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燦爛,朗月高懸。
子時已經過了,偌大的揚州城一片沉寂,遠處不時傳來更夫有氣無力的吆喝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提著個白紙燈籠只能照出很小的一塊亮光,走在寧靜的街上,除了遇到兩個倒臥在路邊的醉漢之外,連鬼影子都看不到一隻。
直到現在,李乙丑還是難以明白:為什麼蘇子朋對民練的事情如此在意?
送走了秀之等人之後,像往常一樣打開抽屜,向蘇子破匯報今日的事情。當蘇子朋知道了李乙丑拒絕了民練之事以後,馬上就讓他去找秀之,要他無論如何也得把興辦民練的事情鼓搗起來。
分明就是自己出錢給朝廷做事,看不到一丁點的好處,李乙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麼會對民練之事如此上心,所以就忍不住的多問了幾句。
蘇子朋寫好的字條上說的很鄭重,字裡行間都在表明這是一件非常要緊的事情,一定要拿下來。而且蘇子朋一再叮囑:這是上天送上門來的絕好機會,一輩子能遇到一回已經是很奢侈的了,萬萬不可錯過。
既然蘇子朋說的這麼鄭重,李乙丑也就不再多問,畢竟他是三百多年以後的人物,擁有洞察歷史的目光,想來這樣的安排也是有原因的吧!
原本是想明天再去找秀之詳細商議此事,奈何蘇子朋對此事非常看重,一定要他馬上去辦,片刻也耽擱不得。
雖然還是不明所以,但李乙丑深信蘇子朋的指點是絕對不會有錯的,所以才提了燈籠連夜出門。
雖已是午夜,寄居於驛館當中的秀之卻還沒有安睡,正在和兩位同僚攀談。
「兄,來的時候你說把這李乙丑說的忠義無雙,說他一旦聞得朝廷需要,必然挺身而出。今日觀之,也不會是個貪財怕事的市井之徒罷了。」
「孫學弟言之有理,想那李乙丑不過是個鹽販子,或許有些好勇鬥狠的痞氣,哪裡會曉得什麼千秋忠義?看來這一遭是枉費唇舌了。」
來揚州之前,秀之確實對李乙丑寄予厚望,本指望只要自己把朝廷大義搬出來,李乙丑就會毫不猶豫的拿出金銀錢財把民練給辦起來,想不到卻碰了一鼻子灰,連口茶水都沒有喝到。
兩位同僚都和自己一樣,是滿腔熱忱滿心報效的年輕官吏,滿腦子都想趕緊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一來可以為朝廷出力,二來自己也能功成名就。萬萬沒有想到接連跑了兩個多月,卻是這麼個結局。
「兩位年兄也不必苛責那李乙丑,」事到如今,連對李乙丑抱有莫大希望的秀之也不得不承認:「那李乙丑不過是個鹽販子罷了,雖有忠義之心,卻還在想著自己的一己私利,想要他散盡家財為朝廷出力,恐怕確實有些難辦……」
「如今這世道……」姓孫的都事微微搖頭,長歎一聲道:「說句誅心之語,眼下處處烽火遍地狼煙,我看這大明朝已是搖搖欲墜,只怕已不長久了……」
姓吳的御史也無奈的歎息一聲:「西北闖賊縱橫數省,官軍屢屢剿殺,竟然越剿越盛,西南的張獻忠也鬧的天翻地覆。遼事日漸糜爛,蒙古也離心力德,江南諸公依舊歌舞昇平不思報效,僅憑我們幾個人微言輕的清流,能做個甚麼?」
李自成、張獻忠還有無數扯旗造反的傢伙們,早已經羽翼豐滿,朝廷雖不止一次的說要剿滅,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恐怕不那麼好剿了。
還有滿洲人在關外虎視眈眈,隔三差五破關肆虐,這大明朝已到了處處冒煙四下漏風的地步,實在不那麼好收拾了。
秀之不是不知道眼下的情形,但他心中還是有一份忠誠報效的心思,眼看著連和自己最親近的兩位好友都如此悲觀,也只能把心底的那聲歎息硬生生的嚥了回去,做出一副很慷慨的樣子大聲說道:「自太祖洪武皇帝起兵算起,已垂三百年,當初的蒙元幅員萬里滅國百餘,還不是被我大明打的龜縮漠北?眼下朝廷雖有種種難處,也不過是一時之難。眼下聖天子在位,只要朝中諸公齊心協力,億兆百姓俯首農桑,李、張之流不過是疥癬之疾。只要朝廷稍微喘過這口氣,反手之間就可以把那些逆賊全部剿滅。至於滿洲兵事,也不過是小小邊患而已。我大明朝還懼了建奴不成?二位年兄不必沮喪,此國家用人之際,正是我等報效之時……」
「你我等人雖人微言輕,又無實權在手,只要存了一顆忠誠的心思,說不準哪天也要效一效那班定遠的故事,封妻蔭子留名千古豈不快哉!」
這幾句話慷慨豪邁的話語,不僅把兩位同僚說的重拾信心,連秀之自己都有了熱血沸騰的感覺。
也只有秀之這樣剛剛上任的年輕清流,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語並且信以為真,若是被那些位高權重的勳貴閣臣聽到了,肯定會暗罵他們是不明事理的書獃子。
大明朝糜爛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若只是憑幾個血熱的言官就能挽回的話,那才真是活見鬼了呢。
就在此事,外面出來了輕微的人聲:
「經歷住哪間?」
「哪個經歷?」
「秀之大人,從南京來的,還有兩位御史大人……」
聽到這個聲音,正要躺下休息的秀之騰的一下就從床上蹦了起來。
是李乙丑,這個聲音分明就是李乙丑。
午夜前來,必有要事。
秀之已經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事情出現在轉機,連鞋子都顧不得穿,三步並做兩部跑到門口,一把拉開房門,用異常興奮的嗓音大喊著:「李壯士,這裡,這裡……」
進門之後,連燈籠都顧不得熄,趕緊躬身為禮,用滿是歉意的口吻對秀之說道:「大人,今日在家之時,實在多有不便,所以才拒了大人的提議。小民連夜趕來,便是想告訴大人一句話,朝廷但有所需,莫說些許的銀錢,便是要小人上刀山下油鍋,也萬不敢辭。」
短短幾句話,說的秀之胸中熱血為之一沸,語無倫次的大叫著:「李壯士忠誠為國,真乃無雙國士也。」
「國士一詞,小民愧不敢當。只要三位大人沒有說我是貪殘吝嗇的市儈之人,小民就已萬分知足了。」
三位清流言官剛剛還把李乙丑說的萬分不堪,幾乎要罵他的祖宗了。眨眼之間,這個不懂事理不明大義的李乙丑就說出「朝廷之事萬不敢辭」的話來,這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來的也太快了些吧?
「既然李壯士早就有報效朝廷之心,為何在你的時候卻是那般言語?」
李乙丑故意做出一個苦笑的表情,搬出了蘇子朋指點給他的那一套說辭:「三位大人有所不知,家父出身不怎麼好,對朝廷頗有微詞,對三位大人……」
說到這裡,李乙丑故意停頓了一下,用眼神掃了掃三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只要李乙丑肯答應出錢出力為朝廷興辦民練,其他的一切都好說。李乙醜的老爹根本就是第一次和三人相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還能有什麼成見麼?
姓吳的御史哈哈一笑,拉著李乙醜的手坐到床頭:「令尊對我三人有什麼說法?李壯士但講無妨。」
「實不相瞞三位大人,家父曾是揚州鹽大使,十幾年前被罷了官……」
十幾年前?十幾年前這三位清流言官還是個孩子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家父當年曾是魏閹**,所以才……」
此語一出,秀之等人頓時恍然大悟。
以東林黨為首的官員自命清流,以魏忠賢為核心的閹黨視同水火,互相傾軋互相暗算的事情都不知道有多少了。當年魏忠賢得勢的時候,差一點把東林的清流官員們趕盡殺絕,後來崇禎皇帝登基,幹掉了如日中天的魏忠賢,東林黨人才漸漸得勢……
三位御史清流雖然不是正經的東林黨人,卻也和東林黨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作為當年的閹黨,李家老爹不願意兒子和他們在一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原來是這麼回子事情啊。
秀之哈哈大笑:「吾等雖也能勉強算是清流,卻於令尊無有關係,都已經過去十幾年的陳谷子爛芝麻了,還惦記著做甚?令尊敵視我等,李壯士不會也……」
「當然不會,當年閹黨確實做了很多不堪提起的事情,就算說他們是禍國殃民也不算為過。」牢牢記著蘇子朋的指點,使勁說閹黨的壞話,很快就把小小的誤會給消弭掉了。
灶君大神確實說過閹黨禍國殃民的話語,同時也給了東林黨人一個評語:誤國誤民。
其實在蘇子朋的眼中,閹黨和東林黨,都不是什麼好貨色。
李乙丑當然不會提起蘇子朋對東林黨人的評語,只是大講特講自己對朝廷的一片赤城之心。
「李壯士,既然你已應允了興辦民練之事,某必須得問問清楚,你能拿出多少錢財?能招募多少民勇?」
「小人在韃子處搶回來多少錢財,想來經歷也是心中有數的,我就不多說了。既然是為朝廷分憂,自然不敢半點保留,哪怕是傾盡家財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好!」重重的拍在桌子上,拍的手掌都疼了,卻渾然不覺,秀之興奮的大叫著:「李壯士只管放手去做,剩下的繁縟節……某人雖是一介書生,此等為國分憂之事也不敢落在李壯士後頭。兵部、吏部各司的行儘管交給我去辦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