提,一闡提只是一個極少數的概念。」
孝達搖頭道:「不管人數多少,說一些人不能成佛,總歸不符合眾生平等的理念。」
玄奘默然不語,他的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在佛教東傳的歷史上,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那就是中國人翻譯的佛經往往更有印度味道,而印度人和西域人翻譯的佛經往往更有中國特色。
為什麼會這樣?
這是因為,很多來華的外國人,因語言問題而受制於他們的中國助手,這反而使他們的翻譯更符合中國人的思維習慣和口味;
而中國人去印度取經求法的雖然不多,卻大多是在當地求學多年後才攜經歸國。由於華梵兼通,使得他們不用受制於其他國人。這樣一來,他們的翻譯反而能夠保有更多的印度本土的味道。
法顯是中國高僧,也是第一位到達印度的取經人,他提出的一闡提人不能成佛的思想卻符合印度人的思維方式;而印度大師曇無讖卻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符合中國人的口味!
這真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那麼到底哪個說的才是真的呢?
在很多中國人看來,一闡提人能不能成佛涉及到一個眾生平等的道德觀念,玄奘自己也傾向於道生法師的說法: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一闡提人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他的心中為什麼會覺得不安呢?
因為玄奘畢竟是個嚴謹和理性之人,在他看來,佛法首先應該是屬於真理層面的,其次才屬於道德層面。
真理與道德有交融,卻決不是一回事,它們在佛法中也不會完全融合。
毫無疑問,那些不相融合的部分會給人們的思想帶來巨大的痛苦。人們不喜歡痛苦,於是想方設法在真理層面的佛學中,硬生生地滲入道德層面的東西,讓人們更容易接受。
可是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呢?背離了真理的所謂道德,是真的道德嗎?
對於這個問題,玄奘也想不大明白,他只能把話題引向別處。行者玄奘妙筆閣
「師兄可繼續聽玄會法師講《佛說大般泥洹經》,閒暇時自己誦讀這部《大般涅槃經》就是。」
「這樣就行嗎?」孝達還是有些不放心,「不需要弄清楚哪本是正確的嗎?」
玄奘歎道:「法顯大師與曇無讖大師皆為一時之大德,只不過各自表述的方式不同罷了。師兄想學此經,這兩個譯本都該涉獵,互為補充,方有助益。說不定有一天,師兄自己就會豁然開朗了。」
孝達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在道岳法師的介紹下,玄奘與京城十大德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接觸,他開始遊學於各名師門下,就各種佛教義學問題與諸位高僧進行討論
,長安的高僧大德們都對他大加稱賞,特別是法常、僧辯、玄會、慧因等法師,更有相見恨晚之感。
在向法常、僧辯二位大德學習《攝論》時,玄奘一口氣又向他們提出了十個問題。二位大德驚歎不已,對玄奘道:「法師可謂是釋門千里駒啊,佛法將在你的身上得到大力弘揚,只可惜我們這些老朽看不到那一天了。」
有了這些老法師的推崇,玄奘漸漸名動京城,很快成為長安有名的論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