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海嘿嘿一笑,接著往下講:「有一年啊,從資州來了位**師,尊號上明下果。他到了乾明觀,聽道士們說起這三月三升仙之事,神神秘秘的。大師就知道,這定是妖孽作祟!於是悄悄找來獵人,在升仙之處埋伏下箭弩繩網,看看是什麼東西前來。結果……嘿嘿,法師你猜如何?」
這小沙彌居然賣起了關子。
玄奘想也不想地說道:「是蟒蛇之類?」
明海嚇了一跳:「法師以前聽過這個故事嗎?」
「沒有,我瞎猜的,」玄奘知道自己猜對了,不覺歎了口氣,「我只是在想,那兩盞大燈籠還有那陣狂風實在古怪,很像山中巨蟒出沒時的情形。再說,若是別的猛獸,咬了人一定會留下血跡,而蟒蛇之屬卻喜歡將獵物一口吞吃,不留絲毫痕跡。唉,只是可惜了那些道士,竟然自願獻身,作了大蟒的美餐。」
「可不是嗎?」明海道,「獵人們將那東西捕殺之後,才知是一條白色大蟒。沿著蟒的來處尋找,發現蟒洞內全是白骨和道士們的冠簪衣服等物,那些道士們這才知道上當,痛悔不已,自願跟隨明果大師學佛,從此這裡就改觀為寺了。」
「原來如此,」玄奘點頭道,「這是個傳說吧?」
「是真的!」明海叫道。
玄奘微微一笑:「你見過哪條蟒蛇要吃人,還專挑什麼三月三這樣的吉利日子啊?難不成它在煉什麼邪法?」
「這可說不定哦,」小沙彌一本正經地說,「那麼大的蛇,法師你咋知它沒成精呢?」
玄奘淡然一笑,也不分辯。
他雖是個僧人,卻從不裝神弄鬼。對於一些神神鬼鬼的傳說,也是聽過就算,從不當真。這使得他的頭腦能夠始終保護清醒,懂得從邏輯和理性的角度去分析問題,而不是人云亦云。
相比較而言,小沙彌明海就聽什麼信什麼。
不過,在淨善長老看來,像明海這樣的,反而更容易成就,因為他心地質樸,從不懷疑。而玄奘卻有些過於聰明,喜歡懷疑,這於修行未必有利。
在集雲寺掛單期間,玄奘每日裡除了與淨善大和尚談佛論經,聽小沙彌明海講峨眉山的奇異故事外,便是到各處登山覽勝。
峨眉高拔峻秀,滿山雲煙繚繞。靈獸珍禽,異景神觀,數不勝數。古廟裡清淨無事,有時淨善長老也會陪他一起遊覽。
「這裡可真是個修行的好地方,」站在洗象池邊,玄奘由衷地讚賞道,「清溪飛漱,如曲如煙;洞天福地,比比相銜。直令人輕盈恍惚,不仙而仙,不神而神哪!」
「這有什麼!」明海搶著說,「現在有些冷了,法師要是夏天來還好看呢,連吸進胸中的空氣都帶著綠色!」
「明海,四季各有勝景,又有什麼好不好的分別?」淨善長老和藹地說道,又轉而對玄奘道:「法師說得不錯,此山確實靈秀,是以自古以來聚仙聚佛,為道家第七洞天,為佛家四大道場之一。尤其是歷代佛子雲臻奔湊,修佛造寺,終使峨眉以佛名山,以山名佛,成為專奉普賢菩薩的道場。」
「善哉!玄奘來此不過數日,已覺古今俱忘,身心洗蕩。難怪有人說,峨眉一日,便是世上千年哪。」
「法師尚未到過金頂吧?」淨善長老突然問道,「那裡風光又是不同,待明日老衲陪法師上山一觀,若是有緣,還可一睹佛光。」
「當真可以看到佛光嗎?」玄奘驚喜地問。
「有緣便可看到。」淨善道。
清晨的峨眉山清幽麗,神秘莫測,雪白的霧氣將群山遮住大半,間或有數聲清脆鳥鳴在幽谷間迴盪,地上蒼苔遍佈,濕滑難行。
茫茫霧氣中,幾個身著粗布灰衣的人影時隱時現,緩緩前行。
「聽師父說,我到峨眉山的那天,他在金頂的雲海中看到了佛光,所以就給我取法名明海。可惜我來這裡三年多了,也上過幾次金頂,一次佛光都沒見著。」
小沙彌明海邊走邊說,語氣中隱隱透出幾分失望。
「你為什麼那麼想看到佛光呢?」走在他身後的玄奘問。
「難道法師不想嗎?」明海反問道,「看到佛光,就可以成佛了!」
「你師父便看過佛光,他為何沒有成佛?」
「我師父是大菩薩,他要留在世間普渡眾生。」
「原來如此,」玄奘點頭道,「今日我們同尊師一起登頂,說不定你就可以看到佛光了。」
「太好了!」明海高興地說,「等我成了佛,就知道你是不是菩薩了,你想賴也賴不掉!」
淨善長老慈祥地笑著,在他看來,明海完全不必妄自菲薄,玄奘只是讀的經多些,口才好些罷了。至於修為方面,只怕與明海差不多,各有千秋。
但是緊接著在金頂上發生的一件事卻證明了,表面上差不多,其實差很多。
雪白的霧氣中,三個僧人相互護持,踩著濕滑的小徑,朝著山頂上緩緩前行,終於趕在正午之前登上了金頂。
峨眉的金頂極為開曠,特別是對於剛從山間小徑上爬上來的人來說,真個是四大皆空!除了天上的星月,頭頂上再沒有別的東西。
回望來時路徑,群山諸峰都俯伏在足下,就連原先在空中的白雲也在足下了。
玄奘來到捨身巖邊,下望千年幽谷,深不見底
,唯見雲海洶湧,好似玉龍翻騰一般,遠處古寺鐘聲恰於此時悠悠地傳了過來。
淨善長老也立於巖前,玄奘見他衲衣微舉,白髮飄飄,面上一副無喜無怖的純淨,耳中再聽到那聲聲淡遠的鐘鳴,一時間只覺得得塵俗盡洗,滿身清氣充溢,竟有臨風飛舉之意。
山谷之中,雲海之上,漸漸升起了一個大如車輪的七色光環,群峰在這光環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莊嚴。仔細看,光環的中間還隱隱約約晃動著一個人影。
看著這不可思議的景色,玄奘竟有些呆了。
「那便是佛光嗎?」他問。
淨善也很驚奇:「阿彌陀佛,法師當真有緣,那便是佛光。」
他沒有想到玄奘第一次登頂就能看到佛光,當真是造化不淺。
「佛光!我終於看到佛光了!」旁邊的明海已經雀躍起來,「我要成佛了!」
他激動萬分,朝著那佛光徑直撲去!
淨善長老就在徒弟身邊,大吃一驚,六十多歲的人也不知哪來的那種敏捷,一把將其拉住,喝道:「不可,此為魔障!」
「師父,那佛光中明明就是如來佛祖!」明海一面喊,一面掙扎著,「他在叫我呢,師父,您別拉我,讓弟子去吧!」
「明海!你不聽師父的話嗎?」淨善長老緊緊拉著徒弟的手,厲聲喝問。
「明海當然聽師父的話,可明海是佛門弟子,也應聽從佛陀召喚啊!」小沙彌明海便如著魔了一般,拚命掙扎。
淨善長老心中大急,雖知自己年邁,未必拉得住弟子,卻也只能緊緊抓住不放。明海卻一心想要掙脫師父,隨那佛光而去,一老一小就在這方寸之間的捨身崖上拉拉扯扯,一時間險象環生。
就在這時,忽聽一個清亮的聲音朗朗誦道:
「須菩提!於意雲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這聲音清晰洪亮,直入心中。正在崖上拉扯的師徒二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明海茫然地回過頭來,卻見玄奘結跏趺坐在一塊山石上,雙手合什,旁若無人地誦著《金剛經》:
「須菩提!於意雲何?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不?
「不也,世尊!何以故?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
「須菩提!於意雲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見不?
「不也,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色身見。何以故?如來說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須菩提!於意雲何?如來可以具足諸相見不?
「不也,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諸相見。何以故?如來說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諸相具足。」
……
這是《金剛經》中的名句,用的是一種特殊的句式——是什麼,非什麼,是名什麼。
這些話很玄妙,很難用語言來解釋,大概的意思是說:所有你能夠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特別是佛,佛是一種境界,所有人能想像出來的概念都不足以形容佛,更不用說你用肉眼看到的了。
所謂佛光也僅僅是一種相,而且是虛相。它的存在可以讓你對佛陀產生出一種神聖感,但也僅限於此。就如同佛像一樣,本身並不真實,只是因為世人執著於虛相,所以才用這種虛相來增加信徒的信心而已。
依照佛經的說法,佛無處不在,並不僅僅存在於佛像之中,當然也不僅僅存在於佛光之中。
對於《金剛經》,玄奘並不確實明海究竟能聽懂多少。但是,不管他聽懂聽不懂,《金剛經》他肯定是讀誦過的。或許只是小和尚唸經,有口無心。但只要念了,必然會產生一種親切感,說不定在某個特殊的情境下,就恍然大悟了。
此時就是一個特殊的情境,明海看看正在誦經的玄奘,又看看遠方那夢幻般的佛光,喃喃自語:「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
一時間便如醍醐灌頂一般,大夢初醒,深自痛悔!
「多謝法師開示!」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明海中了魔障,險些像那些道士一般,做出傻事!」
玄奘停止了誦經,站起身來將他扶了起來,徐徐說道:「你不用謝我,你師父不顧性命地救你,才是應當謝的啊。」
明海轉過身去,向淨善長老頂禮,心中悔恨交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淨善長老輕輕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長舒一口氣道:「明海,你今日能得見佛光,又能在聽到奘師開示後及時破除迷障,可見佛緣深厚,福報不淺。你須記住,修佛之人,要精進努力,持之以恆,功夫到了,自然一通百通。最忌的便是急功近利,害人害己。」
明海小聲應道:「是,師父。」
看看身旁的萬丈深淵,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心中對師父和玄奘法師的感激難以名狀。
晌午過後,金頂的寒氣越來越重,三人便又相攜下山。
「那邊便是九老洞。」淨善長老突然指著一個方向道。
聽到「九老洞」這三個字,玄奘心裡一動,想起在成都時就聽到過的許多關於這裡的傳說,據說有人曾在洞前遇到過幾百歲的奇僧,傳授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