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這次度僧選拔的,是大理寺卿鄭善果。陳禕曾聽寺僧們說起過他。此人也是個佛門居士,向以居官檢約、蒞政嚴明而著稱。朝廷考察官員的時候,他和甘肅武威太守曾經並列被評為天下第一。
想來,這是個鐵面無私的人物,難怪會斷然拒絕景法師的請求。
「畢竟,只有十四人可以得度,就算沒有這個限制,你年紀幼小只怕也難以通過。」景法師這樣對禕兒說。
隨後又安慰他道:「陳禕,你與佛有緣,日後自有機會得度的。」
「日後就是有機會也不度!」偏殿之中,聽經的孩子們也在討論著這件事,小姑娘林若錦揮動著小胳膊,堅決地說道,「陳禕哥哥,這件事你一定要聽我的,千萬別去當和尚!」
「你瞎擔什麼心哪?」丹參坐在一旁笑道,「現在想當和尚的有多少你知道嗎?他就是想當,也得能當得上啊。」
「我娘說了,要是我的年紀再大些,學問再好些,也讓我出家去,」旁邊一個孩子插言道,「這樣以後就不用被征到遼東去打仗了。聽說,凡是被征過去的,沒有一個活著回來的!真可惜,我現在出不了家,也不知再過幾年,朝廷還度不度僧了。」
說到這裡,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就是能度也不度!」錦兒覺得這些男孩子實在是不可理喻,她簡直替他們乾著急,「你們也不想想,好好的頭髮,剃光了多難看啊!真是一群小傻瓜!」
丹參哈哈大笑,對小夥伴們說:「你們看到了吧?果然是小女子,只關心好看不好看。」
「難道你很喜歡難看嗎?」錦兒瞪眼道,「明天我先把你的頭髮剃光了再說!」
丹參嚇了一跳,吐吐舌頭,不敢再跟她爭執了。
陳禕一直沒有作聲,他只是鬱悶地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他的夢想第一次離他這麼近,可是卻又是那麼的遙不可及。
一個少年如此虔誠的向佛之心,難道佛陀也要拒絕嗎?
陳禕不知道,此時在大理寺內,鄭善果大人比他還要鬱悶。
作為一名佛門居士,鄭善果已經不是第一次主持朝廷的度僧考試了,可是,在測試之前被人找上門來惹事,卻還是頭一遭。
前天,他正和幾位同僚整理報名人員的名單,忽聽得門外吵吵嚷嚷,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便叫人出去看看。
去的人很快回報說:來了一大幫人,將幾個前來報名求度之人圍起來羞辱,說他們意欲出家是不忠不孝,且敬重外國神祇,與禽獸無異。
聽了這個回報,鄭善果不禁皺緊了眉頭,怎麼朝廷度僧也有人敢來鬧事?莫不是那些求度之人未跟家人說明白,以至於家裡人找上門來?又或者他們有債務在身,債主前來追索?
佛門度僧一向慎重,父母無人瞻養者,以及債務未清者一律不得出家。這事兒可不能大意。
想到這裡,鄭善果忙帶了幾個幕僚出門去看,果然看到一群人在門前吵鬧,言語間囂張跋扈,不僅對佛不敬,還頗帶幾分機鋒,看來也是讀過書的人。
這也不像是求度者的家人啊。鄭善果捋著鬍子思忖著。
這時,又有人過來稟報說:「大人,剛才屬下們查了一下,來的都是些道教信徒和反對佛教的儒生,趁度僧之機聯合起來到大理寺門前挑戰。」
鄭善果沉吟不語。
像他這樣的年紀,又經常主持度僧之事,對於此類事情自然不會覺得稀奇。
說起來這也是隋朝佛教太盛留下的隱患,帝楊堅出身佛寺,崇信佛法,這本是一件好事。然凡事就怕太過,所謂物極必反是也。帝王崇佛,下必效之,僅京師一地,就有寺院三、四十座。僧徒一多,流品漸雜,一時泥沙俱下。沙門之中,已是涇渭渾波,狼籍穢雜,乃至敗壞綱紀,窮奢極費,如此等等,時人指斥,稱此等情狀已成國之大患。
楊廣即位之後,窮兵黷武,大興土木,為保證兵役和徭役,對度僧採取了國家限制的措施。不僅度僧要經過國家組織的統一考試,就是以前出家的,也要重新檢試,不合格者被勒令還俗。
這項措施一經實施,出家人的數量大大減少,進入佛門的門坎也被人為提升了許多。
然而矛盾卻絲毫沒有減弱,特別是如今朝廷失德,政治**,災害頻繁,百姓衣食不全,三餐不繼,朝不保夕。於是有人趁機說,這都是因為佛門佔有了大量財產,想以此將民眾的不滿情緒轉嫁給佛門,以分擔朝廷所受的重壓。
擁有不滿情緒的不僅僅是儒道二教和其他民間信仰,還有許多普通百姓,甚至包括那些積極報名參加度僧考試卻最終沒有通過的人。想到自己說不定哪一天就要被征往遼東送死,而鄰居家裡那位通過了度僧考試的卻可以避免這個厄運,安安穩穩地做和尚,怎不令人格外惱恨?
天下不寧,人心浮亂,以儒道二教為首的人對佛教不滿,趁度僧之機前來挑戰,倒也在情理之中。鄭善果心中雖略覺不快,卻也不甚在乎。
真正令他不滿的是,那些欲來求度之人,在眾多反對者的聒噪聲中,居然全都是唯唯諾諾,竟無一人在辭鋒上可與之相抗辯的。
不錯,佛門講究不爭,但佛門也講辭鋒。要光**門,普渡眾生,對佛法的宣揚必不可少。面對挑戰針鋒相對,正是宣揚佛法的一個絕好的機會!
可眼前這些人的表現,著實令人失望。
看來,須得找個法師來跟
他們理論理論了。鄭善果心中歎息著想道。
他走上前去,喝住眾人道:「諸公都是讀書之人,在此大吵大嚷,不覺得有辱斯嗎?若有什麼不滿之處,且請稍待數日,待度僧結束,由下官出面,約上幾位法師來與諸位對論如何?」
鄭善果畢竟是朝廷的重要官員,言行舉止,自有一股威儀。眾人見他出面,果然不敢再說,便相約七日後前來應戰,地點就定在距此不遠的淨土寺。
直到考試的那天早上,坐在官轎裡的鄭善果還遙望著淨土寺的方向,在心裡暗暗合計著,找景、脫、基、暹四位大德中的哪一位與那些人辯論呢?
而與此同時,在淨土寺通往官衙的小路上,一個身穿粗布行者裝的少年也在匆匆地走著。
知道自己因年紀小而不能參加度僧考試,他的心中固然有些鬱結,卻也沒有怨天尤人,他決心用自己的方式去為自己爭取機會。
一大早,他便來到官衙門前靜候。
他知道,今日鄭大人主持度僧測試,這裡是必經之處。
他沒別的奢望,只希望能夠跟這位同樣是佛門弟子的官員見上一面,讓他知道自己的一顆向佛之心。
官轎在衙門前停了下來。
鄭善果邁步出轎,在眾隨從的簇擁下匆匆朝大門的方向走去,遠遠看到門內有些人影晃動,知是前來應試者,不由得眉頭緊鎖,又想起那件不開心的事來。
「唉,這些人中,不知將來能否出現一兩位大德高僧,光大佛門啊!」他對身邊的幕僚感慨地說了一句。
這時他看到了那個站在門旁的少年,起初他並沒有在意,可那少年單薄的身軀裡彷彿蘊含著某種力量,讓他走過時又忍不住朝那邊望了一眼。
「這孩子氣度不俗……」他邊走邊想。
從一個人的外形談吐、舉止氣度上來鑒別其資質、品性和前途,是自魏晉以來就在士大夫中流行的一種品人方法。鄭善果深通此道,並一向以此自負。
他第三次望向那個少年,恰與對方的目光相遇,一雙清澈靈動的眼睛瞬間擊中了他!彷彿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觸動了心靈,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
少年被帶了過來,光潔明淨的面容,飽滿的額頭,靈動的雙眸,竟是佛子之相。一身粗麻布做的舊衲衣,顯得有些寬大,卻絲毫掩蓋不住那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
鄭善果越看越喜愛,溫和地問道:「你是誰家之子?」
少年合什行禮道:「弟子陳禕,乃穎川陳氏之後,現為淨土寺行者。」
陳禕?這名字很耳熟啊——鄭善果略一思索便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淨土寺的慧景法師曾向他推薦一個叫陳禕的行者,希望能夠讓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孩子參加考試,被他一口回絕了。
「大人三思,這孩子當真與佛有緣,若能得度,日後定可光**門啊!」他還記得景法師當時說過這麼一句話,語氣顯得極為懇切。
但他依舊不為所動,報名求度的人如此之多,若開了這個口子,只怕難以收住。
另外,他也不太相信景法師所言。雖說出家人不打妄語,但師父對徒弟,總難免會有些偏愛,這偏愛會遮住一個智者的眼睛,使之從內心深處就覺得自己的徒兒與眾不同。
不過如今他有點信了,眼前的少年儒清俊,週身彷彿籠罩著一層光華,竟令人不由得生出幾分敬意來。
「你到這裡,是來求度的?」鄭善果問。
「正是,」少年答道,「只是弟子習近業微,不蒙比預。」
說到這裡,原本稚氣的眉眼間流露出幾分淡淡的蕭索之色。
果然是世家子弟,身上有那麼濃重的書卷氣!鄭善果欣賞之餘又覺得有些困惑,這孩子小小年紀,為何如此期望遁入空門?
他忍不住問出第三個問題:「童子出家,意欲何為?」
本以為對方會向他哭訴,比如家道中落、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之類的,很多年輕的求度者都是這樣。這些年來,在主持度僧的過程中,他聽到了太多悲慘的故事,以至於真假難辨。
眼前這個少年一定也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吧?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在等待,等待聽一個摧人淚下的故事,他想要瞭解這個少年。
誰知那少年雙手合什,目光沉靜地回答道:「意欲遠紹如來,近光遺法。」
這簡短有力的回答令鄭善果心頭劇震,他突然意識到先前是被什麼東西觸動了,那便是風骨,以及神性與人性的交融。不充弱小,不裝可憐,不說讓佛門保護我,只說我可以為佛門做什麼。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出家,就是為了將釋尊的佛法繼承下來,發揚光大。
我能夠「遠紹如來,近光遺法」!
這短短的八個字,邏輯清晰,明淨灑脫,令人震撼。
像鄭善果這種年紀的人,平日裡也頗接觸過一些有奇才壯志的人,但他們多是以轉瞬即逝的世間功利為目標,或以夾雜私慾的帝王霸業為志向。似這般矢志於出世修道,追求宇宙人生真諦的人物本就罕有,而陳禕又是如此稚齡,這樣的風骨氣度他還是第一次得見,這樣純粹的個人信仰已如珍寶般稀少。
面對眼前這雙純淨如水的目光,鄭善果心中一動,一個主意冒了出來。
「隨我來。」他簡單地朝裡一
揮手。行者玄奘妙筆閣
少年陳禕終於獲得了參加考試的資格,憑藉著出色紮實的經學底子,他竟然在數百人中脫穎而出,成為被錄取的十四人之一。
事後,鄭善果這樣向同僚們解釋:「誦業易成,風骨難得。若度此子,必為釋門偉器。只可惜我等老朽,怕是難以看到這一天了。」
對於這樣的結果,長捷法師是有心理準備的,自打四弟跟他進了淨土寺,他就對自己和父親的判斷產生了懷疑。
不錯,陳禕是有著太多的世智辯聰,但是,佛家智慧也開始在他的身上顯現出來。如今,這孩子依靠自己的努力,終於踏入佛門,作為兄長,又有什麼理由阻止他走向佛陀呢?
而更為重要的是,他現在已經對父親所說的「求取功名」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了,且不說陳禕對那所謂的「功名」沒有半點熱情,單說這風雨飄搖的朝廷,有了功名又能怎樣?
大業八年。十一歲的陳禕在淨土寺正式受沙彌戒,取法名玄奘。
那個叫陳禕的小男孩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