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歷史軍事 > 行者玄奘

正文 第十一章 我有一百個問題2 文 / 昌如

    看到道岳法師不解的神色,玄奘微微一笑:「師父這些日子,一直在為弟子講授《阿毗達磨俱捨論》。弟子記得,《俱捨論》中有言:佛之大悲,攝化眾生,常住於三種之念,第一念住,眾生信佛,佛亦不生喜心。第二念住,眾生不信佛,佛亦不生憂惱。第三念住,同時一類信佛一類不信,佛知之,亦不生歡喜與憂戚。弟子心中常想,為什麼佛可以不喜不憂不惱呢?那是因為佛常安住於正念正智的緣故。」

    道岳恍悟,不禁感歎道:「慚愧呀,老衲修行數十年,說到底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每看到眾生不能從迷夢中清醒,不肯回觀尋找自家寶藏,就感到悲痛憂惱;若見眾生從迷夢中走向醒悟大道,就不由自主地歡喜讚歎。這正是不能常住於正念正智的結果啊!諸佛菩薩慈悲加護,當憫恕老僧的無知和魯莽吧。」

    玄奘道:「師父為佛陀遺法而擔憂,是為護法羅漢,人人欽敬,又何必自責?」

    道岳法師歎道:「老衲對朝廷的排佛主張完全無能為力,還說什麼護法?奘師此言,當真讓老衲慚愧不已啊。」

    「師父也不必太過憂慮,」玄奘道,「聖上下令道在佛先,不過是因為天子姓李罷了。但朝廷並沒有因此排佛、滅佛啊。」

    「老衲只是擔心,等到朝廷下旨滅佛,一切就都太晚了。」

    「師父還記得阿難陀的那個夢嗎?」玄奘突然問道,「阿難在佛陀入滅前三個月,夢見百獸之王的獅子死去,名花灑在它的頭上,禽獸仍然恐怖遠離。但不久獅子身內生蟲,蠶食了獅子肉!」

    道岳點頭道:「當時佛陀向他解釋說,獅子身上蟲,還食獅子肉,就是說佛滅後,諸弟子修道之心,一切惡魔皆不能擾亂。只是後來佛弟子自行不法,破壞佛教。」

    「不錯,」玄奘面色莊嚴,一字一句地說道,「沒有任何外道能夠破壞佛陀正法,除了僧團內部的破壞力量。」

    「法師說得是,」道岳沉吟道,「當年魏武滅佛,拆佛寺,砸佛像,燒佛典,坑殺數十萬僧尼。可當他死後,佛法不但立即復甦,且更為興盛。相比之下,當今聖上雖然崇道,對佛門當不至於如魏武那般。除非佛門內部起了事端,不再崇信正法,那便無可救藥了。」

    玄奘點頭道:「師父所言極是。可是如今僧團內部已然紛爭四起,僧侶們各持異見,不能安住於正法正念,弟子以為,這才是於弘揚佛法最為不利之處。」

    談及佛門現況,道岳不勝唏噓感慨:「如今佛門興盛,僧侶眾多,然真修實證者鳳毛麟角,何止是各持異見?有些僧人根本只是為了貪圖安逸、逃避賦稅而出家;還有的便如三階教那般,打著苦行的幌子騙取錢財,最終被朝廷取締,落得個害人害己。所有這些法門,實在是導人迷信者眾,宣揚正法者寡啊!」

    玄奘有些吃驚:「師父說的三階教,是相州信行法師所創的教派麼?弟子在相州時,還去過他們的寺院,見過他們的住持。怎麼,它被朝廷取締了?」

    「原來法師見過三階教的人。」道岳也覺得有些意外。

    玄奘道:「弟子遊學相州之時,曾去過法藏寺,聽說那裡便是信行法師出家之地。不過弟子去時,信行法師已經圓寂,只見到了他的弟子靈琛法師。」

    「那靈琛是何等樣人?」道岳法師追問道。

    玄奘微微蹙眉,他的眼前閃現出一個面色黝黑,彎腰駝背,渾身上下皮包骨頭的苦行僧形象……

    說實在的,三階教給玄奘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它的教義,而是他們修行的方式。玄奘到達相州法藏寺後,所見所聞令他瞠目結舌——

    只見寺中僧人,全部從事苦役苦行,他們每日只吃一餐,修頭陀苦行,路上不管碰到什麼人,也不管男女老幼,都要跪下磕頭。

    寺中住持靈琛因多年苦修已經病弱不堪,一見玄奘到來,還硬撐著要下拜,行頭陀行,被玄奘一把扶住。

    再看他身後的那些徒弟們,一個個形容枯槁,面容憔悴,骨瘦如柴,令人不忍卒睹。

    在法藏寺的大殿裡,靈琛向玄奘介紹了師父信行和他創立的「三階教」:

    信行是隋朝僧人,十七歲在法藏寺出家,博覽經論。受具足戒後,開始創立自己獨具特色的三階教理論體系,他認為在末法時期,眾生所住都是「穢土」,因居穢土,所以眾生「根性低劣」,因為根性低劣,修行的方法自然也就不能再和「正法」、「像法」時期的眾生所用方法一樣,這時的「法」也不能再分大小,人也不能再分聖凡,要普敬一切法,普敬一切人。

    但你要說他真的普敬一切法嗎?倒也未必。比如「三階教」就明確反對僧人讀大乘經,甚至恐嚇說,讀大乘經者,必下地獄。

    聽了靈琛的介紹,玄奘算是大致瞭解了「三階教」的教義,他雖然對這種極端苦行的做法不贊成,更不同意他們對大乘經的偏見,但對這種苦行利他的精神卻頗為同情。

    「苦行利他?」道岳法師不屑地哼了一聲,道,「法師你是有所不知,這三階教在長安發展很快,他們到處傳法,勸人行十六種『無盡藏』行,聚斂了不少錢財。」

    「何為無盡藏行?」玄奘不解地問。

    「就是勸人佈施,」道岳法師解釋道,「凡是加入無盡藏的,每天至少要施捨一錢或一合粟。長安的三階教財力不俗,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建起了許多新的寺院。可是,他們這般斂財,卻引起了朝廷的不滿,沒多久,就被封了。」

    聽得此言,玄奘不禁皺起了眉頭:「弟子想,當初信行大師創立三階教,必有其如法的理由。只不過弟子們愚癡,竟

    然背離了大師的本義,使最終的結果又不如法了。」

    「你知道他的本義是什麼呢?」道岳法師不以為然地說道,「或許他的初衷是如法的,但老衲看到的三階教有很多地方違背世尊教理卻是真的,否則他的徒子徒孫們又怎麼會有機會鑽空子,拿著師父的苦行理論去收斂錢財呢?」

    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起經上所說,當年魔王波旬曾數次與佛陀爭鬥不敵,一氣之下對佛陀說,等你滅度之後,我便於末法時期派出我的魔軍去你的寺廟裡出家,以擾亂正法。當時,佛陀竟為此流下了眼淚。

    一想到這些,玄奘就不禁有些心酸。

    像「三階教」這種情況當然不是佛教界的主流,但它的存在也與佛教界宗派林立的現狀有關,不同地區對同樣的教理經常會有完全不同的解釋,甚至為了圓自己的解釋不惜製造偽經。

    這種情況也更加激發了玄奘追根溯源,一定要找到佛經原本的心願。

    在他看來,如果有了佛經的標準版本,佛教界有了統一的理論,這樣的問題就可以避免,一切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兩人都不願再提起這個不愉快的話題,道岳打趣道:「法師千里迢迢去到相州,該不會是專程拜訪法藏寺的吧?」

    玄奘淡然一笑道:「弟子之所以去相州,主要是聽從了智琰法師的推薦,去向慧休法師學習《雜心論》的。」

    「是《雜阿毗曇心論》嗎?」道岳法師問。

    「正是,」玄奘道,「慧休法師是遍讀諸經的佛學大師,他的住錫之地在相州南街的慈潤寺。弟子跟隨大師學習了八個月,主要學的是小乘毗曇學。」

    道岳恍然道:「難怪法師讀《俱捨論》時能夠融會貫通,卻原來早已學過一段時間的毗曇學了。常聽人說,玄奘法師的興趣在大乘佛教上,難得卻肯花那麼多時間去鑽研小乘經典。」

    話雖如此說,對於玄奘的雜學旁收,他心中並不以為然。

    此時的他完全不知,若干年後,在印度的辯經問難中,大小乘兼通的玄奘取得了得天獨厚的優勢。

    「大乘小乘都是佛陀妙理,」玄奘懇切地說道,「況且中土佛經本來就少,弟子又怎敢再挑挑揀揀?」

    「法師覺得中土佛經少嗎?」道岳覺得頗為奇怪。

    「難道不少嗎?」玄奘問,「佛法自傳入中土以來,只傳譯出少量的經典,實在不足以教化芸芸眾生,所以才會有像三階教這般有違佛理的教派產生。」

    道岳法師搖頭道:「眾生癡愚,經典再多又有何用?」

    「眾生不是癡愚,只是暫時被蒙蔽了而已。佛家經典自有為其撥開迷霧之作用,引導眾生從迷夢走向醒悟。只是……」他輕歎了一聲。

    「只是什麼?」道岳追問。

    「弟子多年雲遊,四方參學,常見同樣的經論有著完全不同的解釋。而諸師所說義理,也往往各持己見,令人莫知適從。」

    「學佛之人自然是以佛典經論為準,又何必去管諸師各持己見呢?」道岳法師道。

    「師父教導得是,」玄奘歎道,「弟子也曾將這些不同的解釋驗之於佛典經論,怎奈這些佛典也各有版本不同,自相矛盾之處比比皆是。甚至,有的經書自身就前後不符,各經論之間,更是相互衝突。或許是玄奘太過愚鈍,無論如何求證都無法通達。」

    「法師不是愚鈍,是太過聰明了,」道岳法師認真地說道,「請恕老衲直言,其實修行人只需要依止一部經書就夠了,你為什麼要知道得那麼多呢?」

    玄奘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依止一部經書真的可以樹立信心嗎?弘揚《十地經論》的地論學派,和闡發《攝大乘論》的攝論學派,本來都是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可是傳入中土以來,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學說,自南北朝起便爭論不休,在一些有關佛性的基本問題上,兩家的說法竟然大相逕庭,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玄奘以為,這些紛爭內鬥,對於正法的弘行,十分有礙。」

    道岳法師沉吟不語,心中卻深有同感,佛教在中原已經有了許多宗派,每一宗下還有無數的小派,若是將他們列成表系的話,可以說是非常壯觀的。宗派多了按說是好事,可內訌頻仍,無疑消耗了自己的能量,也使得廣大信眾無所適從。

    眼前的青年法師學無常師,所學涉及大小乘,涅槃、攝論、般若、毗曇、成實、俱捨等各宗各派,幾乎涵蓋了中原地區所有的佛教義學,在這方面的困擾自然也就更多,道岳法師原本對他的雜學旁收不以為然,想引他將精力集中到俱捨宗來,但是現在看來,可能性不大。

    果然,玄奘接著說道:「依弟子愚見,靠只學一經一論,完全不接觸他宗來樹立信心,不是真信心。只不過是盲人摸象,自欺而已。」

    道岳默然。

    《大般涅槃經》卷三十二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爾時大王,即喚眾盲各各問言:汝見象耶?眾盲各言:我已得見。王言:象為何類?其觸牙者即言象形如蘆菔根,其觸耳者言象如箕,其觸頭者言象如石,其觸鼻者言象如杵,其觸腳者言象如木臼,其觸脊者言象如床,其觸腹者言象如甕,其觸尾者言象如繩。

    顯然,玄奘是想起了這個故事,有感而發。

    道岳感歎道:「這些盲人生來從沒有看見過象,難怪他們摸到的,想到的,都錯了。」

    「但是他們還是各執一詞,在王的面前爭論不休。」玄奘道,「弟子常常覺得,自己就

    是一個盲人,繞著一頭巨大的像在亂摸,卻始終摸不出頭緒,反弄得一頭霧水。但是若只依止一宗一論,豈不成了只摸一處卻自以為見到了大象的盲人?如今中原佛教義學各宗派間的爭執紛紜,概因如此吧?」

    「或許你說的對,」道岳法師點頭道,「佛門弟子自當相互參學,而非故步自封,這樣或可見到全像也未可知。玄奘法師有什麼問題盡可以提出,不論是俱捨還是毗曇,老衲皆可與你共同參詳。」

    這話令玄奘驚喜萬分,也感動萬分,當即說道:「我有一百個問題。」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副卷軸交給道岳,那上面全是他在這兩年遊學生涯中記錄下來的「先賢之所不決,今哲之所共疑」的問題,計有一百多條。

    道岳法師看後,不覺呆住了。行者玄奘妙筆閣

    「諸位大德可以回答玄奘的問題嗎?」大總持寺的方丈內,七八位大德同坐一室,品茗論佛,道岳法師適時拋出了這個卷軸。

    長安城裡高僧眾多,研究義學的也不在少數,因而像這樣的聚會討論是常有的事,各寺方丈輪流坐莊奉茶。

    慧遷法師拿過來展開,小聲念著:「眾生的佛性是始有還是本有?第八識阿賴耶識是染是淨?地論師與攝論師究竟誰是誰非?……」

    座中高僧眼中皆流露出驚奇之色,因為這些問題已經涉及到了佛教義學的根本,且都難以回答。其中有很多,他們也是因了近些年的討論碰撞才隱隱有所意識的。

    「這個玄奘便是岳法師最近新收的弟子嗎?」智實法師問道。

    「慚愧啊慚愧,」道岳法師擺手道,「不瞞諸位說,玄奘法師於佛理上的見地實在老衲之上,他尊我一聲師父,不過是敬我年長幾歲罷了。」

    幾位大德不禁笑了,僧辨法師道:「想不到岳法師竟是如此謙遜。老衲聽說,在蘇州東寺,六十高齡的智琰法師竟對一個二十出頭的參學僧『執禮甚恭』,甚是奇怪。那個參學僧便是玄奘吧?」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