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了大暑,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太陽剛一出來,騰騰的熱浪就鋪面而來。一絲風都沒有,連知了都懶得叫喚幾聲。
從今日開始,李乙丑就告別了白身,成為大明朝官吏當中的一員了:領衛指揮使司同指揮僉事之銜,實授五品千戶之職。
按照大明朝的官制,李乙丑絕對可以算是一步登天了。
指揮僉事是正經的四品武官,按照二十一世紀的觀點來看,基本上就相當於旅團長那個級別了,雖然僅僅只是掛了個銜兒,也高到了天上去。(掛銜和職務是兩碼事,就好像享受團級待遇的人員不可能真正指揮一個團的軍隊是同樣的道理。)只不過指揮僉事這個銜兒前面的那個「同」字實在有點不倫不類。
在大明朝的官吏制度當中,「同」就是「副」的意思,真正的指揮僉事是四品官,按說李乙丑這個副的就應該是從四品或者是五品才對。但是在大明朝的歷史上,指揮僉事這個職務從來就沒有副職的說法。也就是說,李乙醜的這個官銜完全就是一種臨時的安排。
招募義勇組建民練這種事情,朝廷不給一錢,更不會調撥甲冑、糧餉等軍用物資,完全就是掏李乙丑個人的腰包,所以只能給個高的不像話的虛銜稍做彌補。
反正這樣的虛銜也不能當飯吃,所以李乙丑毫不在意。
和高到不像話的虛銜相比,實授的千戶之職才是比較要緊的,因為這決定了他能擁有多少兵力。
所謂的千戶,從字面上理解就是管理一千個軍戶,事實上很難達到。一般意義上而言,能抽出五百個可以上陣的戰兵就已經算是不錯了,除了極少數高等千戶所擁有七百個戰兵之外,絕大多數千戶僅僅只是掌管三百到五百名戰兵。(明朝末年曾經出現過一個千戶所湊不齊一百個士兵的笑話,當然那只是比較極端的個例,不具備普遍性。)
從一介白身一躍而成為千戶大人,自然要大大的慶賀一番,李乙丑專門包下一座酒樓,準備大擺宴席。除了表示慶賀之意以外,更主要是為了結交揚州官吏。
想不到的是,請柬、拜帖送出去一大堆,前來應邀赴宴的卻一個都沒有。
南京兵部、吏部的堂官就不必說了,李乙丑根本就請不動他們。就連本地的布政、提刑、府院三大衙門都懶得派人前來。至於沒有多大關係的轉運、鹽課等衙門的主官更是不屑於和李乙丑這樣的「民練」為伍。
只有河道衙門那邊來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官員,笑呵呵的道著「恭喜」之詞,然後就端坐在桌旁等著大吃大喝了。
這些人多是張三哥請來的,李乙醜的鐵器廠又租用了他們的場地,而且未來的兵營還準備繼續租用,算是有「密切的業務往來」,所以比較親密一些,來了幾個人給李乙丑捧場。
在所有受邀的賓客當中,最具份量而且官職最高的就要屬漕運衙門了。
漕運衙門雖然只來了一個主事,卻帶著漕運總督的親筆信,總算給了李乙醜一點面子。
漕運總督在書信中稱讚了李乙丑為國分憂的舉動,並且溫言勉勵,雖然沒有說什麼太熱情的話語,也算是很不錯了。
雖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李乙丑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漕運總督,只是隱隱約約的聽說過幾次他的名字而已:史可法。
後來經秀之說起,李乙丑才明白過來,漕運總督以前曾做過都御史,算是清流領袖之一。秀之同為清流,好不容易才鼓搗起一支民練隊伍,史可法這是在替年輕的秀之撐腰站台呢。
廣發拜帖,除了一些阿貓阿狗的微末小吏之外,幾乎沒有什麼重量級的官員來捧場,這讓滿心熱誠的秀之感覺十分難堪。李乙丑卻半點都不在乎這些,笑呵呵的說道:「不來就不來吧,反正咱們和人家也尿不到一個壺裡邊,他們不來咱們就吃咱們的。」
尿不到一個壺裡,這話雖然粗鄙,道理卻一點沒有錯了。
雖然朝廷已經委任了官職,但李乙丑和他那還沒有組織起來的民兵隊伍,卻是一個怪胎般的存在。
名義上受都指揮使司的轄制,實際上所有的軍餉、糧秣、器械、兵源等等問題都需要李乙丑自己解決,和名義上的頂頭上司沒有半點關係,也就無所謂什麼轄制不轄制了。
地方衙門、州府官吏,更和這樣的民團民練扯不上關係,根本就不會供給他一錢一粒米,也不指望調動使用所謂的民練,所以也懶得來給他捧場。
李乙丑雖然是個千戶,卻和各地的衛所不是一個系統,休想調動地方上的一兵一卒。你說一個民練的千戶,憑什麼指揮調動官軍的士卒?
既沒有真正的上司,也沒有可供使用的下屬,連地方後勤都沒有,純粹就是一個沒有人搭理的「野孩子」。
好在李乙丑還有兩個「同事」,分別是秀之和孫啟功這兩個老熟人。二人已經有了新的官職:領五品鎮撫銜,實授揚州民練指揮僉事,屬於從五品,只比李乙丑低半級。
朝廷給了李乙丑那麼高的官職,最擔心的就是他把組建起來的民練變成自己的私兵,所以專門給他派了兩個「監督者」,也就是人們俗稱的「監軍」。其中秀之負責僉書,孫啟功負責管軍。在重大問題上,必須得到二人的一致同意,李乙丑這個指揮使的命令才會生效。這是大明朝廷防止地方勢力坐大的手段之一,屬於一種牽制、平衡的老套路。
沒有位高權重的大員前來,反而讓宴會變得熱鬧起來。畢竟都是些人微言輕的微末小吏,少了官場上的繁縟節,誰也不必擺什麼官架子,只管放開肚皮吃喝就是了。
席間,眾人不住口的說著「陞官發財」的吉利話兒,恭賀李乙丑成為正式的「朝廷棟樑」。
組建民練是掏自己的腰包給朝廷辦事,發財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指望就是「陞官」二字了。
哪怕是以清流自居的秀之,也毫不掩飾這一點,非常清楚的告訴李乙丑:「如今這個五品的千戶之職只是個開始,若是招募了足夠多的民勇,把民練之事風風火火的辦起來,再往上升一升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反正也不需要朝廷掏錢,若是李乙丑真的招募了更多的民兵,南京方面不介意給他一頂更大的官帽。畢竟組織民練這種事情是秀之牽頭辦起來的,若是辦好了就是清流言官們的政治資本。
大明朝的規矩素來是以馭武。武將不過是辦事的鷹犬走狗而已,做主的絕對是官。雖說這支民練的指揮使是李乙丑,其實誰也沒有太拿他當一回事,潛意識李還是把秀之和孫啟功看做是真正的民練首官。
這麼多年以來,清流言官給人的印象一直都是「誇誇其談」「清談務虛」,這一回是真做了一樁實實在在的事情,也算是給南方的清流掙了不少臉面。連以前的都御史史可法史大人都寫信祝賀了,南方的清流官員雖然不能在事實上幫什麼忙,搖旗吶喊鼓噪宣揚卻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就是因為順利的組織起了淮揚的第一支民練隊伍,秀之和孫啟功這兩個言官早已經聲名鵲起,隱然就是年輕一輩清流官員中的佼佼者。
眾人雖然看好秀之和孫啟功,卻一點都不羨慕他們。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裡邊沒有什麼油水,畢竟所有的錢財都是從李乙丑手中流出,不可能弄出吃空餉喝兵血的事情,最多能撈到個不錯的官聲而已。
在酒席之間,圍坐在秀之和孫啟功身邊的都是嶄新出爐的民練首腦,張三哥、莊有財、週六斤等私鹽販子們搖身一變,全都成了民練的「軍官」,最低也是從七品的職銜。
「諸君,」秀之端著一杯酒站起身來,面色肅然的說道:「自今日始,我等俱為朝廷命官,當時時以大局為重,事事為朝廷著想。只盼著能為國分憂為朝廷出力,但凡朝廷有所需,縱是粉身碎骨也萬死不辭。」
秀之這個人挺不錯,從來不擺官架子,為人也挺隨和。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讀書讀的太多了,完全就是一副書獃子的做派。整天把「朝廷大義」「上報皇恩」「青史留名」之類的大話掛在嘴邊,卻不知這些鹽販子出身的傢伙們並不怎麼關心他口口聲聲提起的「朝廷」二字。
若不是李乙丑一再堅持,並且暗示這是「天意」,幾乎所有的鹽販子都對民練之事沒有半點興趣,更懶得和秀之這種書獃子攪和在一起。
「雖說民練還沒有建立起來,但是,作為民練主官,某需先把醜話說在前頭。」秀之滿臉都是肅穆的神色,指著自己的心窩說道:「朝廷委以民練重任,某不才,也不知招募兵勇訓練士卒的章程,唯一能夠保證的就是絕對不會吃一錢的空餉,更不敢喝一滴兵血。無論何時何地,諸君若是發現某有貪墨之舉,任何人都可以用軍法把某給辦了。哪怕是被諸君一刀捅進心窩,也是某自作自受,誅殺某之人有功無過!」
要是有人發現我貪墨興辦民練的銀子,直接就用刀子捅我,這話說的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足見秀之一片血誠之心。
緊接著,孫啟功也表示了類似的態度,兩個年輕的清流言官自己都被這番話感動的熱血沸騰,那些剛剛成為軍官的鹽販子卻沒有當真:千里當官為求財,天底下哪有不貪錢的官老爺?不過話又說回來,所有的錢都是李乙丑出的,你們就是想貪怕也不那麼容易,所以才順水推舟說了些沒有油鹽的廢話。
不管怎麼說,興辦民練的事情算是基本定下來了,剩下的就是招募民勇訓練士卒的具體事宜。
至於民練究竟會辦成什麼樣子,卻沒有幾個人真正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