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相對較大的寺院裡,他總算見到了兩個年老體衰的僧人,忙上前合掌打了個問訊。
「請問老菩薩,這裡只有你們兩位嗎?」
「是啊,」兩位老僧上下打量著玄奘,「小師父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兒來的啊?」
「弟子從東都洛陽來,」玄奘恭敬地答道,「聽聞景、嚴二位法師以及洛陽的其他高僧都到了長安,可是弟子這幾日走遍了長安各大寺院,也沒見到他們,不知這些大德都去了哪裡?」
「法師?」一位老僧苦笑著搖搖頭,「法師、高僧誰還留在這裡啊?能走得動的,全都走了!」
「走了?敢問,都上哪裡去了?」
「都入川了,」另一個老僧說,「我們寺裡原本有數百僧眾,後來因為打仗,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為避兵災,也都相繼入川了。」
玄奘不解:「既然如此,二位老菩薩為何還留在這裡?」
「沒辦法,蜀道難行啊,」老僧搖頭歎息道,「山川險遠,猛獸出沒,一不小心就要埋骨異鄉。像我們這等老朽之人,又有幾年好活的?便是抓丁也抓不到我們頭上,何苦背井離鄉地奔波?這把老骨頭,還是留在長安吧。」
玄奘明白了,正因為蜀道艱難,因而在如今這段戰亂的年代,地處群山環抱中的四川盆地受戰爭的影響最小,許多名僧大德和研究佛學的學者,便都集中到了四川,以求避難。
謝過二位老僧,玄奘回到大莊嚴寺,對長捷法師道:「我原本期望各地的高僧大德都會聚長安,可以從容問學。現在看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了。」
長捷奇怪地問道:「你出去轉了這幾天,一個大德都沒見著嗎?」
「沒有,」玄奘歎息著坐下道,「長安的很多寺院都已經空無一人,藏經閣也都空了。聽說,高僧們大都去了蜀地。」
長捷默然不語。
玄奘道:「二哥,長安既無講席也無書籍,連個可以請教的高僧都找不到,我們整日在此虛度,實在可惜,不如也去蜀地受業吧?」
長捷猶豫著說道:「眼下這情勢,李氏取得天下的機率最大,還是留在長安最為安全吧?」
玄奘道:「不管誰得天下,佛法總是要弘揚的。長安雖然安全,眼下卻不適宜求學。」
長捷歎道:「自從洛陽陷入兵禍以來,我們長期食不果腹,我看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哪有力氣走那千里蜀道?」
玄奘道:「你怎知我走不了?莫非二哥沒力氣走了?」
長捷笑了:「我是你兄長,自然比你要強些。只是,現在到處都是兵荒馬亂,蜀道又極難走,道路艱險,虎狼出沒……不如,就在這裡安安生生的多呆些日子吧……」
他尚未說完,玄奘便慨然道:「二哥說哪裡話來?景、嚴二位法師以天命之年尚可前往,我和哥哥如此年輕,又何懼道路艱險?」
聽玄奘這麼一說,長捷的心頭也不禁升騰起一股豪氣,當下再無顧慮,點頭答應。
說走就走,兄弟二人立即收拾東西,向莊嚴寺的常住告別後,第二天一早便離開了長安。
一路向南,只見廢墟千里,餓殍載道,慘不忍睹。直到過了子午谷,又翻越了秦嶺,情況才稍稍好了些。
他們走的這條道路,是漢魏時期人們從長安到四川的必經之路,此時卻已荒廢多年,成了棄道。
兩兄弟之所以冒險走子午谷這條荒路,也是仗著年輕不懼險途——此谷畢竟是入川路程最短的一條道路。
道路雖短卻是艱險莫名,道路兩邊的懸崖絕壁、幽谷深澗,盡顯崢嶸之氣,令人不覺心生敬畏。尤其那高山之巔真插雲霄,山峰突兀,雲霧繚繞,恍如與天相連,山與天地直是渾然一體。
再走下去,腳下的道路越來越崎嶇,經常要將身體緊貼在陡峭的巖壁上,攀籐附葛,石踏石隙,艱難慎行。
兄弟二人相扶相攜,一路翻山越嶺,風餐露宿,走了七八天,終於渡過嘉陵江,眼前便是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劍門關了。
玄奘登高遠望,只見崇山峻嶺,連綿橫亙,盡在腳下,幾隻蒼鷹在山谷間盤旋鳴叫。
這峻峭挺拔、氣勢磅礡的山林之氣便如一陣風般,驅散了大半年來鬱積在胸中的沉悶。玄奘站在山頂,朗聲高宣一聲佛號,只覺得胸襟無比暢快,忍不住誦念起《尚書》中的句子:
「山雲風以通乎天地之間,陰陽和會,雨露之澤,萬物以成,百姓以饗……」
長捷看著幼弟苦笑:「到底是個孩子,不知愁苦,此地如此險峻,你倒有此閒心興。」
玄奘朗聲說道:「山乃萬物產生之地,兄長豈不聞《荀子》有云:『積土成山,風雨興焉。』山林能興風雲,聚雨水,從而滋潤大地,孕育萬物。難怪歷代很多大德都喜歡在山中清修,也難怪當年佛祖得道前曾於深林之中苦行六年。」
「苦行六年,還不是一無所獲?」長捷提醒道,「你莫忘了,最後佛祖還是放棄了苦行,才在菩提樹下修成正果的。」
「可是玄奘卻以為,如無那六年苦行,佛祖未必能於菩提樹下證果。」
長捷笑了:「四弟既如此喜歡山,日後若有可能,你我兄弟便尋一處山林終老如何?」
他確實有此意,世間如此不太平,真的希望能有一個安寧的所在好好修行。
「好啊!」玄奘此時心情舒暢,想也不想地說道。
一個月後,他們在諸河匯聚的漢水上游渡過一處河谷,到達漢川。
這是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平原,四周林壑優美,令人心靜,竟是處修行的上佳之地。
連日的翻山越嶺,兄弟二人均已疲憊不堪,又聽說前面的路程更加艱難,便決定在此小住數日,補充一下體力。
誰知一連走了幾座寺院,都說掛單的僧人已經滿了,再以難以擠下兩個人來。
原來,很多和他們一樣從關中地區過來的僧侶都在此地寓居,小小的漢川已是僧侶雲集。
兄弟二人在城中轉了一圈,便往聖水寺而去——這是他們今日拜訪的最後一座寺院,如果仍然無法掛單,那就只好露宿荒野了。
好在此時已是盛夏時節,夜晚雖然寒涼,也還可以忍受。何況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一直在路上,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因此倒也並不著急。
剛走到山門前,就見兩個老僧並肩從裡面走了出來。玄奘一見,頓時驚喜萬分:「師父!空法師!」
原來竟是洛陽的景、空二法師!
聽到這聲驚喜的呼喚,兩位老僧也不由得呆住。
兄弟二人快步上前,伏身向二位大德頂禮。
「阿彌陀佛!」景法師高興地宣了一聲佛號,「長捷,玄奘,原來是你們!」
看著兩兄弟風塵僕僕、明顯消瘦的面容,景法師不禁感歎:「佛祖保佑,你們平安無事!慧明大和上,還有淨土寺的其他同修都還好吧?」妙;筆閣
提起慧明長老,玄奘不由得眼圈兒一紅。
兩位老法師將玄奘兄弟領入聖水寺,並在這裡掛上了單,四個人擠住在一間一丈見方,可居兩人的寮捨中。
得知慧明長老已經示寂,淨土寺也已變成一片瓦礫時,景法師唏噓不已:「這些日子,老衲一直在為你們擔心。唉,很多中原來的人說起東都洛陽的情形,都說不忍卒睹。家家皆有餓死之人,路邊儘是倒斃之屍,原本的三萬戶人家已經不足三千戶,可憐啊!你們能夠活著到此,也算是佛祖慈佑了。」
玄奘想起洛陽的慘狀,想起在飢餓與絕望中慘死的同修,想起淨土寺那熊熊燃燒的大火,以及一路之上綿延數百里無人掩埋的屍骨,不禁心中悲傷,默然無語。
一旁的長捷打破了這壓抑的氛圍:「二位法師先我們數月離開洛陽,都說你們已經到了益州,怎會在漢川寓居呢?」
「我們原本也是打算去益州的,」空法師答道,「道基、寶暹兩位大德比我們先行,開春就已經到了益州。我們走得晚了些,到了這裡已經入夏,聽說前面山中多澗,夏秋漲水,山僻小路大都已被洪水淹沒,梗阻難行。是以便在此地暫住下來,欲待水退了再走。說起來,不覺已兩月有餘了,更想不到因緣聚會,竟會遇見你們。」
異地相逢,四位法師都不免感慨萬分,悲喜交集。玄奘更有一種在沙漠裡遇到綠洲的感覺,立即在漢川住了下來,每日裡執經問難,將這幾個月來學習中的疑惑向兩位前輩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