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是湖廣一帶的俗稱,江南則稱為**,山東一帶叫做水串子。
流民大多是因為活不下去才偶爾做一些殺人見血的勾當,水鬼無疑要惡劣的多。同樣是刀頭舔血的營生,山賊土匪這種為人所憎的職業好歹還能自稱是「綠林好漢」,水鬼卻是最為人所不恥的「行業」連江湖同道都瞧不起他們。主要是因為水鬼們做事狠辣從不留餘地,往往在搶掠之後還要鑿沉船隻湮滅證據,那些個遭遇水鬼的船東船伙就算是死了,也要沉屍水底永不見天日,這是最損陰德的事情。
若是往日裡,沒有人願意和水鬼坐在一起,免得招惹晦氣。不過這個昔日的水鬼已經成了蕩虜軍的戰兵,成華也就不那麼忌諱了,反而饒有興致的問道:「丁老哥啥時候加入的蕩虜軍?」
「水鬼也不好做,官府緝拿的緊,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我僥倖逃了條性命,隱姓埋名輾轉來到揚州,恰逢淮揚民練剛剛組建,我就加入了。」丁姓老兵若無其事的說道:「其實做水鬼和當兵都是一樣,都是刀頭舔血的營生。只不過當兵是為國殺敵,要光鮮體面的多。在定遠一戰當中,我也曾斬了幾個流民……哦,就是你這樣的流民,有了些微末的功勞,舉人受到稱頌讚揚,實在是愜意的很,索性就老老實實當個戰兵吧。」
衝鋒陷陣斬殺流民,如此沉重的話題,在成華這個流民出身的小兵看來,實在是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情。眼下這世道,就是這個樣子,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本就沒有什麼分別。
「老哥你連定遠一戰都參加過,是老前輩了哦,能不能和我說說東昌血戰的情形?」成華的臉上滿是崇拜和敬仰。
東昌血戰,乃是蕩虜軍的前身淮揚民練的成名之戰,和天下無敵的八旗戰兵硬碰硬的打了近半個月,陣斬奴酋皇太極,早已轟穿天下,成為一種資本。每一個曾經參與過那次血戰的士兵,哪一個不是如趙子龍般神勇的殺了個幾進幾出?每一個在東昌血戰中存活下來的士兵,都成為蕩虜軍最寶貴的財富。
但這個姓丁的老兵卻不怎麼在意,至少臉上沒有那種得意洋洋的表情,淡然中帶著一種冷漠,毫不在意的說道:「打仗就是打仗,沒有什麼好說的。我臉上這道疤就是在東昌留下的,估計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老兵的淡然讓心思熱切的成華無法理解。
「其實……當兵和當水鬼還是有區別的,以前我做水鬼的時候,若是打不過還可以跑,當了並之後,明明知道打不過也得打也得拼。只要軍官的命令一下,說什麼都不管用了,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衝。」
蕩虜軍軍紀森然,命令一旦下達,必須無條件的堅決服從,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衝過去填平。要是敢後退半步,督戰隊的刀子也不是吃素的。
「兩軍交戰,不論對錯不問緣由,後退者斬」,這條軍紀絕非隨口說說那麼簡單,而是用鋼刀和鮮血作為保證的戰場紀律!
「陣前殺敵何等的英雄壯烈,不知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丁老哥這樣的精銳戰兵……」
老兵的目光中露出一絲茫然,歪著腦袋看了看年輕的成華,臉上露出一種別人很難理解的複雜表情,喃喃的說道:「戰場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根本就是拿命去拼……」
「丁老哥,你多有軍功,應該積攢下不少家底了吧?」
蕩虜軍奉行重獎重罰的治軍方略,成華父子做工匠都已經在揚州安了家,像丁老兵這種早就參與到蕩虜軍的披甲戰兵,軍餉更高一個等級,還有軍功受賞的銀錢,想來已經薄有積蓄,再當幾年兵,也就可以安安穩穩的退役下去做個過富足的日子了。
退役是蕩虜軍獨有的制度,普通戰兵入伍五年之後,即可申請退役,如有傷殘或者的卓然的戰功,服役的年限還可以提前。到時候就可以拿到一筆雖然不多卻可以安身立命的銀錢……
「我沒有家底,也沒有想過退役……」老兵笑哈哈的一攤手:「我這個人從來就不會攢錢,也沒有想過要攢,軍餉和賞銀一到手,就全都花銷出去,至今依然兩手空空,全部家底加在一起,都不會超過一緡錢,哈哈……」
蕩虜軍戰兵多在軍營之中,衣食用度全部由蕩虜將軍供給,每個月之後三日的假期,就算是想花錢也沒有機會,怎麼會攢不下家底呢?
「哈哈,你還年輕,不懂的。在外邊養女人,花銷可不少。」
原來,這位丁姓老兵在外邊認識了一個煙花女子,早已把全部的賣命錢花在那青樓女子身上。
「這……丁老哥,不是我說你,你賺的都是血汗錢,怎能花銷在那種爛女人的身上?憑你蕩虜軍戰兵的身份,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只要好好的當幾年兵,到時候娶個十幾歲的黃花大姑娘,成家立業才是正經的道理……」
「我這一輩子做過的虧心事太多,兩手血腥背著好幾條人命官司,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也就不想成家立業的事情了。快活一天算一天,就算是哪天戰死沙場落個為國捐軀的名頭就已經很知足了。」老兵的目光中滿是無所謂的神態,把生死之事說的如此輕鬆:「我獨自一人,上無父母中無兄弟,活著是單身死了就是絕戶,雖然有些淒涼卻也逍遙快活。若是真如你所言娶個黃花大姑娘回家,一旦戰死豈不是害了人家?哈哈,不想那個,不想那個哦。」
歷朝歷代的軍隊當中,地皮惡棍和背著人命官司的賊寇,都不在少數,蕩虜軍也不例外。一旦加入這個集體穿上皂色的衣袍,以前的種種就一筆勾銷,他們只剩下最後一個身份:蕩虜軍士卒。
成華還要說點什麼,身後已傳來嘩啦嘩啦的甲葉子碰撞之聲,不必回頭也可以知道是隊官楊晉祝到了。
楊晉祝是蕩虜軍中最年輕的隊官之一,即便是在非戰之時,也總是披著全套的甲冑,彷彿那一套細甲已經長在他的身上一般。
「怎還不睡覺?絮絮叨叨的說些什麼?」隊官楊晉祝內穿甲冑,外罩蕩虜軍的制式皂色袍服,束腰皮帶把腰身殺的細細,左臂上的那塊紅色布塊表明了他的身份——蕩虜軍最中堅的隊級軍官。
楊晉祝似乎永遠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神態之間有些沉悶,看起來好像是不知變通的迂腐之人,卻是蕩虜軍中最有前途的年輕人之一。
「報楊隊官,我正在和兄弟們閒談。」丁老兵挺身而起,「啪」的打了個軍禮。
楊晉祝回了個軍禮,看了看這個丁姓老兵,又看了看輔兵成華,神態略略的隨和了一些:「早些歇息,明日還要趕路呢。」
「是。」
對於楊晉祝,成華頗有幾分敬畏,據說這位年輕的隊官曾在東昌血戰中接連砍了幾個真韃子的腦袋,戰功赫赫,深受蕩虜將軍器重,這一次是作為營官張三的副手出來的,只要能把協助東昌剿滅亂黨的任務做的四平八穩,說不得還得升一升。若是成了營官,就是實打實的高層,可以真正參與到決策核心了。
丁姓老兵返身鑽進帳篷去休息,成華看著楊晉祝漸漸遠去的背影開始發呆……
把宿營地巡視一遍,又查看了崗哨之後,已是亥時初刻。回到營帳之後,才發現這支隊伍的主官張三哥正在自己的帳篷裡坐著……
「張隊官……」楊晉祝抬手就是一個軍禮。
「別總是給我打軍禮,」張三哥和隨意的回了個平胸禮:「我就是不喜歡你這個公事公辦的性格,原本我的是點了孫立拄的名,可乙丑兄弟說你辦事幹練,是個可造之材,才專門讓你做我的副手。」
在隊官這個級別當中,楊晉祝和孫立拄都是最年輕也最有前途的,但兩個人卻有很大的分別。
楊晉祝這個人,完全是依靠自己在戰場上的搶眼表現,一步步積功成為了隊官,所以為人處事都依足了蕩虜軍的規矩,從來都是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那個孫立拄的功勞遠遠比不上他,卻勝在出身好。
孫立拄的父親水生大哥曾經是最好和李乙丑一起北上販運私鹽的生死夥伴之一,只是運氣不怎麼好死在了東平。蕩虜軍的高層多把孫立拄當作是子侄一輩,尤其是週六斤和張三哥二人,平時對孫立拄多有照顧,哪怕是在孫立拄晉陞成為隊官的事情上,也有很明顯的裙帶關係。
孫立拄雖然年輕,為人處事卻比楊晉祝圓滑的多,嘴巴也甜,雖然年紀和李乙丑差不多,私下裡總是喊蕩虜軍為「乙丑叔」。
在選擇副手的時候,張三哥當然會喜歡關係更加親密的孫立拄,奈何這一次是蕩虜將軍李乙丑點了楊晉祝的名,他才有機會以隊官的身份作為蕩虜軍創始人之一的張三哥的副手。
雖然楊晉祝也聽說過一些傳聞,卻沒有想到張三哥張隊官這麼直白的當著自己的面兒說出來,一時間竟然呆住了,不知道如何作答。若是說感謝蕩虜將軍的栽培,豈不是在當面職責自己的頂頭上司是「任人唯親」「徇私舞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