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的大鹽商都是銀海漂金的超級富豪,損失一兩船鹽對他們而言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查扣就查扣了吧,只當是出了差錯把船翻覆在波濤之中了。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們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淮揚民練把新江口給鎖了。
新江口是運河南北溝通的咽喉,李乙丑當然不可能使出鐵鎖連舟的強硬手段鎖死水面,僅僅只是遣了一百民兵在碼頭附近巡查。
那一百個民兵分明就是專門針對鹽商佈置的,南來北往的貨物都不管,哪怕是從福建浙東過來的私船都懶得理會,只是專門和行鹽的船隻過不去。短短數日光景,就查扣了二十多條鹽船,搞的風聲鶴唳船主們都不敢放纜了。
蕩虜將軍李乙丑確實是個舉國矚目的大英雄,但再大的英雄也管不到私鹽這一塊吧?那麼多的鹽都被查扣下來,大家也就認倒霉了,只當是孝敬了將軍大人。可你幹嘛還要封鎖水面呀?
秋季收鹽的季節剛過,正是行鹽的大好時節,往上走到江西、湖廣、巴蜀,往下到江南、兩浙,還有出海到福建、兩廣,都需要在這裡裝船啟航。僅僅只是運河口處的新江口派遣了一百個查鹽的民兵,就讓船東們不敢動彈,等於耽誤了好大的生意。
私鹽的暴利天下皆知,又是銷鹽旺季,每耽誤一天都會損失無數白花花的銀子,早把鹽商們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鹽商們之所以能夠做大,最主要就是因為官商勾結。鹽商們像往常一樣,找到了漕運、鹽道等衙門,希望可以利用官面的關係讓李乙丑把道路讓開。
雖說李乙丑根本就管不到這一塊兒,奈何私鹽確實犯禁,查都已經查了,扣都已經扣了。現如今的蕩虜將軍李乙丑聲望正隆,又深得聖眷,犯不著為了幾船鹽和他生鼻子生眼的過不去。
現在這種局面,和李乙丑撕破臉皮實為不智,鹽道和漕運衙門的老爺們和鹽商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經過一番協商之後,終於拿出一個比較現實的方案:
李乙醜的淮揚民練和私鹽沒有半點關係,他這麼做分明就是眼紅。反正鹽商們有的是錢,大不了分一杯羹給蕩虜將軍也就是了,最多把鹽價稍微提一提,很快就又能賺回來。總是像現在這個「陳兵」新江口,搞的鹽商都不能安安穩穩的做生意,搞的各衙門也不能順順當當的吃到「孝敬銀子」,對誰都沒有好處。
這種事情,自然不會拿到檯面上去辦。在各個衙門的默許和鼓勵之下,幾家大的鹽商正準備備上點禮呈去拜望一下蕩虜將軍,李乙醜的請柬反而提前一步送到了鹽商們的手中。
果然是想從揚州鹽務中分潤銀子的想法啊,只可惜李乙丑太年輕,太沉不住氣,做的太露骨了。
不過嘛,露骨一點也好,能用銀子解決的問題,基本不算是什麼問題。鹽商們也不怕李乙丑獅子大開口,因為給各衙門的孝敬,都有雖不成卻通行的規則,河道上該給多少,鹽道上應該送多少,都是多年來形成的規矩都是有定數和份額的。要是李乙醜的胃口太大,到時候就不光是和鹽商們過不去,而是和整個揚州官場過不去了。
好處被你李乙丑吃下去大半,其他人的利益必然受損,到時候方方面面聯合起來,他李乙丑就算是有天大的軍功也得被排擠出去。
鹽商們早已和各個衙門商議好了具體的條款,該給李乙丑多少銀子也計算好了。接到了蕩虜將軍的請柬之後,如約前往。
和鹽商們見面的地方不是在軍營,也不是在城西鐵器廠,更不是在私宅當中,而是在城北的「兔兒窪」。
「兔兒窪」在城北偏東,原本不叫做這個名字,也沒有現如今這麼荒涼,曾經是肥沃的良田。在成化年間,朝廷花費巨大了人力物力清理運河,讓大運河的航運能力大大提高,卻也產生了一定的副作用:「兔兒窪」的形成和清理運河有直接的關係。
一百多年前朝廷清理運河之後,清理出來的淤泥和各種土石堆積如山,根本就無人管理。久而久之,隨著雨水的沖刷和湖水的浸泡,竟然慢慢坍塌,將高郵湖的一條小支流給堵死了。那條小河的水量並不大,所以沒有氾濫成災,卻在這裡形成一片地勢低窪的灘涂。因為沒有了源頭,只能依靠雨水補充,長年累月的蒸發之後,水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鹽鹼荒灘。
滿是白花花的鹽鹼地根本就無法耕種,只有裸露的地面和生命力頑強的紅柳和野草,成為獐狐出沒狡兔競走的山野之地,故而得了個「兔兒窪」的名字。
現如今,「兔兒窪」已經成為李乙丑實兵演練的「戰場」。
按照蘇子朋的《練兵紀要》,讓士卒進行實兵演練,可以極大提高訓練效果,這裡就是最好的演兵之地。
當鹽商們帶著長隨手持李乙醜的請柬到來之時,蕩虜將軍好像正在操演軍馬,暫時無暇相見,所以派遣了個小兵過來:「蕩虜將軍正忙於軍務,稍後片刻即可於諸位相會,請隨我到安歇處等候。」
所謂的安歇處,其實就是一片空地,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不遠處的軍旗號旗以及堆積起來的軍械刀槍。
雖然小兵的話語當中帶著一個「請」字,卻一點客客氣氣的意思都沒有,彷彿這完全就是一個生硬死板而又不容違抗的命令。
荒僻的郊野當中,聽著四周陣陣的喊殺之聲,讓這些養尊處優錦衣玉食慣了的大鹽商們很不自在……
好在李乙丑並沒有讓他們久等,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工夫就過來了。
作為揚州的新貴,李乙醜的大名早已如雷貫耳,眾人紛紛起身見禮。
李乙醜的臉上掛著從容不迫的微笑,如同所有熱情好客的主人那樣,客客氣氣的和鹽商們打著招呼:「什麼將軍不將軍的,都是官面上的稱呼。諸位都是揚州本地的大戶,我也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今日咱們不說什麼尊卑,只論鄉情?咦?」
發出一個表示詫異的音節之後,李乙丑頭也不回的說道:「李福,我不是說過要你好好招待諸位的麼?怎還不排開宴席?」
李福從來就不屬於淮揚民練,而是李乙醜的私奴,經常為他打理一些細碎的事務。
穿著一身黑色長衫帶著八瓣小帽的李福應了一聲,馬上命人準備宴席。
十幾個穿著皂色常衫的隨從紛紛而動,片刻之間就擺出幾張八仙桌,卻沒有座椅,僅有幾條做工粗糙的板凳。
每張桌子上都擺放著一個茶壺和幾個黑瓷茶碗,另有幾碟很常見的點心果子,無非就是些棗糕、豆黃、核桃、紅棗之類的粗鄙之物。
如此寒酸到了極點的宴席,並沒有讓食不厭精儈不厭細的大鹽商們感覺到意外:大家湊到一起,來到這個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當然不是為了吃李乙醜的宴席。他們對於桌子上的茶水點心根本就沒有半點興趣。
反而是李乙醜的那幾個皂衣隨從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這十幾個人,行動之時的動作剛健有力整齊劃一,目不斜視神色漠然,眉宇之中透露一股森然肅穆,絕非一般的僕役,很有可能是李乙丑本人的親衛。
天下第一的虎賁強兵,果然名不虛傳,就算是不佩甲不持戈,也自有一股凌厲的殺伐之氣。
既然場面都已經擺開了,那就沒有必要再兜兜轉轉的繞圈子。早在來到這裡之前,幾個鹽商就已經商議了,誰先說誰後說,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早已有了腹稿。
一個五短身材的鹽商最先起身,給李乙丑見了個淺禮:「將軍虎威,一舉格斃奴酋,我等雖是追利逐銅的商賈,也對李將軍萬分欽佩。若是有什麼礙了將軍為國殺敵的地方,李將軍只管名言就是,又何必查扣我們的鹽船?」
這幾句話早已細細的斟酌過無數便了,端得算的上是綿裡藏針滴水不漏。
我們知道你李乙醜的威名,也曉得淮揚民練的厲害。但是我們行鹽賺錢的商人和你們這些為國殺敵的軍人根本就是兩碼事,平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要在豐厚的鹽務中分一杯羹,明說就好了,何必弄出那麼大的動靜,扣了鹽船鎖了江面,搞的大家都有損失。
官商勾結早已經成為鹽務的根本,你想從鹽商的口袋裡往外掏銀子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誰讓你李乙丑現在的威望正隆的蕩虜將軍呢。只要你的手不要伸太長,胃口也不要太大,萬事好商量嘛!
鹽商再怎麼有錢有勢,終究只是「民」,李乙丑是堂堂的淮揚民練指揮使,當今萬歲敕封的蕩虜將軍,揚州是他的基本盤,就算管不到鹽務上,也完全具有讓鹽商們無法安安穩穩做生意的能力,所以他們只能老老實實的分潤出一點好處給李乙丑。
李乙丑依舊是一副笑面佛的嘴臉:「看你們這個意思,還真把我當成是披著官衣的去強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