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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少年行者2 文 / 昌如

    陳禕確實沒有剃度,不是因為他不想。事實上,自從跟二哥住進淨土寺後,他便一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一名真正的僧人。所謂「寺院裡清燈古佛寂寞難捱」,那只是葉先生的想像,卻不是陳禕的想法。對於陳禕來說,佛法已經為他開啟了一扇神奇的大門,門內是一個巨大的寶藏,裡面有數不清的珍寶——那是完全不同於世俗的精神的珍寶。他已經如癡如醉,沉浸其中。他希望自己能夠正式剃度出家,廣學佛法,然後像一名真正的高僧大德那樣登壇講經,普渡眾生。

    可惜這個心願在此時卻是難以實現的。

    隋煬帝時期,朝廷為限制僧人數量,專門設有僧官,度僧必須由朝廷統一下發名額,統一考試,寺院被剝奪了度僧的權利,一旦發現私度者,將處以很嚴重的刑罰。

    憑心而論,楊廣的這一舉動對佛教界也不見得是件壞事,雖然減少了出家人的數量,但卻保證了質量,確保了出家的大多數都是有信仰的,而且化程度不低,甚至可以說都是精英。

    後來唐朝的時候延用了這一僧籍制度,這就使得隋唐時期的佛教僧團成為一個素質非常高的團體,高僧大德如滿天星斗,層出不窮。

    朝廷沒有下發度僧的指標,陳禕便不能出家,他只能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暫住在淨土寺裡。

    像他這種身份,在當時的寺院裡被稱作「行者」,未成年的行者也叫做童行、童子。

    行者住在寺院裡,每天要做些力所能及的雜役,閒暇時光也可以隨師父們修行,或者讀書誦經。長大後若有機緣,便可剃度出家。當然,大部分人是沒有這個機緣的。

    淨土寺是座大寺,寺內雜務分工很細,明確到人。陳禕初來時也只是做些打掃殿堂、給師傅端茶倒水之類的簡單雜役。後來,方丈慧明長老意外地發現,這個年幼的孩子居然寫得一手好字,便叫他進入藏經閣裡抄經。

    在沒有印刷術的年代,各種經典、書籍全靠手抄,所以當時的書籍極其貴重,一般家庭負擔不起。而那時的佛教寺院就像一個專門的出版發行機構,不僅發行佛經,甚至還發行儒家乃至世俗方面的書籍。

    很多居士、善信要到寺中請經;一些家有蒙童的人需要四書五經,也到寺院來請;一些開私塾、辦學館的先生,需要統一為學生配發教科書,這麼多的書當然不可能自己抄寫,於是也到寺院來請;甚至,有人想看《道德經》、《南華經》之類的道教典籍,而附近如果沒有道觀,或者道觀裡的道士不會寫字,也到佛寺裡來請。

    其實,當時的佛道兩家並不怎麼友好,口水仗已經打了多年,只不過有些老百姓不太明白而已。儘管如此,只要有原本,有人,有錢,有時間,寺院就可以給你抄,並且絕對保質保量。

    所以那個時候,像淨土寺這樣的僧寺院裡,有一些專門從事抄寫的人,被稱做「抄經僧」,或者「抄經生」。

    淨土寺裡本來有不少抄經生,大多是遠來參加科考而落榜的書生,還有些是希望出家而暫時不得度的行者。只是近年來中原時局不穩,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已離開洛陽到別處求生去了。抄經生空缺,陳禕便在這時補了進來。

    抄經需要極其細心,只要寫錯一個字,整卷便得重寫。實際上有些童行和沙彌是寧願幹粗活也不願意去抄經的,他們不喜歡一動不動地坐上幾個時辰,這是個性格問題。

    但這個工作對於陳禕卻很適合,一是他出自書香世家,對字有著天然的喜愛和癡迷;二是他性格專注,心思細膩;三是他確實經常出入藏經閣裡找書看,索性就讓他在藏經閣裡工作好了。

    在當時,寺院就相當於一個教育機構,其教育效果甚至高於儒家的私塾或書院。這是因為儒家教育受制於科舉考試的指揮棒,世俗中人無論是讀書、習武,還是學習別的什麼技能,通常都帶有很強的功利性質,總要問上一句:我學這個東西究竟是為了什麼?它能帶給我什麼好處?

    讀書,當然是為了做官;習武,就是為了當將軍馳騁疆場,或者打架的時候佔些上風;乃至學理髮,就是為了當個剃頭匠,有門手藝養活自己。

    總之,學的東西必須有用,沒用的不學。

    所以很多儒生只讀四書五經,閒雜的書不讀;相比較而言,由於佛寺和道觀不用考慮科考的問題,這使得他們在做學問方面不功利,反而能夠學習並保留很多在當時沒用但是後世卻可能有用的東西。

    陳禕既然是抄經生,這就意味著他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很多書籍——不只是佛經,還有其它各類典籍。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三個月,這天,寺中最有名望的講經師慧景法師應眾僧之請升座,為大眾講解《維摩詰所說經》。

    這是大乘佛教的早期經典之一,因此經的主人公是維摩詰居士,故而得名。

    維摩詰是一位在家修行的佛教居士,他才智超群,享盡人間富貴,又善論佛法,能夠處相而不住相,對境而不生境,得聖果成就,被稱為大菩薩,深得佛祖的尊重。

    盛唐時的大詩人王維就非常崇拜維摩詰居士,他給自己取字摩詰,可見受此經影響之深。

    這部《維摩詰經》主要宣傳的是大乘般若空觀,運用不可思議的不二法門,消解一切矛盾,因而影響了禪宗思想、禪悟思維和公案機鋒。禪宗將《維摩詰經》作為宗經之一,將不二法門作為處世接機的態度與方法,泯滅一切對立,從而獲得了生命自由的無限超越。

    維摩不二禪機,對禪宗影響最大的,除了斬斷葛籐的方法論,便是存在而超越的境界論。這主要表現在心淨佛土淨、在欲而行禪、處染而不染、無住而生心等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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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每次經過講經堂,陳禕都會在窗外駐足諦聽,有時聽得忘了時辰,如癡如迷。

    這部經書的語言還是很通俗的,不能算難,但是內容卻不是太好理解,特別是對一個小孩子而言。

    這一日,景法師向座下僧眾拋出了一個問題:「維摩菩薩已證無上聖果,因何有疾?」

    面對法師的提問,那些僧人們不知是不會還是不敢,竟無一人應答。景法師的臉上略顯失望之色。

    這時,站在窗外的陳禕忍不住開口道:「殊代表如來,故淨智無病;維摩代表眾生,故示相有疾。」

    這輕脆的聲音讓所有的僧人都轉過頭,朝他望了過來。

    這許多的目光讓禕兒有些不自在,想起自己的職責,趕緊低頭施禮,準備離開。

    景法師叫住了他,畢竟是個高僧,雖然心中詫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問道:「你怎知維摩代表眾生?」

    長者有問,總不能不答。陳禕只得重新合掌,回話道:「維摩菩薩有言: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

    「那麼殊師利因何無疾?難道他們不是本來平等?」法師步步緊跟。

    「以佛性論,殊、維摩自然平等,眾生與佛亦復如是。」

    景法師閉上雙目,微微頷首,示意他往下說。

    既然已經接了話,陳禕乾脆侃侃而言:「佛之殊,具妙智德;眾生之維摩,植眾善本。眾生煩惱功德總在心源,煩惱未淨,故維摩以大悲之力,現身有疾;殊以佛智加被眾生,使其煩惱頓空,功德頓發。故維摩初示有疾,殊入室,病則不愈而愈;如眾生因佛智引發,恆沙煩惱若日照霜雪,自消滅於無形也。」

    此言一出,當真是義理清晰,條理分明,不僅在場的所有人俱感驚異,就連景法師也睜開眼,對這個小行者刮目相看。

    法師接著又問了幾個問題,陳禕也都對答如流,雖然有些回答稍顯稚嫩,但稍加引導,便能舉一反三。僧眾們已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景法師心中暗暗稱奇:怪哉!淨土寺內有一位如此出色的少年行者,我竟不知!

    得知陳禕每日都在窗外聽經後,法師便將手中的《維摩詰經》送給了他,告訴他有空隨時可以進來聽經,有疑問也可到他禪房去問。

    陳禕大喜,法師的鼓勵刺激了他的求知慾,他決定深入地研究一下這部經。

    好在藏經閣裡不缺經書,很快,他就找出一堆註解《維摩詰經》的論疏。

    在佛教典籍中,佛陀親口所講的義理法門統稱為「經」,給經做註釋的被稱為「論」,給論做註釋的被稱為「疏」。

    陳禕所看的《維摩詰經》中版本,是南北朝時期,由西域請來的高僧鳩摩羅什翻譯的。據說,為了請來這麼一位學者,前秦、後秦的兩位皇帝先後發兵幾十萬,滅了三個西域小國,才把鳩摩羅什帶到中原。

    這種事情,大概也只有中國南北朝時期這些野蠻的皇帝們做得出來。

    漢傳佛教四大譯經家,另外兩位都是有爭議的,只有鳩摩羅什和玄奘這兩位是沒有爭議的,並稱為漢傳佛教翻譯史上的雙子星座。

    有人這麼評價他們兩位的字能力:天竺羅什的中水平比當時的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強;而唐人玄奘的梵語水平比鳩摩羅什更強。

    為什麼說鳩摩羅什的中水平比多數中國人都強呢?因為有了《維摩詰經》,中國此後兩千年的學、化都為之豐富了。例如唐詩,幾乎無不受《維摩詰經》的影響。

    從唐代起,人們就把《維摩詰所說經》編成戲劇上演,昆曲中的《天女散花》就出自《維摩詰經》,這部宗教經典已經深入民間的戲劇、歌曲、舞蹈,對中國化、學的影響之大,可以說無與倫比。

    陳禕將他找來的這些卷軸像擺木料一樣,一層一層地碼放在自己的書案上,然後一卷卷地展開、翻看,對於每一句的註解逐一比對,研究……

    在把《維摩詰所說經》領會得差不多的時候,陳禕又開始對八卷十萬言的《妙法蓮華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更新快

    《妙法蓮華經》是佛陀晚年所說教法,屬於開權顯實的圓融教法,大小無異,顯密圓融,顯示人人皆可成佛的一乘了義。因經中宣講內容至高無上,明示不分貧富貴賤、人人皆可成佛,所以《法華經》也被譽為「經中之王」。

    《妙法蓮華經》的關鍵詞就是「妙法蓮華」這四個字。「妙法」指的是一乘法,究竟圓滿,微妙無上;「蓮華」是作比喻,形象地講述妙在什麼地方:第一是花果同時,第二是出淤泥而不染,第三是內斂不露。

    這是真正的大乘佛法,救眾生出苦海。像這樣的經書陳禕就極為喜歡。

    他照例找來有關《妙法蓮華經》的各家論疏,開始研究,有不懂的就翻翻這家看看,再翻翻那家看看。甚至,他開始提筆自己註釋《法華經》。

    就這樣邊學邊寫,寫完了,也學完了。在這個過程中,這部洋洋十萬言的大經竟被他輕易地背了下來。

    在淨土寺,無數個平靜的夜晚,窗外樹影婆娑,秋蟲在樹上、草叢中啾啾鳴叫著;窗內,燭光微微跳動,照著案几上的經卷,也照著少年行者專注的臉龐。

    在他的筆下,一行行清峻疏朗的蠅頭小楷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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