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黑暗,有著刺骨的寒冷,這裡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只餘煙羅一個,她拚命地喊著,跑著,可是沒有人回答她,天地之間,只有她一人。
「阿煙!阿煙……」身子被人不停地搖動,恍惚之間,煙羅好像聽見有人在喊她,那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莫風,是莫風,幽幽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莫風憔悴的模樣,煙羅有些發怔,還未說話就被莫風抱在懷裡,沙啞的嗓音從身後傳來,「你嚇死我了,為什麼要跳?為什麼不等我!」掏出懷裡的千蹤鈴,貼在自己的胸口,「你的呼喊……我聽見了啊!」久久未見回音,莫風讓煙羅離自己遠一點,看著她,煙羅低著頭,又一下子將頭抵在他胸口,莫風扶著她的背,疑惑地道,「怎麼了?」聲音溫柔,有著微微寵溺。
煙羅沒有抬起頭,只是搖了搖頭,說,「沒有,莫風,」她頓了頓,「你在擔心我……我好開心」莫風聞言,有些哭笑不得,「傻子,我怎麼不擔心你了?」抬起她的臉,看著她靜靜流淚的臉,他怔了怔,笑得越發溫柔,「我擔心你,無時無刻不擔心你,」撫上她的臉頰,一字一頓,是那樣慎重,「在這個世上,我最擔心的,就是你,阿煙!」靠在他的懷裡,煙羅淚意不止,從開始的無聲哭泣到最後的嚎啕大哭,彷彿要將一輩子的眼淚都在這一刻流盡。莫風就這樣靜靜地擁著她,看著她哭,眼裡笑意漸深。
半晌,哭聲漸息,煙羅停止抽泣,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看著他,「對了,他們呢?小,小彤呢?小彤還好吧?」,沒有回音,煙羅猛地抬頭,一把抓住莫風的手,睜著眼睛看著他,聲音帶著顫抖,「莫風,小彤呢?啊?她……她還好吧?嗯?」雖是這樣問,但臉色卻已蒼白,看著莫風的眼睛,隱隱有光在跳動,莫風微微垂首,歎了口氣,握著煙羅的手加重了力道,「煙羅,別急,小彤她……你去看看她吧,她……很想見你……」煙羅怔怔然,反應過來連忙從榻上爬起來,卻因太慌亂差點跌倒,莫風扶住她,沉聲道,「阿煙,冷靜點!」煙羅雙肩顫抖,赤紅著雙眼,讓莫風不忍直視,「我……我要去看她!」莫風點頭「嗯,好……」
跌跌撞撞來到小彤帳外,發現佟愚言頹然地站在外面,她先是一愣,莫風在她耳畔說,「小彤不讓他進去……死也不讓他進去,可能……是不想讓他看見她此刻的模樣吧」,煙羅回頭,什麼模樣?莫風卻避開了她的目光,她駭然,急急朝帳內走去……
怎麼會這樣?煙羅捂著嘴,眼淚順著手掌汩汩流下,榻上的人,面部浮腫,已難以分清面容,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紅點,走近看見,每一個紅點都有一個小孔,那是……那是千蚓子的寄生處,「啊!」煙羅癱倒在地,全身顫抖得厲害,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不是沒事兒麼?怎麼小彤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她用力的捂著心口,覺得那個地方有什麼東西似要噴薄欲出,「咳咳……額……」煙羅開始乾嘔,可是什麼也沒吐出來……
「阿煙姐姐……姐姐……」榻上的人聽到動靜,叫了一聲,嘴唇蠕動,吐字模糊,眼睛浮腫眼睛難以睜開,朝煙羅處偏了偏頭,「姐姐……是你嗎?」煙羅聽到聲音,猛地抬頭,從低上迅速爬了起來,執著小彤的手,又哭又笑,「是我,小彤,是姐姐……」泣不成聲,滾燙的淚珠打在小彤手上,她的手動了動,說,「姐姐哭了麼?姐姐不要哭好不好?我有,有好多話想和姐姐說……可是,可是來不及了啊……」「沒有!」煙羅嗚噎,拚命搖著頭,「不會的,小彤不會有事的,你……」她頓了頓,淚水肆意的臉上揚起一絲輕輕的笑容,「我的小彤,還沒有和她的愚言哥哥在一起,還沒有,看著我和莫風成親,怎麼可以……」將臉貼在小彤的手上,閉了閉眼,吐出一口氣,「小彤,不要死!」帶著哀求,對上蒼的哀求,求他給這個姑娘,一個活下去的機會,手指微微彈了彈,煙羅抬頭,看著她,聽著她微弱的聲音,「姐姐,愚言……愚言哥哥他……」煙羅笑了笑,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嗯,他就在外面,為什麼不讓他進來?」小彤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煙羅看著她,繼續自說自話,「是不是,不想讓他傷心?不想讓他看見你現在的樣子?」小彤依舊沒有說話,可是眼眶裡卻淌出了眼淚,「小彤,是不是覺得,還沒有作他最美的新娘,覺得……」煙羅咬著嘴唇,不想讓她聽見自己痛哭的聲音,將額頭抵在她的手上,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手裡的手指微微動了下,煙羅抬頭,便聽見她說,聲音太小了,煙羅將耳朵湊到她的唇邊,「姐姐,讓他……好好活下去……忘了我……」,斷斷續續的話語,低入塵埃的聲音,漸漸熄落,散落在風中……
煙羅怔在那裡良久,靜靜地看著榻上的人,手裡攥著的手已冰冷,那個愛笑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那個愛笑的嘴巴,再也不會張開,喚她一聲,阿煙姐姐,和她講著她的愚言哥哥的故事。不會再教她廚藝,將她難以入口的菜餚吃下去,並拉著莫風來品嚐……煙羅閉著眼,想讓眼淚倒流回去,她,不想再哭了。可是,小彤死了,她的小彤死了,淚水如決堤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昨天還與她玩笑的姑娘,現在,卻只能躺在冰冷的榻上,以後,還將永遠長眠於冰冷黑暗的地下,她的小彤,會不會害怕?
這一天一夜,於佟愚言,是一生的煎熬,昨天將她們救回,晚上小彤的病情就惡化了,從那開始,他便再沒見過她,可是,他明白,他再也不能看見她,看她朝著他笑,喚他愚言哥哥。天邊夕陽染血,使蒼茫原野更顯雄渾,而此時,再佟愚言看來,有些悲壯淒艷。
煙羅掀開帳簾,看著佟愚言盯著她,一動不動的盯著她,那目光如跌落在大海裡的人,看到一根求生的浮木,她忍住想避開他目光的衝動,捏了捏拳頭,說,「她不想見你,她不想讓你看見她最後的模樣!」佟愚言聞言,苦笑一聲,「我知道……」煙羅看著他,問道,「那你呢?就不見她麼?」佟愚言搖了搖頭,說,「我想見她,可是她不想讓我看見她,」他紅了眼眶,笑起來,「那個傻丫頭不知道,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在我眼裡,她永遠是獨一無二的。」
煙羅睜大眼睛抬頭望天,極力不讓眼淚流出,啞著嗓子,說,「她臨死前讓我別讓你看她最後一眼,你也知道,小彤整個身體都為千蚓子寄生,必須燒燬,可是……」她看著他,笑了出來,眼淚也就流了下來,「我要食言了,我想,讓你送她最後一程,我想,在她心裡,也定是希望送她離開這塵世的,是你!」她的愚言哥哥。煙羅讓開道,拉開帷幕,靜靜地看著佟愚言,佟愚言蒼白著臉,向後踉蹌了一步,赤紅著眼看了煙羅一眼,緊緊地盯著帷幕,走了進去,步履蹣跚。
營帳裡,傳來佟愚言低低的呢喃,「我不是讓你等我麼?你怎麼這樣不聽話?」這樣的責備,沒有人回答他,再也不會有人,耷拉著腦袋,聽他訓斥,又在自以為他看不見的角落作著鬼臉,「你是不是等不及了?想放棄了?我說過的,我要立下戰功,衣錦還鄉娶你,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想娶你?」煙羅抬頭,似乎可以看到傷心欲絕的男子此刻應該是執著心愛的姑娘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我想打仗,想有功名……都是為了你,我想讓你,過得更好,我想讓你……」營帳內傳來他哭泣的聲音,如困獸一般的,哭泣的聲音,「小彤!我是不是做錯了,要不然,你怎麼不理我?我是不是,真的失去你了?」他哭了起來,像一個丟失了最最寶貝東西的孩子,是那樣傷心,那樣無助。
殘陽落幕,夜,籠罩在大地上,轉動良久未動的眼睛,煙羅看著遼闊蒼穹,放下了一直掀起帷幕的手,將他和她掩在幔簾的另一頭,自己則漫無目的的四處走動,夜涼如水,她衣裳本就單薄,佇立在涼風裡,越發覺得寒冷,雙手搓著臂膀試圖取暖,身後傳來一聲動響。她回過頭,莫風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離她大概十步之遙,他手裡拿著間大氅,走近她,替她裹好。「你來了多久?」煙羅抬頭問他,莫風低著頭,認真地將帶子繫好,才抬頭看她,輕輕一笑,「不久!」煙羅看著他銀色的鎧甲上鍍上了層銀霜,轉頭看著他,「為什麼不叫住我?」他微微一笑,「你很傷心。」煙羅偏了偏頭,「那現在又為什麼讓我知道?」莫風又是一笑,牽著她的手,對上她的眼睛,「因為你很冷,你身體不好,你病了,我會傷心……」
煙羅看著他,靠著他的肩膀,眼睛裡有哀痛,可是面上卻是木然,「莫風,我很傷心!」她說,「嗯,我知道!」他回答,「小彤死了,我不想她死!」她又說,「嗯,我知道」他回答,「她是……」還是哭了出來,抬頭看著莫風,她問,「如果當時她沒有救我,會不會就不會死了?」莫風神情複雜,搬正她的身子,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不,不是這樣的,阿煙,人各有命,小彤……」他還想安慰她,可是,卻被她訥訥地聲音所打斷,「我當時就該阻止她的,」她抓著莫風的手臂,猶如抓住了一根浮木,全身顫抖地厲害,嚶嚶哭出來,「如果一開始,我就不讓她去……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我沒有照顧好她,莫風,她將我當做姐姐,可我卻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妹妹……」良久沒有聲音,莫風任著她發洩,有時候,如果她還知道發洩,那就還好,至少她知道痛,而不是絕望,她知道將眼淚流出來,而不是流進心裡……
小彤的遺骸在當夜被焚,為她送行的,只有佟愚言,煙羅和莫風三人,佟愚言將她抱到焚台上,至終都沒再流一滴淚,煙羅看著他,覺得他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知道先前對他說的話他都聽進去了,
「她想讓你活下去……」
「我知道……」
「她想讓你過得開心……」
「我知道……」
「她,想讓你忘了她……」
「……」
熊熊火焰淹沒了故人的容顏,在寂寂黑夜中。
「你打算以後怎麼辦?」看著佟愚言將小彤的骨灰裝好,煙羅問他,佟愚言背對著她,手撫著骨灰罈如是摸著心心唸唸的人,頓了頓,說,「我打算回去,」看著手裡的罈子,聲音發緊,「小彤的父母還不知道她……我要把她帶回去……」說著抱著骨灰罈轉身,木然地走開,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彷彿他的世界,只餘他與她兩人。煙羅看著走遠的佟愚言,對著身旁一直未出聲的莫風道,「你說,如果他當初知道他們會是這樣的結局,還會不會……如果他能早些看透,小彤和他是不是應該在他們的家鄉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他們還那樣年輕……」可是,沒有如果,這世上,最為悲傷的話語,也許該是,若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