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晚,一盞燈火,在古老的禪房內靜靜燃燒,室內飄蕩著一股淡淡的檀香氣。
玄奘獨自靜坐在蒲團上,從暮色初起到現在,一動不動。卻發覺自己怎麼也定不下心來,錦兒那雙晶亮的淚眼時不時地在他的眼前晃動,晃得他心煩意亂,難以安定。
「阿彌陀佛,」他對自己說道,「這是我的心魔啊,魔由心生,亦由心滅……」
可是要滅魔並不容易,山寺的夜晚靜得可以聽到燭火晃動的聲音,至於那不平靜的心跳聲就更是擋都擋不住了。
既然無法入定,那就誦經吧。
打開面前的《楞嚴經》,那裡面有七處證心,八還辯見,有佛陀的微笑和智慧,也有阿難的困惑與傷泣……
心海之中雲起鳥騰,見動塵起,虛構的意境還原出生命本來的真實。
經卷始終無法將一顆紛亂的心定下來,玄奘喃喃自語:「念起即覺,不動不隨……」
他索性起身起座,來到窗前。
這才發覺,窗外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已飄滿了濛濛細雨,暮春的雨看上去詭秘而美麗,那有節奏的「沙沙」聲就像佛祖慈悲的開示……
「你這小和尚!」門「光當」一聲被撞開,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響聲打斷了玄奘的沉思,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誰衝進來了。
「平常口口聲聲說什麼慈悲為懷,卻原來都是假腥腥的!對一個女孩子也如此的殘忍!」丹參氣憤難當,聲音都有些變了。
玄奘回過頭來:「我如何殘忍?」
「錦兒一個花朵般的女孩子,你卻要她出家為尼,這難道不是殘忍嗎?」
玄奘搖了搖頭:「居士搞錯了,第一,玄奘從未要她出家,是她自己要這麼做的;第二,出家為尼是功德事,如若真是她本人自願,此事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本人自願?」丹參氣極道,「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她這麼做的用意!你居然忍心這般堵她的話!你,你……你太殘忍了!」
「居士,」玄奘平靜地望著他,「你不是早就跟我說過,想要娶她為妻嗎?」
「我是有這個想法!」丹參一屁股坐了下來,端起案上的茶碗就喝,「因為我喜歡她。可這是我自己的感情,與她無關!我知道她喜歡的是你,這沒什麼,只要她開心,我怎麼樣都行!」
玄奘心裡升起一種感動:「阿彌陀佛,居士一片真心,上天都會感動的,她又豈會不明白?玄奘覺得,你們兩個才是真的有緣。」
「你拉倒吧!」丹參對這樣的話並不領情,不屑地說道,「說什麼隨緣啊?她喜歡你,這難道不是緣?她對你的愛,難道上天就不會被感動?你為什麼要拋下愛你的女孩子而獨自一人唸經參禪悠閒自在?這是隨緣嗎?你不認為你這樣做很自私很殘忍嗎?」
「我與她並沒有緣,」玄奘耐心地解釋道,「如果我們兩個真有緣的話,我也會喜歡上她的,我會為了她不顧一切地還俗,那樣才是緣。」
「你沒有愛上她,是因為你的腦筋出了問題!」丹參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就是不明白,這和尚有什麼好當的?倘若全世界的人都出家當了和尚,人人都沒了子嗣,這人類世界豈不是要滅亡了?」
「居士會去當和尚嗎?」玄奘反問道。
「我?當然不會!我想都不會想!」丹參憤憤地說道。
「那不就得了?」玄奘微笑道,「這就說明全世界的人不會都當和尚,至少還會剩下一個。」
丹參被他這句話噎得哭笑不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玄奘站在窗口處,望著從房簷上垂掛下來的雨簾,緩緩說道:「再過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菩薩下生凡間,成為彌勒尊佛,渡生無數。那時娑婆世界所有眾生都修持十善業;那時人壽八萬四千歲;那時山河大地一馬平川,自然穀物應時而生,世界變得極為莊嚴殊勝……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眾生修持十善的共業所致。」
說到這裡,玄奘回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丹參:「居士你想想看,只是修持十善業都會導致世界如此變化,如果大家都出家,修持沙彌戒乃至比丘戒,又會怎樣?」
丹參不禁一呆。
玄奘自己回答:「我來告訴你,那時這個世界就是娑婆淨土,是一個以你目前的知識無法理解的,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涅槃世界!一個不生不滅的世界,一個不垢不淨的世界,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一個沒有輪迴的世界!你還擔心沒有子嗣?你很喜歡六道輪迴嗎?」
「你說的這些都是想像,我不信,」丹參打斷他道,「除非你證明給我看!」
「你所說的人類會滅亡的場景,難道就不是想像麼?」玄奘道,「你又能否證明給我看?」
看到丹參被噎住的樣子,玄奘又道:「其實,想要證明我們誰說得對倒也不難,你可以叫全世界的人都出家試試。」
「這還不難?」丹參瞪著眼睛道,「這我怎麼能辦得到?」
「你既然辦不到,還問什麼呢?」玄奘道,「你自己都知道讓所有人出家是辦不到的事情,那你的擔心豈不是屺人憂天嗎?」
丹參先是語塞,但隨即又反應過來:「那麼你來!小和尚,你讓所有的人都出家,或者都修持十善業,以證明佛沒有打妄語!」
玄奘搖頭道:「我也做不到,因為我只是一介凡夫而已。我知
道娑婆世界的眾生還沒有這份福氣,所以我壓根就不會問這種根本不存在的問題。」
說到這裡,他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沉聲說道:「在這個世界上,玄奘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我希望命終之時能夠得生彌勒菩薩的都史羅天,聽佛說法,將來隨佛下生,普渡眾生,讓所有的人都能夠離苦得樂……」
「你還是先渡一渡你身邊的人吧!」葉先生一步踏了進來,身上的蓑衣還在滴水,「錦兒不見了!」
「什麼?!」丹參「呼」地一聲站了起來,「不見了?她到哪裡去了?!」
「我若是知道,還用得著上這裡來嗎?」葉先生慢悠悠地說道。一轉身,卻見玄奘已經快速披上了蓑衣,忙問:「你幹什麼?」
「找她去。」玄奘簡短地回答,便一頭扎入雨中。
「等等,我也去!」丹參也衝了出去。
錦兒是在白天踏入這個山谷的,原本她只是出去散散心,也順便瞭解一下修行人在山間的感受。如果說,早晨她對玄奘說自己要出家只不過是一時賭氣的話,那麼現在,她已經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了。
「哼!」她一邊走一邊踢著路上的小石子,心中忿忿不平,「小和尚,別以為你看透了我,你以為我真不敢出家嗎?」
傍晚時分,一直陰沉的老天突然下起雨來,氣溫驟降,錦兒渾身冰冷,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又想這樣的天氣,父母定然會為自己擔心,趕緊折回。
誰知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有一種刺骨的感覺。她的心也變得陰冷陰冷,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為她難過似的。她自傷自憐,邊走邊落下淚來。
雨一陣緊似一陣,山路也變得越來越泥濘,群山被一團濕重的霧氣籠罩著,人在地上行走,如同雲中漫步一樣。錦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地上,心中不住地抱怨——這雨為何下個不停?莫非老天爺也在跟我作對嗎?
她全身都被雨水澆透了,前方還有那麼遠的路,而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來……她以前從未獨自外出過,何況是這樣的雨夜,心中越來越不安,可眼下除了埋頭走路外,又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呢?
路邊的雜樹隨著霹靂與閃電搖來晃去,她盡量走在小路的正中央,以防止路邊某棵被雷劈斷的樹會砸到自己身上。其實,這山間小路寬不過一尺,如果真的有一棵樹砸過來,她哪裡躲得掉?
終於,在雨中苦行了一個時辰之後,她不得不詛喪地承認,她迷路了。
天已經很晚了,四野一片漆黑,腳下的水漫到了小腿上,錦兒又冷又怕又委屈,精神已到了崩潰的邊緣,終於支持不住坐在了地上,傷心地痛哭起來……
彷彿是為了配合她的哭聲,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嗥,在這雨夜中顯然淒厲而又蕭遠。
「菩……菩薩……」她把頭埋在兩腿間,抽抽搭搭地哭道,「是我錯了嗎?是我不該……喜歡……他,所以才要……才要受到……懲罰嗎?」
玄奘與丹參進入這片山谷後就決定分開來尋找,臨走前,丹參狠狠地甩出一句:「要是錦兒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就一把火燒了你那座破廟!下地獄我也不怕!」
玄奘知道他是在說氣話,也不跟他多說什麼。事實上,他自己也是心急如焚。
憑感覺,他徑直朝著剛到此地的來路上走去。
雨越下越大,蓑衣已經完全不起作用,反而因蓄積了過多的雨水而顯得沉重不堪、礙手礙腳,玄奘索性將它扔在了地上。
他渾身早已濕透,卻一點兒都沒有感到冷,只覺得有一團火苗在胸中燃燒著,頭上氤氳著絲絲的霧氣。行者玄奘妙筆閣
那個小姑娘的模樣總在他眼前浮動——
她坐在偏殿的蒲團上聽他講經,大大的眼睛閃動著興奮的光芒;
她揮舞著手臂,天真地說:「我最喜歡聽故事啦!」
她在河邊望著小白龍,喜滋滋地對它說:「小白龍,你的名字可是我給你取的,以後可不許再嚇我了,更不許你再摔法師!」
她在空慧寺門前,含著眼淚質問他:「你出家是隨緣嗎?你敢說這不是你硬要做出的選擇?」
……
「菩薩保佑啊,」玄奘喃喃自語,「說到底,玄奘不過是一介凡夫,業障深重,難以自渡,只盼這些業力不要傷及無辜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