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陳禕來說,抄經、寫經就是個修行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殊勝喜悅的感覺,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卻令他著迷,令他無限歡喜,他由衷地希望別人也能分享到這種喜悅。
也就在這個時候,方丈大師交給了他一個任務,要他給香客的孩子們講解《百喻經》。
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這個任務,將這部通俗易懂的佛教故事集講得娓娓動聽。來聽他講經的孩子越來越多,後來甚至包括了大人。一些人本不信佛,他們慕名來到淨土寺,只是為了聽這個小行者講經。
葉先生和林居士都是來得很勤的人,他們的兒女葉丹參和林若錦是陳禕固定的聽眾。
陳禕也從這些居士身上學到了很多世間的學問,比如他曾向葉先生請教醫術,葉先生不僅知無不言,還慷慨地將自己收藏的醫書借給他看。
陳禕非常感動,抱著醫書喜不自勝,連連致謝。
「你不是學佛的嗎?怎麼又讀起醫書來了?」這天講經前,葉先生的兒子丹參突然問他。
陳禕說:「學佛不只是唸經打坐。佛法在世間,若是不懂得世間法,佛門弟子又靠什麼本事救濟眾生呢?」
丹參嘻嘻笑道:「我聽說,佛經多得不得了,一輩子都讀不完,你還學這些東西,怎麼學得過來?」
「這便是今日我要給你們講的故事了。」陳禕將書卷收起,在簡易的獅子座上坐了下來。
孩子們趕緊坐直了身子,聽陳禕講今天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這樣一個人,在天氣很熱的暑天獨自出外遠行。走了大半天,又饑又渴,口乾舌燥,很想喝水,以至於看到熱氣騰騰的霧氣都以為是水,直到跑到跟前,才發覺不是。
後來,他幸運地發現了一條小河,河水看起來是那麼清澈,真是救星降臨!然而他面對河水,卻只是呆呆地看著,心裡鬱悶地想,這水怎麼這麼多?
這時候,恰巧來了一個過路的人,好奇的問他:「你為什麼呆在這裡不走?」
他說:「我口渴得厲害,想喝水。」
路人更加奇怪了:「現在水就在你的面前,你為什麼不喝?」
這個人一瞪眼,沒好氣地回答:「你說得倒容易!這麼多的水你喝得完嗎?要是能喝完,我早就去喝了。就是考慮到喝不完,所以才不喝!」
路人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起來。
聽故事的孩子們也都樂不可支,哈哈大笑。
丹參邊笑邊說:「這個人實在是太蠢了!其實他只要喝他所需要的水就夠了,又何必要統統喝完呢?」
剛說到這裡,突然醒悟:「好哇陳禕,你是在取笑我嗎?」
「冤枉啊,」陳禕笑著說,「這分明是經上的故事,哪裡會取笑居士?」
丹參不信:「剛才我還問你,那麼多的學問怎麼學得完,你就講了這麼個故事,還說沒有取笑我?」
「阿彌陀佛,」陳禕合掌道,「居士真是玲瓏心腸,一點就透。但陳禕真的沒有取笑居士的意思。」
見丹參仍是一臉不信的樣子,陳禕微笑著說道:「我想,佛祖是想借這故事提醒我們,我們眾生自無始以來六道輪迴,已經受了無量無邊的苦報。現在好容易遇到佛法這一解脫生死法門,卻又憂心佛法無邊,修行路遠,不知何時方能成功,於是望佛興歎,不肯用心研修佛法,把寶貴的時間白白耗費在這些無用的煩惱上。就如同那個渴極了的行路人,卻為喝不完水而煩惱,不是太愚蠢了嗎?」
「對呀!」坐在丹差旁邊的一個孩子道,「我想佛祖還想告訴我們,做事既不能好高騖遠,也不可因噎廢食。」
「我就經常因噎廢食,」又有一個孩子說道,「我爹要我背書,我一看那麼多!心想這怎麼背得完?乾脆就不背了。」
「所以你就老背不下來!活該被罰打手心!」
幾個孩子都笑了起來。
那孩子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說:「我現在明白了,能背多少就背多少,積少成多嘛。」
「可是佛法這塊金字招牌老字號,常常被人家拿去招謠撞騙唉,」丹參慢悠悠地說道,「聽我爹說,現在有好多外道只是把佛法裡面的字句盜來改一下,或尋章摘句,再參雜一些邪知邪見,就胡亂說法,騙人錢財!」
陳禕說:「若是這樣,那便不只是口渴不飲,而是飲鳩解渴了。比那口渴不飲者還要可憐可憫呢。」
寺院的夜晚很平靜,陳禕獨自坐在大雄寶殿內,就著佛前的長明燈,認真抄寫著從葉先生那裡借來的醫書。
他之所以又對醫術起了興趣,不光是想用世間法去普渡眾生。事實上,早在父親病重之時他就起了學醫之心,渴望通過醫術來拯救那些身處病痛之中的無助之人。
「你這小傢伙怎麼起這麼早?抄什麼呢?」一個聲音突然傳入耳中。
陳禕抬起頭,見是玄明師兄站在門口,清晨的輝光灑在師兄的身上,顯得格外清新。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抄了整整一夜,現在已經到早課時間了。
趕緊起身,合掌恭敬地叫了聲:「師兄。」
「你可真夠用功的,」玄明師兄邁步進殿,笑道,「朝廷下詔,要在洛陽剃度十四名僧人,
這回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善緣能得度了。」
陳禕一怔:「朝廷要度僧?」
這一年,正是大業八年。隋煬帝楊廣親征高麗,大敗而歸。渡過遼河的三十餘萬大軍最後僅餘兩千七百人,幾近全軍覆沒!
也就在這一年,北方大水,顆粒無收,楊廣照常苛以重稅,民眾餓死無數,紛紛逃亡。王薄、劉霸道、張金稱、高士達、竇建德等人各自起兵,越來越多走投無路的人響應並加入義軍,在山東地區縱橫馳騁,令各地官兵焦頭爛額。
還是在這一年,朝廷重臣楊素之子楊玄感起兵造反。
顯然,楊廣在這個時候下令度僧,是希望做些功德,增加福報,從而能夠順利剿滅那些膽敢反對他的人。
真正的佛門弟子都明白「人須自救而後天救之」的道理,每個人注定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度僧做功德當然會有福報,卻不能因此抵消罪業,這是真正的因果定律。
不過在陳禕看來,要想剃度出家,成為一名真正的僧人,這確實是個難得的機會。
然而陳禕沒有料到的是,想要求度的人竟有那麼多!短短數日之內,洛陽城附近就有數百人前來應試,還有人從更遠的地方風塵僕僕地趕到東都。
想想也難怪,朝廷的苛捐雜稅和永遠服不完的兵役徭役,早已令百姓不堪重負。國家的血已經快被抽乾了,楊廣卻還在增調天下軍隊準備二征高麗,並表示,這一次,就算是「拔海填山」也在所不惜!
造反嗎?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把腦袋繫在褲腰帶上去當「反賊」的。
於是,佛門成了一個避難所,由於僧人可以不服兵役不納稅,對於喜愛佛法的年輕人來說,遁入空門便成了一個很實際的選擇。
又過了幾日,報名的人數還在增加,從數百里外趕來的年輕人絡繹不絕。官府貼出告示,需年滿弱冠者方可報名參試。行者玄奘妙筆閣
「為什麼一定要年滿弱冠呢?」陳禕不解地問道。
「因為求度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了這個限制。」長捷法師向他解釋道。
看到陳禕失落的眼神,長捷安慰他道:「景法師曾向鄭大人提起過你,希望能夠讓你參試。只是,鄭大人沒有同意。」
說到這裡,心底竟升起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自己雖是陳禕的親哥哥,到底也是佛門弟子,如果禕兒真的決定剃度,又或者景法師等人希望陳禕剃度出家,他又怎可橫加阻止,硬去斷了兄弟的慧命呢?
現在,官府的這道限令給他解了圍,陳禕還要九年才到弱冠之年,這是一個漫長的時間,很多東西都會改變,包括世情和人心。說不定到那個時候,禕兒已經決定去求取功名了呢。
一念及此,長捷不禁為自己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搖了搖頭,他知道陳禕走上功名之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短時間內不用再為他是否出家的事情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