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瀰漫著血腥的味道,那些從人體中流淌出來的紅色液體很快就滲進乾涸的大地,留下一片又一片暗紅色,彷彿大地的天然點綴。受傷的戰馬悲鳴著,幾次想要站立起來,卻又重新栽倒在血泊之中。
戰鬥基本已經結束,損失慘重的清兵正滿山遍野的逃散,零星的廝殺過後,因為還要等待後面的輜重隊伍,不敢拉開太長的距離,所以李乙丑沒有對潰敗的清兵窮追不捨,有些保守的及時結束戰鬥。
戰兵就地休整,輔兵正在做一些戰後的事宜。
在這個時代,無論是殺人還是被殺,都是最司空見慣的事情。在死屍相疊的戰場上割下一個又一個腦袋裝進大筐當中,對於大多數輔兵而言就好像是在收穫田地裡成熟的莊稼一樣自然,不僅沒有產生絲毫的心理障礙,反而充滿了收穫之後的欣喜。若是能夠在扭曲的屍體當中找到一兩個還在呻吟的敵人,馬上就會爆發出陣陣歡呼,然後掏出小刀子笑嘻嘻的把還沒有死透的敵人的腦袋斬下來,就好像是在收割成熟的麥稻,對於噴濺到臉上身上的鮮血毫不在意。
最初的戰損數字已經統計上來,此戰當中,淮揚民練戰死六十一人,傷兩百二十餘,其中大部分是輕傷,稍做休整即可重新投入戰鬥。
在很多士兵的心目當中,清軍幾乎就是無敵的存在。歷次入關大掠,都打的各地官軍聞風喪膽退避三舍,很多人都把清軍當成是青面獠牙凶頑殘忍的惡魔,今日一戰,對於清軍的畏懼心理頓時顛倒過來:
「以前沒有打過的時候,還以為辮子兵個頂個都是刀槍不入三頭六臂的凶神惡煞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刀槍不入?吹的沒邊兒了。以前一聽到辮子兵,我也挺害怕的。今天實實在在的打過之後才知道,還不如咱們呢。」
「狗屁的刀槍不入,就算是真的刀槍不入了,還能抗得住咱們的火炮?」
「都是娘生爹養的血肉之軀,辮子兵又不比咱們多兩條胳膊,哪有那麼邪乎?」
「說來還真是奇怪呢,既然辮子兵也不是如何的厲害,為什麼總是能把朝廷的官軍打的潰不成軍呢?」
「官軍上面有多少吃空餉喝兵血的老爺?連飯都吃不飽了,哪還有力氣打仗?官軍能有件用了多年的布甲,就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咱家穿的是啥?輔兵都是鎖子甲呢,和咱家一比,官軍簡直就是叫花子!」
「別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就知道整個儀征軍只會六門炮,還有兩門早就裂了。咱家有多少?咱們的火炮一字排開,嚇也能把敵人嚇個半死了。」
「老哥說的是,官軍用的是小捎弓,有些弓梁都已經僵了,連燒火棍都不如。怎能和咱家的鋼弩相比?一個齊裝滿員的中等縣才有五十張弓,還有大半是不能用的,咱家的鋼弩上千,一輪箭雨潑出去,嘖嘖……萬箭齊發呀!」
擊退了辮子兵,讓所有的戰兵都顯得異常興奮,正在興致勃勃的談論著剛才的戰鬥之時,才發現李乙丑正站在後面笑瞇瞇的聽著。
民兵士卒趕緊起身,行了一個整齊的平胸軍禮。
還禮之後,李乙丑示意眾人坐下休息,笑呵呵的說道:「此次出征,首戰告捷,實在是個不錯的綵頭,諸位多立戰功,功勞簿子上道道兒多了,賞賜才會更多。」
和傳統計算軍功的方式一樣,淮揚民練也是按照斬首數量來進行計算。名下的首級越多,軍功越高。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於,李乙丑把計算方式簡化了,斬首三級為最基本的檔次,普通的戰兵就可以獲得一次晉陞的機會。
看到面前這個小兵看起來很青年,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嘴巴上剛剛冒出一抹柔軟的容貌,神態之間頗為青澀。只是左臉上有了一道不小的傷口,皮肉外翻著,顯得有些猙獰醜陋。
李乙丑笑道:「咱倆臉上都帶傷,都是和韃子作戰之時留下的紀念,也算是有緣了。你叫什麼名字?」
能夠被李乙丑問起名字,彷彿是某種榮耀一般,小兵登時就把胸脯子挺的半天高,用非常響亮的聲音回答道:「報指揮使大人,三營丁字隊丑字旗戰兵楊晉祝。」
揚州民練的最高建制是營級,營下為隊隊下為旗。每個隊都按照天干命名,下面的小旗以地支命名。每營的標準人數是千二,現在才組建了五個營。不過都沒有滿員,人數比較多的營才**百人而已,所以只能算是搭起一個架子。這一次勤王作戰,雖傾巢而出,號稱八千控弦,其實真正的戰兵只有四千不到。其中還包括七百弩兵和四百司炮兵。扣除少量的斥候和近衛之後,傳統意義上的近戰士卒只有兩千多。
「此戰可有軍功?」
「報指揮使大人,斬首三級。」
「好,好兵!」如此年輕的小兵,就能斬敵三名,著實讓李乙丑感覺到了一點吃驚,大聲的誇讚著:「回去之後,你的隊官會做出安排,升個小旗長什麼的不在話下。」
「謝指揮使大人栽培。」
小兵行禮之際,動作有些生澀僵硬,一看就知道身上有傷:「傷到了?重不重?」
「報指揮使大人,被韃子的刀咬了肩膀頭子,一點都不重。」
「卸甲,我看看你傷成了什麼樣子。」
小兵依言解下紐襻,有些費力的卸下肩胛:右肩早已腫脹起來,脹起的中間部位有一條紫黑色的淤痕,就算沒有傷筋動骨,也夠他受的了。
鱗甲的防禦力很高,但絕對不是刀槍不入。最大的作用就是分散劈砍類傷害的面積,把線型的傷害轉化為面狀傷害,降低傷害程度。幸虧穿了鱗甲,要不然的話,如此凌厲的大力劈砍之下,這個小兵的胳膊早就沒了。在戰場上被砍下一條胳膊,就算僥倖沒有當場喪命,也幾乎不存在生還的可能,有極大的可能死於失血過多或者是後期的發炎化膿。
相對而言,大半個肩膀都已經腫脹瘀黑,幾乎已經算不了什麼了。
「盡快醫治,修養些日子,依舊是條生龍活虎的好漢子。」
雖然首戰告捷,但這只是一個開始,大量的清兵還在東昌周圍,更大的戰鬥還沒有開始。
小兵咬著牙,活動了一下手臂,雖然疼的鑽心,還是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毫不在意的大聲喊道:「一丁點小小的皮外傷,根本就算不了什麼,最多只當是被蚊子咬了一口,我還能打,還能再斬幾個韃子兵!」
「好兵,真是好兵……」
就在此時,傳令兵來報:東昌城的百姓來勞軍了!
血戰數日城破在即,若是韃子攻進來,必然是一番血洗,城中百姓將遭滅頂之災。在四周的官軍畏敵如虎之際,淮揚民練能夠趕過來解圍,自然會被東昌百姓視為活命的菩薩。牽著豬羊擔著酒食前來勞軍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東昌百姓能免血火刀兵之災,全賴軍爺廝殺得力,小小儀程,略表寸心……」一個鬚髮皓白的老者把剛剛從泥土中挖掘出來的陶罐子高舉過頂。
「軍爺辛苦了,俺家也沒啥像樣的東西,只能出幾升白米。」
一個拄著枴杖的老婦人把半籃子熱氣騰騰的雞蛋交給淮揚民練的小旗長,顫顫巍巍的念叨著:「都說韃子兵凶殘,是吃人的祖宗,官軍見了都怕的要死要活,只能丟下百姓逃命。今日才知道了,不是韃子兵厲害,是官軍軟蛋。烏泱烏泱的辮子兵不也被打退了麼?要說能打,你們淮陽兵才是最能打的,這三十個雞蛋送給你們吃……」
百姓自發的勞軍,送過來的那點禮物根本就不夠淮揚民練這幾千人塞牙縫,卻是一番心意。
尤其是百姓看待淮揚民兵的那種眼神和沒完沒了的誇讚之語,讓每一個淮揚民兵都深感驕傲,彷彿這支根本就不滿員的隊伍就是天下第一強兵。
勞軍對於物資的補充作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真正的意義在於提高士卒的榮譽感,進一步增強他們的自信心。
雖然僅僅只是首戰,但每一個淮揚民兵都無比堅定的相信:只要再打幾場,就可以輕輕鬆鬆的把韃子趕走,就可以立功受賞……
和百姓自發的勞軍行為相比,東昌官面上的助餉實際作用更大,鬧出的動靜也更大。
以東昌郡王為首,帶領著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本地官員,還有些有頭有臉的鄉紳富戶,敲鑼打鼓鞭炮齊名,好像過年的社火一般熱鬧。
淮揚民練是客軍,前來給東昌解圍,不論仗打的怎麼樣,地方上絕對得表示一下,這也是當時不成的慣例。尤其是李乙丑一來就首戰告捷解了東昌的圍城之困,讓清軍後退三十多里,不僅解了城中二十餘萬百姓的燃眉之急,更為調集更多援兵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一番半真半假的客套之後,李乙丑收下了東昌郡王的禮單。
「自東平一戰之後,本王每曾思及李指揮的無雙血勇,今日一見更勝往昔呀。」
當年東平大戰之時,李乙丑還是個販運私鹽的小商販,被逼的沒了活路才冒險深入清軍營中,其中包含著很多陰差陽錯的緣故。當初的東昌郡王也不過是清軍的俘虜而已。被他這麼一說,好像當年的東平大戰真的十分慘烈,就好像東昌郡王曾經和李乙丑並肩作戰最終取得輝煌大勝一般。
李乙丑非常明白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馬上就笑呵呵的與東昌郡王一起,共同緬懷了當年「共同擊敗」清軍的歷史。
在一片「李指揮勇猛無雙」「王爺料敵入神」的稱頌聲中,沒完沒了的客套終於結束,開始說起正經的事情。
「李指揮與本王也算故交了,我也不怕在你面前落了面子。實不相瞞,東昌守軍已無再戰之力,至多能提供一些輔兵。」
東昌被圍數日,要不是東昌郡王下了血本一意孤行的要困守孤城,早就一哄而散了。一番慘烈的攻守大戰之後,能夠等到李乙醜的援兵到來,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奇跡,再想協助李乙丑作戰,已沒有這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