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制僧尼在正式受具足戒之後,必須要用五個「夏居」專門學習戒律,這就是所謂的「五夏以前,專精戒律;五夏以後,方乃聽教參禪」的制度。
不過這種學習方法,傳入中土之後,已經不那麼嚴格,歷代僧侶在學律的時間及方法上,有了相當大的變通,不再拘泥於條中「五夏」的規定。
玄奘在空慧寺受戒後,便直接在這座莊嚴的古寺內坐夏。
安居前,景法師專門送給他幾部律宗的論疏,並告訴他:「前代大德的章疏著述,大多是根據自己的理解所寫,觀點和論述常有分歧,你須仔細辨析,方可明瞭。」
「多謝師尊開示,」玄奘恭敬地說道,「弟子受教。」
成都的夏天很熱,但空慧寺裡卻很清涼,寺外山巒重疊,遠處如淡墨輕染,近處似沈墨重皴。古樹上常有猿猴攀援啼叫,泉池邊又有野鶴棲息飛翔。階沿上爬滿青苔,欄杆處籐蘿低拂。
而對於玄奘來說,真正帶給他醍醐灌頂般清涼感覺的,是佛法。
他一頭扎進律學的海洋裡,只用了一個「夏居」,便將律宗的「五篇七聚」盡數精通。這使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學習經論,游心法海。
白天,他在各叢林間往來聽經,晚上便進入益州各大寺院的藏經閣裡讀書。
他出眾的才華很快便得到了蜀中佛教圈內高僧大德們的高度評價,並再次受邀登壇講經。
在空慧寺裡,玄奘先後講了《大般涅槃經》、《攝大乘論》及《阿毗曇經》。
他口才本就極佳,何況這些又都是他最熟悉的經論,講說起來便如滔滔江水,一瀉千里,令聽者如癡如迷。
蜀地的僧侶居士們對他非常仰慕,聽他講經的人也便越來越多。人們將他與兄長長捷法師合稱為「陳門雙驥」,甚至拿他們同廬山的慧遠、慧持二大德相比,認為他兄弟二人也毫不遜色。
佛學典籍分為經、律、論三部分,合稱「三藏」,其中,精通經藏者被稱為經師,精通律藏者被稱為律師,精通論藏者被稱為論師,三藏兼通者被稱為「三藏法師」。
受戒不到一年,玄奘便因精通佛學三藏,而獲得「三藏法師」的稱號,得到了一個僧人所能得到的至高無上的榮譽。
然而玄奘並沒有覺得有多高興,相反,他更多的是鬱結。
這天,益州行台民部尚書韋雲起派人前來禮請陳氏雙驥,希望兩位法師能到他家中主持七七四十九日的平安道場。
玄奘平常就不喜歡這些經懺法事,推故不去。
長捷知道兄弟的脾氣,只得向來者致歉,並表示自己屆時一定前往。
好在韋尚書原本就沒指望這對兄弟法師齊至,聽說長捷法師肯來,已是歡喜萬分,也就不在乎玄奘法師來不來了。
長捷臨行前,玄奘突然對他說:「我想去峨眉山朝拜普賢菩薩。」
長捷愣了一下,他知道這段日子以來,玄奘已經學遍了成都,附近的佛寺裡再也沒有他可以請教的人了,他的鬱結很大一部分緣出於此。
去峨眉山,與其說是朝拜,不如說是換個地方拜師求學吧。
長捷不禁心中感歎,自己這個兄弟對名利從不上心,他癡迷的始終是佛法。
「也好,」他點頭道,「峨眉山乃佛門殊勝之地。你我兄弟入蜀多年,早該前往參拜。只可惜我已受韋尚書之邀,恐一時難以脫身。四弟去後,可先代我在普賢菩薩座前燒上幾柱香,待得明年春天,長捷定然前去上香請罪。」
玄奘明白兄長的難處,也由衷地感到慶幸,慶幸自己還能保持住這份煙霞僧人的灑脫和自由。
辭別兄長後,玄奘便直奔峨眉山而去。
青衣江,顧名思義,這江水綠得使人懷疑它會把白色的衣服染成綠色!
站在青衣江邊,向著西南方向翹首遠望,便可看到峨眉山了,它距青衣江約五十里地,猶如黛色一抹浮現在白雲之上。
待渡過青衣江,便連這一抹黛色也看不見了,可是再行幾里,它卻已變成了充天塞地的龐然大物,使人無從望其項背。
年輕的僧侶獨自行走在長滿青苔的山路上,他已經走了很久,腳上的僧鞋磨損得厲害,身上那件藍灰色僧袍也被掛在草葉上的露水洇濕了。
但僧人的心情卻是輕鬆愉悅的,雖然時令已是深秋,這裡依然是林木蓊鬱,籐蘿漫繞。陣陣鳥鳴,更顯山林的幽靜;處處山泉,真個是玉液瓊漿。僧人取出濾網,在泉邊濾上一缽清水,一飲而盡,立覺倦意全消,塵煩頓失!
峨眉山是佛教名山,五里一小廟,十里一大寺。這個遊方僧進山之後,幾乎是見廟必停,見寺必宿,見洞必鑽。
在寺中,他禮佛讀經,與常住們探討佛法。常住們驚訝地發現,這個名叫玄奘的青年僧人不僅精通佛典,且辯才極佳。相處數日,山中諸僧自覺自己無形中於佛法上又精進了許多。
而玄奘更覺不虛此行——人在山中,才知道,白雲也可以抓上一把,蒼翠中竟有幾分清甜的味道;而那山間古寺清磬縈迴,梵唄悠揚,發人深思,啟人遐想,遠勝過城市中喧天的鑼鼓,嘈雜的管弦。
玄奘漸漸羨慕起這裡的同修,他們擁有多好的修行之地啊!
他一直堅信,修行者是屬於森林的。與天然的東西相處,很容易獲得生命的能量。若總是被人造物包圍著,總有一
天,靈魂也會隨**一樣爛掉。
這天傍晚,他信步走到白雲峰下的集雲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沙彌站在寺門前,一見到他便伏身拜倒,口稱:「弟子拜見普賢菩薩!」
玄奘嚇了一跳,趕緊攙起那個小沙彌:「小師兄快快請起。貧僧法號玄奘,不敢冒充普賢菩薩。」
小沙彌直起身,瞪著兩隻烏亮的眼睛看著他:「你一定是普賢菩薩!聽長老們說,普賢菩薩會隨緣應化,很多人都見過他。明海在這裡出家三年,今日總算也見著了。」
說罷又要下拜。
玄奘有些疑惑,他不明白這個叫明海的小沙彌何以一口咬定自己是普賢應化?
不過,他對這沙彌口中的普賢應化一事也頗有興趣,忙拉住明海,叫他不必再拜,又問:「小師兄是說,這峨眉山上,經常會有普賢菩薩應化的事嗎?」
「當然!」小沙彌頓時眉飛色舞,「在咱們峨眉山,關於普賢菩薩應化的事情可多啦!比方說吧,南北朝劉宋年間,路昭太后在中興寺造了一所普賢菩薩騎白象的塑像。一天早課,寺內眾僧剛在大殿上坐好,突然進來一個遊方僧,風貌秀美,合掌問訊。與住持來往問答百餘言後,忽然就不見了。大家驚訝之餘,這才知道是普賢菩薩降臨!」
「難怪你拿我當普賢菩薩了,」玄奘笑道,「峨眉山是普賢菩薩道場,可並不代表所有來這裡的遊方僧都是普賢菩薩應化啊。」
「法師也是風貌秀美,跟那個故事很相像。而且,你的白馬這麼漂亮,明海長這麼大,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馬,一定是白象顯化的!」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玄奘不禁苦笑——白馬是白象顯化的,那黃馬是不是獅子顯化的?如果我是騎黃馬來的,你該不會把我當殊菩薩了吧?
正思慮間,寺中突然傳出一個蒼老而又綿長的聲音:「明海啊,你在跟誰說話哪?」
玄奘抬起頭,只見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僧從裡面施施然走了出來。
明海尚未答話,玄奘已走上前去合十行禮:「弟子玄奘,見過大師。」
老僧合掌還禮:「可是從成都空慧寺來的玄奘法師嗎?」
「正是弟子。」
「原來真是玄奘法師,老衲失禮了,法師快快請進。」
玄奘就在這集雲寺住了下來,這是一座古寺,寺中常住只有淨善長老和沙彌明海師徒二人。同一些香火旺盛的大寺相比,這裡明顯少了一份喧囂,多了些許禪意。又因隱藏於深山之中,越發顯得清淨脫俗。
淨善長老年高德昭,對少年弟子明海視如親子,頗為愛惜,甚至有些放縱,是以明海竟比一些大寺裡的沙彌開朗活潑得多。
古寺寂寞,明海又是少年心性,因此見了玄奘便覺得投緣,整日呆在他的身邊,給他講自己知道的故事,大多是關於集雲寺的傳說——
「咱們這兒原本是座道觀,名叫『乾明觀』,觀中的道士可有意思啦,說什麼每年三月三去一個地方,就會有一個道人升仙!道士們一年到頭辛苦修煉,當然都想升仙了,於是一到那天,就都跑到升仙的地方等著,那地方一到晚上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
小沙彌講得繪聲繪色,比手劃腳,玄奘也聽得入了迷。
「真有升仙的嗎?」他問。
「有啊!」明海越發的眉飛色舞,「每次都是在天最黑的時候,刮來一陣狂風,然後就看到兩盞大燈籠呼地一聲撲過來!」
他邊說邊比劃了一個撲的動作。
「再然後就少了一個人,他們都說,那個人就是被神仙選中升仙了。沒被選中的人就又是羨慕又是詛喪,只能期望明年能有好運氣了。」
「聽起來挺邪的,」玄奘皺了皺眉頭,「只怕是妖物作祟吧?」
「咦?法師你怎麼知道的?」明海驚訝地問,隨即又醒悟過來,「對了,我差點忘了,法師是菩薩,自然什麼都知道的!」
玄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小沙彌,怎麼就一口咬定我是菩薩呢?
不過也懶得跟他多作分辯了,只說:「升仙若是這般容易,就不用努力修煉了。再說了,聽你講得邪乎其神,口氣都不對,誰都聽得出來這裡面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