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面有修行者嗎?」他頗感興趣地問道。
長老搖頭道:「那洞深不可測,無人在內修行。」
「玄奘想過去看看,大和上請先回吧。」
「無妨,」淨善長老道,「老衲今日左右無事,便陪同法師前往一觀。」
穿過一片密林,行不多久,果然遠遠看見一個洞口。
洞口呈人字形,靠右是三皇台,置身台上,但見山光明媚,秀嶂平疇,樹幔如海,時有群猴從樹梢間縱騰橫躍,連綿而至,嘰喳呼嘯,直奔三人而來,伸掌索要吃食。
淨善長老和明海從隨身布囊中取出些乾果分給它們,這些猴子也不客氣,你爭我搶地從兩位僧人手中取食,又圍住玄奘索要。玄奘客居在外,身上哪裡帶這些東西?只能抱歉地沖這些猴居士們擺了擺手。
哪知猴子們不肯罷休,只管圍住索要個沒完,更有那膽大妄為的,直接探囊取物,扯衣搜身。
玄奘被一眾猴居士們拉扯得狼狽不堪,一面躲閃,一面驚問道:「這些猴子怎麼這般膽大?」
長老笑道:「這都是我峨眉僧人千百年來善待它們的結果。佛門慈悲,福及螻蟻,又何況這些靈物?」
「原來如此。」玄奘不禁點頭稱歎。
當他們終於突破猴居士們的包圍,來到洞口時,天色已暗了下來。
淨善長老道:「傳說古遠以前,有九位仙叟住在此洞中,不知他們生於何年,也不知他們終於何日,甚至是否已終都眾說紛紜。有一年,軒轅黃帝訪道於此,見一老叟,便問:『有侶乎?』老叟答:『九人』。這便是九老洞的來歷。」
玄奘聞聽此言,讚歎不已。
正欲進洞,卻被長老一把拉住道:「法師不可!此洞深窈無比,神秘難測,遊人來此大多只在洞口探望,間或有人壯膽深入,亦因其黝黑無底,不幾步便會畏懼縮身。」
「難道從未有人探到洞底嗎?」玄奘好奇地問。
「過去也曾有人決志立誓要探它個水落石出,」長老道,「他們扎縛停當,高擎火把而入,據說深入洞內三十里之遙,仍不見其底。忽然隱隱聽聞雞犬鼓樂之聲,正驚異間,大群蝙蝠洶湧而至,亂襲來者,大如烏鴉,撲熄火炬,致使探洞者狼狽而歸。」
「這還算好的呢,至少他們沒有迷路,」明海插話道,「我聽說,有人在洞中迷失了一個多月,方才出來,出來後瘋瘋顛顛、胡言亂語,便似中了魔一般。人們都說,這洞裡有些邪氣,從此不再有人進去,法師還是不要涉險的好。」
「多謝提醒。」玄奘合掌道。
回寺的路上,天已漸黑,暮色蒼茫之中,四面八方的雲,一道道,一片片,一群群,一堆堆,就像群龍歸海,紛紛回到山中。
不多時,千山萬壑都消失了,只剩下幾個最高的山峰聳峙在雲海之上。
接著,雲海中緩緩升起了一輪明月,玄奘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月亮,簡直如車輪一般,把週遭的一切都照得銀光閃閃。足下的一片雲海,更像是銀河之水,洗淨了這皎潔的月,洗淨了宇宙萬物。
於是,一切都變得皎潔、燦爛,就連身處其中的玄奘,也覺得自己彷彿變得通體透明起來。
常年累月生活在這超凡離塵的環境中,怕是塵世間再多的染污也都被洗淨了!又怎麼可能會有邪氣存在呢?
回到禪房,他結跏趺坐,默誦經典,只覺得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
兩天後,玄奘對淨善長老和明海說,自己想在這山間走走,可能時間要長一些,請他們幫忙照看一下小白龍。兩人提出陪同前往,被他婉言謝絕了。
出了集雲寺山門,他便直奔那個神秘的洞口而去。
這是一個典型的巖溶洞穴,裡面涼風習習,黝黑深邃,頗有幾分神秘的感覺。
轉過身,從內向外看,洞口的輪廓居然恰似一尊老道塑像,奇妙無比。
洞內很靜,是那種詭異的靜……玄奘取出隨身攜帶的火刀火石,點亮火把,慢慢往裡走。
首先呈現在眼前的便是那絢麗多變的空間美——這裡的道路呈網狀交叉狀,洞中有洞,洞下有洞,上下重疊,縱橫交錯。
給人更多美感的,卻是洞壁和洞頂天然雕琢的巖溶造型,絢麗多姿,令人產生自由而豐富的愉快聯想。或如萬劍懸垂,雨後春筍;或如巨型盆景,微型石林;或如琪花蕙草,異獸珍禽;或如仙女下凡,和尚唸經……儼然是一座古樸而新奇、典而森嚴的藝術宮殿,令人忽驚忽喜。
玄奘不敢大意,他在每一個岔路口都小心翼翼地用石子做了標記,以免迷路。
在一些交錯處,時不時地出現幾處裂隙型洞穴,一條陰河時而沿裂隙滲出,時而蜿蜒隱入洞底。
這陰河寬約二三丈,水深尺許,潺潺有聲,水珠濺到身上,冰冷刺骨。河灘上佈滿白沙和五彩石,偶爾可見閃著磷光的野獸枯骨。
不知從哪裡有風吹過,火把的光焰忽忽閃動,彷彿有巨人在鼓腮而吹。
玄奘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淨善長老說得沒錯,這洞果然深極了!
他已經在這深不可測的洞穴裡走了兩個多時辰,既沒有看到洞的盡頭,也沒看到另一個出口,眼前只有無數迷宮般的岔道,難怪無人敢入。
突然,空中傳
來「撲拉拉」的聲音,在這空洞的地方顯得格外響亮,甚至刺耳,接著,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緊貼著他的臉頰飛掠過去!
玄奘吃了一驚,定睛細看,卻原來是一隻蝙蝠。
看來傳說是對的,這洞中果然住著許多蝙蝠,火把的亮光驚動了它們,這些黑暗生靈們不安地在他身邊飛來飛去,有幾隻甚至徑直朝他的火把飛撞過來。
玄奘有些狼狽地躲避著這些以身撲火的傢伙,他倒不是怕火把被弄熄,而是擔心這些生靈們一不小心會被火所傷。
這時他注意到,洞內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沉重又恐怖,尖銳又詭異,卻聽不出是從哪裡發出的。他握緊火把,手心裡已浸滿了汗水。
現在,只有佛陀的力量可以幫助他消除恐懼和不安了,於是他開始誦念《金剛經》……
伴隨著殊勝的經,玄奘一步步向前走著,恐懼的感覺果真慢慢淡了下來。
蝙蝠們似乎知道了這個闖入者並無惡意,略微安靜了些,雖然仍在他身周飛來飛去,倒也沒有了其它舉動。玄奘鬆了口氣,下意識地按了按懷裡的火刀火石,繼續朝前走去。
又行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除了見到更多的蝙蝠、老鼠、金絲燕外,別無他物。
他突然覺得自己這樣探洞有些好笑——我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來這裡呢?難道真的以為,可以在這個洞中見到幾位活了幾百歲的聖賢?
這麼一想,不禁自嘲地一笑,搖了搖頭,回轉身,準備退出了。
然而回途並不順利,有些石子標記已經被這洞中的生靈弄亂,難以辨認。憑記憶勉強行了一段後,他終於在一個擁有五條岔道的路口站住了。
這地方他從未走過,他迷路了。
雖然為了這次探洞,他事先做了一定的準備,不僅帶了五六支火把和一大把火絨,還備足了三天的乾糧與飲水。若是省著點用,這些物質可以支撐七八天時間。但在這麼一個岔道橫生的山洞裡,他實在不確定用七八天時間能否走得出去。
淨善長老和明海不是說過,有人曾在洞中迷失了一個多月嗎?
可是,不走顯然也是不行的。
玄奘四處看了看,便開始重新在一些走過的路口做上標記,同時,努力記住自己走過的岔路,以期能夠早些找到歸途。
不知又行了多久,穿過一大片石林,他發現自己進入到一個相對開闊的地方。令他感到驚異的是,這地方顯示出曾經有人居住過的痕跡——
一個用葦草編織的已經破爛不堪的蒲團,上面放著一個不大的布包。
除此之外,洞中別無他物。
玄奘慢慢走上前去,將火把小心地插入洞壁的石縫裡,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看出那個布包是由深褐色的粗麻布製成,大約兩尺見方,上面積滿灰塵,有些地方已經殘破。
他來到蒲團前,雙手合什深施一禮,然後便踏上一步,小心翼翼地將布包揭開——
包布裡面竟是一搐擺放整齊的卷軸,共有六卷!
玄奘重又取了火把,然後很小心地取下最上面的一卷。
隨著卷軸的徐徐展開,映入眼簾的是用毛筆寫就的彎彎曲曲的字。
梵!居然是梵!
只在卷軸的最後,發現了一列小小的漢註釋:放光般若波羅蜜經卷第一。
「阿彌陀佛……」玄奘低低地宣了一聲佛號,又打開了第二卷。
同樣是梵抄卷,最後的漢註釋是:放光般若波羅蜜經卷第六。
後面的四卷都是《放光般若波羅蜜經》,從卷二到卷五。
在這陰暗潮濕而又深邃無比的九老洞裡,居然可以看到梵佛經,玄奘心中的震驚可想而知。
不過他也知道,真正的梵經典都是貝葉經,像這種寫在卷軸上的,顯然是抄本。
留下這些經抄本的,或許是來自佛國的羅漢,或許是來自西域的大德,或許是在此地修行的中原高僧,又或許是虔誠正信的居士。
不管他是誰,玄奘都覺得冥冥之中,有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在看著自己,令他在這一瞬間豁然開悟!
玄奘將這些卷軸重又包好,將包袱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又對著那破爛的蒲團頂禮三拜。
他的心中滿是虔誠和恭敬,思緒彷彿已飛過那不可思議的時空……
許久,他才重新站起身來,舉著火把,慢慢地退出洞廳,沿著洞壁往回走。
一邊走,一邊在心中思忖著這些經的含意。
他畢竟是學過一點梵的,有時想起什麼,便停下來,將這些經卷小心地拿出來核對一下,看看有沒有可以對得上的……
梵是古印度的語,它的影響力極大,西域和中亞很多國家的字均起源於梵。
在造紙術傳到印度之前,古印度人是將經刻寫在一種叫貝多羅樹的葉子上,因而佛經又被稱為「貝葉經」。
貝葉經非常名貴,一般人得不到也買不起。印度佛教徒傳授佛經大多是口口相傳,而不是像中國這樣,師傅徒弟人手一本經書。
在印度,通常師傅手裡只有一兩部佛經,不是用來教學的,而是用來傳承的。師傅臨終前,會將這些佛經
轉給衣缽弟子,讓他繼續傳承下去。
而在這之前,所有的教學都是口授,經書被供奉著,是不能輕易被請出來的。
所以印度僧人的記憶力大都非常了得,常常一張口就是幾十萬謁。
貝葉經既然如此神聖,要將它帶出國門當然很不容易。
首先,攜經者必須在佛教界擁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並且需要得到政府的批准和同意。這又要求你必須是高種性者。
佛教講眾生平等,並以此為口號向婆羅門祭司發起挑戰。但是種姓制度畢竟在印度根深蒂固,單靠佛教根本無力改變。事實上,很多信奉佛教的統治者也是種姓制度的堅決擁護者。
也就是說,如果你是一個低種性的僧人,那麼你很難成為被國家、被統治者乃至被信徒認可的高僧,你絕不可能隨身攜帶一部佛經,至於將佛經帶出國門,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在天竺,經書是不可以隨便抄寫的,雖然釋迦牟尼在很多佛經的後面都說了抄寫佛經的功德,但是以印度的社會狀況,依然不允許私人隨便抄寫佛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