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玄奘略去不譯,是完全正確的。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有時候直譯不一定好,意譯也不一定不好。
印度人的思維方式,和中國人不盡相同,所以翻譯時還是應當進行適當處理。
佛學是一門很高深的哲學,而翻譯外國學最難翻譯的就是哲學,因為哲學代表了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很難從另一個民族的語系中找到與之相對應的東西,翻譯的難度可想而知。
玄奘二十歲出頭時,其譯筆就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他在翻譯方面的天才在這部短短的《心經》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其字純淨透明、簡潔有力、如詩如歌,充滿了音韻之美。
讀《心經》,不僅僅是修行證境,更重要的是,可以透過這些字,看到一顆純淨高貴的靈魂。
奘譯《心經》的第三個特點,在於對經名的敲定上。
一個「心」字,當真是一字千金,千古不易!
其它譯本無論是《大明咒經》還是《陀羅尼經》,突出的都是密咒。「陀羅尼」是咒語的意思,咒為經之心,所以把「咒」翻譯成「心」也是可以的。
不但可以,而且很絕!
因為這麼一來,既點明了經之內涵,又契合中國佛學主旨,堪稱是點睛之筆,妙不可言。
佛陀置教,為安人心。
中國佛學的內在緣起,與《心經》密切相關。
心者,亦道亦俗,亦教亦學。無論教內教外、出世入世,都離不開心的問題,都有安心的需求。
自從玄奘翻譯了《心經》之後,心的概念得到了進一步的強調和突出。心經者,心即是經,心無掛礙則見性成佛。
所以,一篇簡短的《心經》成了佛教史上閱讀人數最多的經典。
玄奘又回到了空慧寺,回到了講經說法的獅子座上。
他開始講解自己翻譯的《心經》,越來越多的人為之傾倒,並將他的名聲傳播到長江中下游一帶。
吳蜀荊楚,無不知聞。
然而,隨著他的名聲越來越大,越傳越廣,他心中的困惑也越來越多。
在益州的這些年,玄奘差不多把四川各地所有的佛經都一網打盡了,益州的每一位高僧他都執經請教過,可是很多問題還是無人能夠為他解答,這些問題越積越多,令他困惑難安。
玄奘畢竟是玄奘,他知道儘管自己在四川乃至整個西南地區聲名顯赫,但若留在這裡,也僅僅是講經說法,作為一名高僧受人尊重供養而已,很難再有什麼進益。
蜀地已經滿足不了他的求知慾,他決定離開成都,遊學四方,遍訪名師,求證佛法。
說來也巧,就在他計劃出川遊學之際,一個偶爾的機會給他指出了方向。
一日講經結束,一個商人上前對他說道:「法師講得太好了!只可惜弟子明日便要返回荊州去了,今日特來向法師辭行,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再聽法師宣講妙理?」
玄奘覺得奇怪:「貧僧聽說,梁帝蕭銑盤踞江陵,與唐皇對峙,長江水運不通航已有多年,居士如何去得荊州?」
「原來法師還不知道,蕭銑已被唐朝大將軍李孝恭和李靖平定了!」那荊州客商興奮地說道,「現在,整條長江水路已然暢通無阻,我等也可返鄉了!」
原來,玄奘在益州的這幾年裡,新興的唐王朝先後削平了竇建德、王世充、李子通等割據勢力,接著又破梁師都、劉黑闥、徐圓朗等軍閥,至此,李唐政權已基本穩定。
「阿彌陀佛,原來如此,」玄奘也由衷的感到高興,「居士得以重返故鄉,當真可喜可賀!但不知以後是否再來益州?」
「來,當然來!」那客商爽快地說道,「我打算把這裡的蜀錦運到荊州去,肯定能賣個好價錢!然後再把荊州的好東西拿到益州來。有佛陀保佑,這生意總該很興隆的!」
看來,這是個生意頭腦頗靈的商人。
「如此說來,我也打算到趙州去做這份買賣,」站在旁邊的另一個商人說道,「閒來還可聽聽高僧講經,既掙了錢,又積了功德,一舉兩得。」
「有玄奘法師在此,你還上哪兒去聽高僧講經啊?」又有一位接口道。
趙州商人尚未答話,旁邊又過來一位:「你們都不明白,要聽高僧講經,最好是去長安!那兒畢竟是京城啊。聽說唐王在長安修建了好幾座大寺,會昌、勝業、慈悲、證果尼,每一座都莊嚴宏大!朝廷又建了十大德制度,供養極其豐厚,全國各地的名僧都扎堆地往長安去了。」
「那又怎樣?」趙州商人不服氣地說道,「我不知道什麼十大德,只知深法師在趙州,正在那裡設壇講學呢。」
「檀越說的是道深法師嗎?」玄奘心裡一動,忍不住插問了一句。
「正是,」那個趙州商人興奮地說道,「奘師也聽說過道深法師?」
玄奘點頭,他早就聽說了這位大師的名頭,知他對《成實論》頗有造詣,只是一直無緣相見。如今聽了商人們的議論,不禁心嚮往之。
多年來,他一直抱持著遠行求法之心,以前是擔心戰亂,如今全國平定,自己還有什麼理由不去各地訪求名師,結識學友,而要繼續呆在這裡坐享安樂呢?
「我想去趙州,從道深法師學習《
成實論》。」一回寮捨,玄奘就找到長捷兄長,將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告訴了哥哥。
「去趙州?」長捷顯然吃了一驚,「四弟,你沒發燒吧?路途遙遠、戰事未寧,去那裡做什麼?想學《成實論》,蜀中難道沒有高僧可資請教嗎?」
「道深法師對《成實論》的研究獨步天下,為各大德所不及。」玄奘解釋道。
「那又怎樣?不過是一部經論而已!」長捷法師道,「佛門經典浩如煙海,有必要僅僅為了一部經論跑那麼遠嗎?」
「有必要,」玄奘平靜地說道,「學貴經遠,義重疏通。若只在一處鑽仰,終究難明真諦。」
長捷有些不快:「學貴經遠,那也要等天下太平了才行,你現在冒冒失失地出川,只怕學不到什麼,反而招來禍事。」
「玄奘聽一些客商說,梁王已被唐王所平,天下粗定,不僅長江水運已然通航,就連京師長安也已重開法席。二哥,我們走長江水路出蜀,沿途可探訪請益各地名僧,然後,再北上返回長安。到那時,各地高僧必定齊聚京城,可容你我從容問學,那樣豈不是很好嗎?」
長捷一擺手,道:「你說得倒輕鬆。不錯,如今唐王已經據有天下,但也制定了新的關禁律儀。律云:各地僧侶必須定止在一個地區,非經核准,不得遠行。如今各處水陸等關,均有門禁,行人來往皆須持有公。你要出川,可有過所和關驗嗎?」
玄奘怔了一下,這些年來,他潛心於佛法之中,於這些世俗之事確實不及兄長知道得多。
長捷又道:「你在益州受戒,便是益州之僧,若無過所公驗便不得離開益州,否則就是私度關津!私度關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你要如何?」
「我們可向益州有司申請過所公驗,」玄奘道,「二哥不是與他們常有來往嗎?只要我們申請,有司定會為我們發放過所的。」
長捷法師搖了搖頭:「我可不像你這般異想天開,淨冒些孩子氣的想法。再說益州安靜,衣食無憂,是個學法修道的好地方。我為什麼要離開?」
見玄奘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長捷不禁長歎道:「四弟啊,你還是太年輕了。當年我就說過,留在長安等待局勢的明朗,你卻為了求學硬要入川,我心中一軟便依了你。如今我們好容易在蜀地紮下了根基,也有了些許名氣,你卻又要出川!為何這般呆不住呢?你說長安是京師,那又怎樣?長安有一百餘坊,成都也有一百餘坊;長安有東市和西市,成都也有東市和西市。哪點比長安差?」
他說得不錯,成都的西市,又稱「少城」,是城中之城,乃是益州商業和手工業薈萃的地區,大街夾著小巷,大鋪連著小攤,貨物像山巒一樣重重疊疊,花樣像星星一樣密密麻麻。
見玄奘不再說話,長捷法師只當說服了他,於是接著勸道:「況且關中冬日苦寒,哪裡比得上蜀中氣候溫和,四季有不謝之花,八節有常青之草?」
玄奘越來越覺得自己同二哥說的不是一回事,他只能報以苦笑:「成都當然很好。可是,二哥你難道不覺得,對於現在的你來說,這裡已經太閉塞了嗎?」
「我沒有這種感覺,」長捷道,「我們要學的東西這裡都有,經、律、論,什麼都不缺;佛、法、僧,哪樣也不少。何必四處漂泊呢?就在這裡潛心研讀不好嗎?」
玄奘搖頭:「可是我覺得,繼續留在這裡,已經很難再有進益了。」
「你還要什麼進益?你讀的書已經夠多了!」長捷教訓他說,「佛法不僅僅是理論知識,更需要親身修證。經論學到一定程度,就應該身體力行,實際修行了。」
「可修行又是什麼?」玄奘質問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廣游博覽,橫洞百家。這難道不是修行嗎?」
一陣沉默。
許久,長捷才長歎一聲道:「四弟啊,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們當年歷經千難萬險才從關中來到這裡,你在此求學,在此受戒,在此擁有了眾多敬奉你的信徒,好端端的又何必離開,四處漂泊的找罪受呢?」
玄奘默默地望著這位將自己帶入佛門的二哥——他風度高,身材魁偉,像極了父親,而這些年來對他的照顧和保護更像父親;他才華橫溢,不僅精通佛學,還長於老莊,又善講說,益州路總管酇國公竇軌、益州行台民部尚書韋雲起都對他極為欽敬,常與其談玄論佛。
在益州人眼裡,清的談吐,美妙的詩,淵博的知識,是這對兄弟法師共同的優點。而他們又各有所長:長捷極具名士風格,玄奘則在悟性和機敏上更勝一籌。
在益州的這四五年時間裡,兄弟二人接觸親近了眾多的名僧大德,研讀了大小乘經論和南北地論學派、攝論學派等各家學說,名望日高,他們被益州人譽為「陳門雙驥」,在成都傳為美談。
玄奘心裡清楚得很,現在他們兄弟已經在益州的佛教界站穩了腳跟,擁有了極高的聲望。並且,由於益州這些年未受戰火的侵擾,生活同其他地方相比,也要富庶和安逸得多。
顯然,哥哥是留戀這些才不願離開的。
兄長無意離開,玄奘自是不能勉強,但他自己卻不肯放棄出蜀遊學的念頭。
既然哥哥不願走,那就自己走吧。玄奘開始向益州府尹申請過所和公驗。
然而益州府拒絕發給玄奘過所,在他們看來,年紀輕輕就獲得「三藏法師」稱號的玄奘已經是益州的名人,長江中下游一帶,幾乎無人不知他的大名,因此,絕不能放他離開。
很多聽過玄奘講經的人也都這麼認為,玄奘不僅
精通佛家要典,還通曉醫術,經常給人治病,他容貌俊秀,口才又好,有著非常高的人格魅力,因此很受當地人士的仰慕,他們悄悄向官府請求,不要放走玄奘。
「我就知道,益州府是不會給你過所的。」一個月後,看到玄奘黯然的神情,長捷法師淡淡地說道。
「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玄奘不悅地說道,「你不肯離蜀也就罷了,為何非要阻止我離開?」
「我可沒有阻止你。」長捷法師道。
玄奘不信:「長江水路已經暢通,許多商人向益州府申請過所公驗,都很快得到批復。玄奘不過是一介僧伽,想要出蜀求學,自問並無什麼不當的理由。如若兄長不曾從中作梗,為何益州府單單不肯發給我過所?」
「不關長捷法師的事,」葉丹參恰於此時到來,聽到他兄弟二人的爭執,當即插言道,「是益州的僧俗各界一致認為,『陳門雙驥』理應留在成都。」
「如何?」長捷看著玄奘問。
玄奘心中沮喪不已,默默坐了下來。
長捷走到他的身邊,語氣沉緩地說道:「四弟啊,自從你隨為兄到淨土寺出家,我們兄弟就從未分離過。家門不幸,父母早逝,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又何忍骨肉別離?」
「二哥是否知道慧持大師別兄赴峨眉的故事?」玄奘輕聲反問。
長捷一時語塞,他住在空慧寺,又怎會不知這座寺院的建造者的故事——
慧持大師是東晉名僧慧遠的胞弟。那一年,他隨兄長南下,先居於荊州上明寺,後又前往廬山。
晉隆安三年,慧持要辭別兄長入蜀,慧遠苦留不住,於是歎道:「人生都愛歡聚,只有你願意離別,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慧持忍悲道:「如果貪戀人間歡聚,當初就不該出家。現在既然捨棄塵欲,尋求正道,那我們就以西天彌陀淨土為目的吧。」
於是兄弟二人灑淚而別。
後來慧持大師振錫西來,涉險無數,而抵峨眉。傳說山上沉香塔旁的老僧樹,就是大師入定之處。
再後來大師下山,在成都建龍淵精舍,並棲止於此。四面八方的人都仰其厚德,紛紛前來皈依,這才有了這空慧寺。
丹參見長捷沉吟不語,只當他已被玄奘說服,趕緊說道:「法師還是替我們這些俗家人想想吧,錦兒最近聽奘師講經入了迷,一日不聽就渾身不自在,如果奘師於此時離川,只怕她心中會很難過的。」
玄奘歎道:「還請居士轉告尊夫人,蜀中大德眾多,皆可講經說法。況修習佛法,講究的是聞、思、修,其中自身的修證最為重要,單靠聽法師講經是不能得證的。」
「你到處亂跑,就能得證了嗎?」丹參瞪著眼問,「我說你這小和尚,怎麼這麼喜歡折騰呢?」
他還是稟持了幼時的習慣,一不高興就喊玄奘為「小和尚」。更新快
玄奘知道自己一時很難說服他們,於是不再多說什麼,合掌施禮後,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寮捨。
丹參卻不肯罷休,追過來繼續喋喋不休:「你當初離開洛陽是因為兵禍喪亂,離開長安是因為沒有講席和法筵。可是你現在要離開益州是為了什麼?你現在在成都,又安定又自在,法筵、經書、高僧大德,一應俱全,什麼都不缺,你為什麼還要離開?你到底想要什麼?」
是啊,我到底想要什麼?
無論是長捷法師還是丹參,都沒有真正瞭解過他,其實,他想要的東西在他十一歲時就已經說得很清楚很明白了:
意欲遠紹如來,近光遺法。
在佛前燃上一柱香,再從書架上取下一卷經書,玄奘在案前迦趺而坐,靜靜地誦讀。
香氣梟梟中,他的心逐漸平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