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初春的一個凌晨,寺院的晨鐘尚未敲響,忙了一天的人們也都還沉浸在濃濃的睡夢之中……
空慧寺,一間寂靜的禪房內,玄奘將一封書信輕輕折好,放在長捷兄長的床邊。
隨後,他背起簡單的行囊,悄然離開空慧寺,朝遠處的錦江走去。
當他在老胡僧伊伐羅留下的那片貝葉經上讀到那四句神秘的佛謁時,就已經在計劃這一天了——
伊伐羅顯然是一位來自遙遠國度的人,是什麼原因讓他背井離鄉,險些客死在這天府之國的異地他鄉?他後來又去了哪裡?為什麼要寫下那四句謁語,讓他這個後輩能夠「廣利無邊眾」?
所有這一切玄奘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這位菩薩既然可以跨越千山萬水來到中原傳播佛法,自己難道連一個蜀地都走不出去嗎?那麼,菩薩又為什麼要將這「般若之舟」付於自己呢?
江邊的碼頭上,幾位荊州客商正焦急地等待著他。這幾日,玄奘已經將自己想要浮江而下,遊歷荊楚,北上趙州的打算向他們說了,對此,客商們熱烈響應,甚至當他們得知玄奘沒有得到官府審批的過所和公驗時也毫不在乎。
他們告訴玄奘,大唐關禁,在邊境或各割據勢力接壤之處,執行得確實嚴格,至於國內各地區間的行止,其實頗為寬鬆。
「法師根本不用擔心!」一個年輕客商大聲說道,「依《唐律疏議》,私度關者,最重不過『徒一年』,如果有人具保,還可減刑或者改收罰金。像法師這樣的,給予豁免也說不定呢!本來嘛,一個和尚,只要有廟願意收留,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又礙不著誰的事兒!」
另一名年紀大些的商人則要穩重得多:「要我看,法師無過所和公驗,想要出川確實不易。不過若有人願意結伴,倒是可以一試的。」
「我願意!」那個年輕商人立即說道,「過幾天,我們正要再往荊州去運一批貨,法師就與我們搭伴同舟好了。嘿,你們說呢?」
他把臉轉向另外幾個商人,商人們都在旁邊點頭表示同意。
玄奘大喜,當即與眾人約定時間在錦江碼頭見面。
這是玄奘生命中第一次不辭而別。
商船在錦江之上緩緩航行,河面的流光在陽光的照射下優地晃動著,如同一匹碧綠色的綢緞。一群織錦女工正在江邊濯錦,那剛剛織好的蜀錦經過江水的濯洗,色澤更加鮮亮,就像一片燦爛的朝霞映在江中。
玄奘站在船舷邊,默默地望著這快速後退的一切。
如蜀錦一般美麗富饒的成都平原,再見了!
船行到了岷江,十日後又進入波濤滾滾的長江。
同行的客商們告訴玄奘,順著長江向東航行,途經橫切巫山的壯麗險峻的三峽,很快便可到達三楚大地。
「從益州到荊州,行船差不多要半個月,」那名鼓動玄奘私度關的年輕客商眉飛色舞地說道,「最難行的就是前面的峽谷了,山高峽長,水流湍急,特別是經過瞿塘峽時,必須緊貼峽谷航行百里,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撞上礁石!」
「法師別聽他瞎掰扯,」那位年紀大些的商人輕捋鬍須,慢悠悠地說道,「年輕人就喜歡誇大其詞。我們往返長江水路已有多次,三峽雖險,卻也沒他說得那麼邪乎,只要行船小心一些就不會有事,法師不用擔心。」
玄奘微笑點頭,他此刻心情極佳,看著兩岸連綿不絕的不老青山,望著滿眼令人心情舒暢的碧綠,只覺得天地之間無一處不是佛國,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夜裡,一輪彎月倒映江中,給萬里長江更增添了一分靜美。玄奘靠著船舷,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們。
這彎彎的月亮,就是蜀地的化身吧?抑或是長捷兄長和眾位法師的化身?
想到長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便在他心頭激盪。
出家前,玄奘一直將這位佛門兄長看成是自己的榜樣和引路人;出家後,兄長也一直像父親一樣照顧著他。
長捷始終認為,四弟的人生之路會同自己一樣——從行者到沙彌,再受戒成為比丘,繼而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法師,日後若有機緣,或可住持一座寺院。兄弟相伴,學佛修行,共同進益,確是一件樂事。
事實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玄奘自己也這麼認為。
然而現在他明白了,世上沒有相同的兩條河流。
「法師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在看月亮嗎?」那位老商人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身後,問道。
「是啊,」玄奘感歎道,「這月兒也有靈氣,它像是知道玄奘從此便要遠去,不知何日方能再回蜀地,因此一路之上都來伴隨,為玄奘送行……」
老商人哈哈大笑起來:「法師到底是個讀書人,雖然出家,卻還帶著幾分書生氣,看到月兒也能生出這許多感傷!其實這天地之間,哪裡沒有月亮呢?」
不錯!天下處處有江水,時時有明月,我又何必感懷?
玄奘回轉身,朝這位頗具佛性的老商人深施一禮。
又行了數日,眼前開闊的水路突然變得狹窄起來,滔滔江水被兩岸的群山擠壓得暴烈異常,江水轟鳴如鼓,掀起層層白浪奔騰東去,氣勢磅礡!
不用說,這便是那驚心動魄的七百里三峽了。
玄奘站在船頭上,迎風而立,任三峽的風吹入他的廣袖,
,鼓蕩起身上的僧袍,情不自禁地誦起酈道元的《水經注》中記載的詩句: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
中國化是山水化,古來聖賢都十分重視山水遊歷,留下了很多膾炙人口的詩篇,並為一個個自然景觀賦予了化的特殊美感。
人,飄逸於叢林原野,漫遊於名山大川,逍遙於天地懷抱,心靈便很容易進入到物我兩忘的空明境界,從而使性情得到昇華。
玄奘此時便沉浸在這種情感之中,商船正在浪濤急流之中上下顛簸,不僅未讓他覺得驚險,反倒有一種要長出翅膀,凌雲飛渡的感覺。
出了三峽,便是荊門,荊門山和虎牙山南北對峙,長江從兩山之間流過,天地忽然間就開闊了許多,崇山峻嶺似乎一夜之間都消失不見了。
玄奘回過頭,朝來路上望了又望,卻再也望不見連綿的巴山,只有那變化多姿的楚雲,在煙水蒼茫的江面上飄蕩。
碧綠透明的江水,依然是錦江的顏色。翹首東望,江水遙接天邊,那天水相接處便是大海吧?那海雲升起的地方,會出現傳說中的海市蜃樓嗎?
此時的玄奘怎麼也不會想到,他與長捷兄長這一別,從此便是天各一方,再也沒有機會見面……
荊州便是當年陳慧曾擔任過縣令的江陵。
時隔多年,重新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古城牆,玄奘的心頭頓時升起一股悲愴之感,幼時往事歷歷在目……
古城猶在,親人卻早已化做塵土,一念及此,心中便不禁隱隱作痛。
「阿彌陀佛……」他輕誦佛號,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
荊州名剎天皇寺內,一場法會正在進行。
突然,一小僧來報:「成都空慧寺玄奘法師請求掛單,知客師父要我來稟報住持。」
住持大喜過望,立即站了起來:「這是佛光降臨荊州啊,快快有請!」
原來,荊州自晉代以來,重佛的風氣就極為濃厚,無論道俗均虔信佛法,只要是僧人設壇講經,百姓們便會前去傾聽供養。
天皇寺更是當地第一大寺,東晉法顯、覺賢諸大德均曾在此駐錫譯經,之後南齊的劉虯又在此著《善不受報頓悟成佛義》;
此外,這裡又是三論學派僧侶薈萃之地,天台宗圓熟教義之所在。最新章節^-^妙*筆閣
然而近些年來由於戰亂,高僧流離,加之梁帝蕭銑盤踞江陵之時,長江水運被阻多年,致使佛法鼎盛不再。
而蜀中高僧玄奘之名早已遠播至長江中下游一帶,荊州僧俗更是聞名已久,深盼能夠親聞經筵。卻不曾想他能夠出蜀入荊,到天皇寺掛單,難怪住持喜出望外,立即宣佈暫停法會,帶領闔寺僧眾出門迎接。
玄奘到天皇寺的目的是為了度夏,順便與荊州眾法師共同參詳、討論各種佛學問題。他學問廣博,為人又極謙遜,因而深受荊州僧俗的欽敬,紛紛邀請他開席講解經論。
於是,玄奘便在天皇寺設壇開講《攝大乘論》和《雜阿毗曇心論》,這兩部經論均是玄奘極為熟悉的,講起來便如水銀瀉地,滔滔不絕,具有非凡的感染力,令聽者如癡如迷。一時間,荊楚名僧聞風會聚。
此時的荊州由漢陽王李瓖都督暫管,他是唐朝宗室,又篤信佛法,聽說玄奘法師在天皇寺講經,便親率群僚及僧俗有德之士,前來聽講。而這些人中,頗有一些佛學底蘊強的,每當玄奘講完一段,便會立即提出問題,質疑問難。
玄奘一一作答,他神態幽邃,辭氣清,風采灑落,四方道俗無不為之傾倒讚歎,每天前來請益問法的人絡繹不絕。
對於前來問法的人,玄奘都很認真地做了解答,他善於從淺顯處入手,故事和譬喻時常出現在口中,因而顯得應對自如,又能令人聽得清楚明白,一時間譽騰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