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江口位於揚州城南,出了通江們順水而下,不消多少時辰即可到達,無論才泛海而來的南貨還是順水而下的江貨,全都要經過這裡。
新江口原本沒有村鎮,也沒有碼頭,至少在兩百多年以前,這裡還是一片荒蕪的爛泥灘,運河和長江的接處是在更南邊的舊江口。因為江水氾濫的緣故,長江的江面一度北移,江面變的非常寬闊,舊江口逐漸北淤塞住了,後雖屢次清理淤,卻總是用不了幾年就又重新淤積,以至於吃水深的料船根本無法靠近。
從成祖皇帝開始,一直到武宗毅皇帝,曾經六次清理運河,並且在將近百年之前,在現在新江口的位置上開闢了新的碼頭。
有了碼頭,自然也就會有貨棧、倉房,沒有用多久就又有了船幫、伙家,人口越聚越多,規模越來越大,到了萬曆年間,已經形成依托水運的市鎮。朝廷也就是這裡設了釐金局子,巡河營也設了卡子。
作為昔日巡河營的一員,張三哥對新江口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經常到這裡扛活做力工的週六斤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路。
清晨的新江口已是一派忙碌的景象,來來往往的民夫把貨物裝卸整齊,在纖伙悠揚的號子聲中,一艘又一艘平底大沙船紛紛駛離,又小又翹的「尖底兒快」靈活的穿梭其中。
河面上漂浮著一曾灰白色泛著油花的髒沫子,站立在埠頭的通船石上,週六斤指著那搜正要駛離的大料船說道:「三哥,我敢拿眼珠子和你打賭,那船上裝的是絕非是江貨,一定是私鹽。」
張三哥大聲笑罵著:「咱都是鹽販子出身,我又是在巡河營當差七八年的老行家,焉能看不出那是私鹽?老子吃飽了撐的和你打這個爛賭?」
天下鹽運的一多半都是出自揚州,其中又有一大半是出自這個碼頭。就在一年多之前,張三哥和週六斤還跟著李乙丑一起販運私鹽呢,可以算是根正苗紅的鹽販子。
就算是普通的揚州百姓,也早就熟悉了販運私鹽的那些門道,尤其是張三哥這種巡河營的老行家,對於販運私鹽之事早已經摸的清清楚楚。
所謂的巡河營,早就和鹽商們勾結在一起了,在和李乙丑走在一起之前,張三哥和其他所有的巡河營士卒意義,都指望著鹽商們「孝敬」過活。光憑那點微薄的餉錢,早就餓死不知道多少回了呢。
和李乙丑第一次販運私鹽完全不同,揚州的大鹽商們根本就不屑於用肩挑手抬的方式偷偷摸摸的販運一點私鹽,他們也懶得賺那點辛苦錢。真正的大鹽商,從來都是和官府勾結,一邊販賣著朝廷配額的鹽引,一邊整船整船的往外邊販運自己的私鹽。
這麼大的動靜,就算是官府是聾子是瞎子也早就知道了,卻毫不理會,甚至還會給那些富可敵國的大鹽商提供種種便利,箇中原因已不用多說:典型的官商勾結而已。
鹽道、水管、巡河等等各衙門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被鹽商們餵飽了,依舊從朝廷的衙門淪落成為大鹽商的走狗和幫手。
這本就是半公開的秘密,連揚州本地的販夫走卒市井小民都心知肚明,只不過這麼多年來意義都是如此,反而司空見慣了。
「兄弟們,抄傢伙,上船查驗私鹽嘍!」
隨著週六斤的一聲呼哨,整整一隊民兵蜂擁而上,瞬間就控制了那艘大船。
報的是南貨,船隻卻吃水那麼深,查一查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這種事情實在是太容易了,因為那些大鹽商販運私鹽的時候完全就是肆無忌憚,甚至懶得做太多的遮掩工作,僅僅之是用蘆席苫住一跺又一垛精鹽,就敢於在各衙門的「監管」之下明目張膽的販運私鹽。
作為昔日的鹽販子之一,查禁私鹽自然是輕車熟路一查一個準兒。
販運私鹽是大罪名,按說那船東應該懼怕才是。奇怪的是船東沒有半點畏懼的神態,反而斜著眼睛看了看這些手持刀槍衝上來的民兵,用一種非常無所謂的態度問道:「你們是哪個衙門的?你們的官長是誰?眼睛瞎了還是怎的?也不看看船頭的標記,袁老爺的船你們也敢查?」
「老子管你什麼圓老爺方老爺,」一腳就把那船東踹了個仰面朝天,用刀背排著他的臉,嘿嘿的冷笑著:「老子是淮揚民練的週六斤,專門來查你們這些私鹽販子的。」
週六斤是東昌血戰的大英雄,曾經陛見過天顏的大人物,船東雖然不認得他,卻早對這個名號有了如雷貫耳的感受。
可是……
就算是販運私鹽違反了國家法度,那也是鹽道衙門的事情,應該由巡河營來查。你們淮揚民練就算是有天大的功勞又能怎樣?這根本就不是你們應該管的事情。
本地的駐軍都不管這個,你們淮揚民練卻跑來查私鹽,實實在在的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
因為吃準了這不是淮揚民練的職責之內,所以那船東也不懼怕,反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個勁的大聲叫喊:「來人啊,快去請鹽道衙門的張大人,請他來給嫵媚主持公道……」
那個張大人肯定早已經吃了大鹽商們很多好處,他來了之後必然會名正言順的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接管此事,回頭就會放行。
查禁私鹽是李乙丑早就安排的事情,所以週六斤等人根本就不理會船東的這一套,直接就把整艘船給扣了下來。
吵吵鬧鬧的叫嚷聲中,巡河營的人們終於趕了過來。
早就有所準備的張三哥馬上就迎了上去,滿臉都是笑容的對那個為首之人說道:「原來是鄭知事當值啊!」
以前在巡河營混飯吃的時候,這位鄭知事還是張三哥的頂頭上司,雖然只是個八品的小官兒,卻也能搜刮到一些好處,總是吃的滿嘴流油。
現在的張三哥早已不是當日的吳下阿蒙,正經的五品官,還是進京陛見過的功臣,比昔日的頂頭上司高了好幾個品級,今日相見實在有些尷尬。
這位鄭知事正要行個見上官的禮節,卻被張三哥給阻住了,依舊是笑面佛的模樣,拉著這位鄭知事說道:「什麼禮不禮的,咱們兄弟之間就別弄這個生分了。當年我在鄭知事手下當差的時候,受惠之處不少。我張三混的稍微有了點樣子,總不會忘記了老弟兄們的情意。若不是有軍務在身,少不得要請大家喝一壺好的。」
鄭知事剛剛才聽說淮揚民練查扣了袁老爺家一整船的鹽,所以急急吼吼的趕過來,原本以為日漸跋扈的民兵們不大好講話,說不得還要打一場扯皮的官司,想不卻遇到了以前的老熟人。
張三哥和藹的態度讓鄭知事放心了不少,手下那幾個巡河營當差的士卒也紛紛給飛黃騰達的老同事問吉打招呼,一派和睦的氣氛。
「張大人……」
「就叫我張三,聽著順耳。」張三哥豪爽的大笑著。
既然是打了就幾年叫道的老熟人了,態度又這麼好,鄭知事也就不再講究官場上的那一套上下尊卑了:「張大……三哥,這河面上的事情你也知道,歷年來都是他們走鹽吃利,咱們巡河營的弟兄們多少也能撈點過日子的銀錢。今日你們這是……」
張三哥原本就是他的手下,也曾經分潤過鹽商們賄賂的好處,自然明白這其中的種種關係,所以也就無需隱瞞,直接就把話說的很明白了:「三哥啊,這事本不該你們民練伸手來管,不過今天既然犯在你們手裡了,我便做個合事佬,讓那船東那些酒錢出來,不讓你的弟兄們白忙一場,也算是給我姓鄭的一個面子,你看如何?」
揚州各衙門都和「鹽」這個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和盤根錯節的關係,連民兵都跳上船來查禁私鹽了,分明就是想分潤一點好處。
這事是不是應該他們來管已經沒有必要再糾纏了,反正袁大老爺有的是銀子,隨隨便便拿點出來給這些民兵去吃花酒,打發他們走也就是了,免得傷了彼此的和氣。
「姓袁的鹽商和我沒有半點交情,我才懶得理會,」剛剛說了一句重話之後,張三哥的態度馬上就有變得和剛才一樣和藹,笑呵呵的說道:「誰叫我曾在鄭知事的手下討過生活呢?姓袁的面子我可以不給,你的面子是萬萬不能不給的。」
這句話把鄭知事說的心花怒放,本以為這事就已經算是圓滿解決了,想不到的是,張三哥的話鋒一轉,緊接著說道:「就沖鄭知事的面子,等這件事情了了,我請巡河營的老弟兄們吃酒,醉鳳樓不見不散。不過今天姓袁的這一船鹽麼……兄弟我是真的做不了主。」
「張大……三哥你已是堂堂的朝廷命官,千軍萬馬都指揮過,這麼點小事情怎就做不了主了呢?」
「不瞞鄭兄,這事是我家將軍的軍令,軍令如山吶,就算我是想放行也不能放了。」
蕩虜將軍李乙丑下了軍令來查禁私鹽?這個事情怎麼聽著都覺得古怪。
張三哥是軍官,領了軍令來查禁私鹽,那就真的放行不得了。
萬般無奈之下,鄭知事只能派人悄悄的去通知大鹽商袁老爺,具體應該怎麼辦理,還是讓勢大財雄的袁老爺本人去找蕩虜將軍李乙丑去討說法吧,。
這種事情,一個小小的從八品知事是萬萬解決不下來的。
就在同一天之內,淮揚民練以同樣的方式查扣了六艘鹽船,分屬四個不同的大鹽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