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協助東昌郡王剿滅亂黨一事,蘇子朋大加讚賞:不論如何,能在淮揚之外保持蕩虜軍的存在,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蘇子朋甚至連夜給李乙丑擬定了詳細的章程:協助東昌郡王剿滅亂黨的隊伍,其主要任務絕對不是作戰,而是在保持軍事存在的基礎上盡可能擴大蕩虜軍的影響。將蕩虜軍的作戰方式和理念傳授給山東守軍,提高他們的作戰能力。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準備派往山東的這個營,應該是「教導營」的性質,這是一種典型的「輸出革命」方式。憑借精良的裝備和比較先進的作戰思想,利用東昌郡王的人力和地盤,將東昌守軍演變成為蕩虜軍的影子。
這當然需要物力財力的支持,所以李乙丑很痛快的準備了三百副鎧甲和五百張鋼弩,以半賣半送的優惠價格送過去,至於東昌郡王最在意的小型野戰銅胎炮,也會以最快的速度準備妥當。
經過一番抽調之後,將新兵和老兵混合,組建起一個混編營,由穩重可靠的張三哥帶隊,於四月十六開拔去往東昌。
成華並不知道東昌在哪裡,也不曉得還要走多久才能夠到達,只是如同所有的同伴一樣,跟著隊伍曉行夜宿一路北上。
剛剛過了十七歲生日的成華顯得有些瘦弱,雖然他一直都夢想著成為一名真正的蕩虜軍戰兵,這個夢想卻距離他很遠。
這裡是一個低矮的荒山,一面臨水,視野開闊,是非常好的宿營地。
作為輔兵,成華總是比蕩虜軍的披甲戰兵更勞累一些,不僅要幫助戰兵背負甲冑,還要做些提水、安營之類的事情。
重重的把木楔砸進鬆軟的土壤當中,支架起宿營的帳篷,又給隨軍的騾馬填了點精料,才終於有時間坐下來休息。
月光如水如銀,溫柔的灑在他的身上。成華倚著一具馬鞍坐在篝火旁邊,看著夜空的那輪明月,慢慢的閉上眼睛休息。
來到揚州已經超過一年,加入蕩虜軍成為一名輔兵已經有三個多月了,但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遠在綏德的老家,黃糜子飯的香氣就會在鼻子裡復甦,尤其是秦地高原上那帶著黃土沫子的大風,總是讓他不由自主的想家。
如同所有父母對兒女的殷殷期盼一樣,每一個名字都蘊含著最美好的祝福。窮人家的孩子大多會取一個「富貴」「有財」之類的名字,成華的名字也有這樣的含義。
早在成華來到這個世界開始,父母就希望他能夠成為一個讀書認字的斯人,要是能夠考取功名那就更好了。所以在他幼年時期,家裡雖然窮苦潦倒,父母還是咬著牙將他送進學堂。
成華自幼懂事,知道父母的艱辛,所以發奮讀書,雖然沒有子建之才,十來歲的年紀就能夠出口成章,很快就成為十里八鄉有名的「神童」。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成華肯定會參加一連串的考試,將寒窗苦讀之功化作錦繡前程。
可惜的是,時局動盪民不聊生,秦地早已烽煙處處,各路揭竿而起的隊伍輪番上陣,戰火頻仍兵荒馬亂,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年紀幼小的成華不得不隨著家人四處逃難躲避災荒和戰火,這些年來,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曾經走過多少地方,唯一讓人刻骨銘心的記憶就是飢餓和困苦。
好在天照應,去年和家人一起來到揚州,父親憑借一手純屬的手藝順利成為為蕩虜將軍效力的鐵匠。給蕩虜軍幹活,只要踏踏實實勤勤懇懇,自然可以做到養家餬口。尤其是成華也做了鐵匠學徒之後,一家人的日子漸漸好轉起來,年前終於在揚州安了個家,總算是結束了顛沛流離的日子,重新安定下來。
母親的身子骨柔弱,又在逃難的幾年中被風寒侵了骨縫,已做不了什麼活計,還有年紀幼小的弟弟也需要養活,所以成華主動報名,成為蕩虜軍中一名普普通通的輔兵。
做輔兵非常勞累,成華卻從無怨言,這些年來是所見所聞,已經讓他非常明白眼下是什麼樣的世道:能夠有一口飽飯吃,能夠維持家人安穩的日子,已是天堂一般的享受了,縱然是辛苦一些,也算不了什麼。
成華曾經夢想成為一名蕩虜軍士卒,成為披甲戰兵,但父親卻不大支持。戰兵的收入高待遇好,終究是行軍打仗的。雖說蕩虜軍素有強兵之名,可刀槍無眼,一旦上了戰場,誰也不敢保證一定能夠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不求什麼赫赫戰功,只要一家人團團圓圓有衣有食,就已經足夠了,所以父親竭力反對他的戰兵夢想。甚至連這一次出征北上,都是成華磨破了嘴皮子才終於讓父親同意了的。
臨行之時,體弱多病的母親給成華求了個保佑平安的靈符,素來沉默寡言的父親則連夜為他打造了一把刀。
聲聲敲打中,父親手中的小鐵錘點到哪裡,成華就把輪圓了的大錘砸向哪裡。每一次震動敲打,每一次淬火浸水,一把短刀漸漸在無言的父子手中成形。
當父親把這把短刀交給成華的時候,他感受到了父親的心意和殷殷期盼,所有的祝福都已經伴隨著鏗鏘有力的敲打聲融入到了這把短刀當中。
在成華的所有經歷當中,無論是躲避戰亂還是沿街乞討,從來都沒有和父母家人分開過,這一次隨軍北上到東昌協助官軍平定亂黨,是他第一次離開家人的照拂,也是他第一次獨立面對這個充滿了刀兵血火和種種磨難的世界。
雖然才剛剛出來幾天,成華就已經有些想家了,不知道母親有沒有又咳嗽,不知道弟弟有沒有又跑出去闖禍……
所有的這些思念,讓成華緊緊的抱著那柄短刀,手指在鋒銳的刃口間劃過,屈指一彈,發出「錚」的一聲嗡名,彷彿臨別之時父親的那一聲歎息。
「真是一把好刀。」沙啞的聲音如同礪石摩過粗粗的沙粒,坐在成華旁邊的一個老兵讚了一聲:「小兄弟,給我看看你的這把刀。」
這個老兵好像是姓丁,叫什麼名字成華已記不大清楚了,只知道他是一名真正的披甲戰兵,而且資格很老,曾經參加過定遠之戰,更曾在東昌血戰中斬獲過一個真韃子的首級。
姓丁的老兵左半邊臉幾乎全都毀了,一道巨大的傷疤從眉中穿過顴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紫紅色的皮肉外翻著,因為嘴角受到牽扯的緣故,牙齒露出來一大半,顯得分為猙獰可怖。
這是被利刃劃破臉頰造成的傷害,雖然傷口已經癒合,卻把容貌給毀了。要是傷口再深一些的話,老兵的半個腦袋就要飛掉。
好在這個老兵的年紀已經不小,根本就不在乎容貌的美醜。而且在蕩虜軍整個體系內部,這樣的傷疤更是一種榮耀的象徵,那是經歷過血戰在死人堆裡翻滾過的印記。
身為輔兵的成華朝著這個臉上帶著巨大疤痕的老兵報以謙卑而又友善的微笑,恭恭敬敬的把父親打造的短刀遞給他。
蕩虜軍的輔兵不披甲也不配長柄武器,每人僅有一把尺八的匕首。和輔兵的軍用制式武器比起來,成華的這把短刀顯得寒酸而又粗糙:約莫二尺四寸長短,比軍用匕首長了一些,卻比正式的軍刀短小了很多。刀尖位置上有一個略大的弧度,以至於這把刀的重心非常靠前。看起來好像是八旗兵的重頭砍刀,卻又比重頭砍刀的尺寸小了很多。這把刀連個最起碼的護手都沒有,僅僅只是在刀柄位置上為粗麻反覆纏繞以方便掌握。
這種樣式的武器,一看就知道是專門為成華這種身材矮小力量不足的少年量身打造。
「你自己打的刀?」
「阿爹幫我的打的。」
臉上帶著刀疤的丁老兵舉著短刀呼呼虛劈了幾下,意味深長的說道:「你阿爹是個用刀的高手啊。」
成華笑了:「我阿爹是個鐵匠,是打刀的高手,卻從來不是用刀的高手。」
「不是用刀的高手?」丁姓老兵也笑了:「我敢拿眼珠子和你打賭,你家阿爹一定殺過人,以前是做什麼的?」
成華的面色一黯,小聲說道:「流民,陝西過來的流民。」
「哦。」
僅僅只是發出一個看似毫無意義的音節,丁姓老兵就不再言語。
眼下這見鬼的世道,流民二字被賦予了太多的含義:從陝西而至揚州,顛沛流離,流民和盜賊之間,流民和流民之間,總的少不了流血衝突。甚至很多流民本身就有加入反賊的經歷,為了爭搶食物,為了自保,殺人見血實在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流民會和各處的盜賊廝殺,在很多時候,流民本身就是盜匪,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
阿爹確實殺過人,不僅殺過盜匪,還殺過其他流民,要不然成華一家又怎能在輾轉千里的過程中依舊完好?
為了求存,流民的遷徙絕非背井離鄉的輾轉那麼簡單,其中種種艱辛和凶險,只有流民自己最清楚。
兵荒馬亂的年月,無論是殺人還是被人,都是尋常之事、。
和家人一起顛沛流離的日子讓成華畢生難忘,卻又不願意提起,連年紀幼小的他就曾經做過攔路搶劫的山賊,也曾經砍殺過其他流民,輾轉來到揚州之後在漸漸安穩下來,以前的種種經歷早已成為不堪回首的記憶。
「丁老哥,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老兵臉上的傷疤抖了一下,發出一陣陣難聽的笑聲:「以前麼……我是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