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走回崑崙山,在山腳下一個濃陰蔽月的地方,有一處簡樸的宅院,好多年前,他就這般生活的,生命真的是一場輪迴,大起大落,回到最初師父很魅很妖嬈。
房間並不寬敞,甚至是狹促的,可在這五六米見方的地上,卻擺滿了酒罈。每次上山去,他都會摘些桃花回來,釀成酒。如今,桃花謝了,酒也醇了。只是無人分享。素骨取下背上的竹簍,坐到地上,望著這些酒罈,然後撕開了其中的一個封口,倒在了碗裡。
猶記得,師父總是對他道,骨兒可願陪為師喝一杯。說話的時候,下頜上方那抹淡淡的微笑。
願意。願意的。他笑了笑,在心裡道,然後一飲而盡。
或許,年少的夢終歸是要醒的。
無論是當年的琉刖還是今日的琴重華。
夢,就是夢。
素骨不勝酒量,連喝了幾碗後,就把自己灌醉了,東倒西歪的倚在酒罈上睡去了。他的嘴角向上微微彎著,像是夢見了什麼開心的事,睫毛輕輕的眨動。月光靜靜的從窗欞傾灑進來,覆在他的身上,一層淡淡的銀輝。
很靜。山中的夜晚總是安靜的令人徒生點點憂傷。
然後,少年的眉目忽然蹙了蹙,像是在夢裡經歷了什麼煩擾的事。
隨即,他的眉頭深深的鎖起來,眉心擰成一道淺痕。手指也跟著輕微的抖動,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下一秒,他忽然睜大了眼睛,猛然驚醒。頭痛欲裂。他捂著頭在地上翻滾了幾下,急促的喘息著,一幕幕,掠過他的眼前。
那,是真的麼?
為什麼……
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劇烈的痛楚並未減輕這一刻的驚惶。
似乎,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些年被抹去的記憶。
那般真切的浮現在面前,一分一秒。
燃燒著熊熊烈火的庭院,人們都在四散奔逃。一個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在驚慌無措的大聲哭泣。無處可逃。血流成河。
孩子在大聲的哭喊著爹娘,可爹娘早已慘死於他人的劍下。
他不知道該逃向哪裡,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極度的恐懼令小小的身體顫抖不停。
「少主——快跑……」一張佈滿鮮血的熟悉的臉在聲嘶力竭的朝他喊,隨即人頭滾落,就落在他的腳邊。
孩子什麼都做不到,他只是站在原地大哭。
這時,一個身影朝他撲了過來,他甚至沒看清那人的臉,就被撲倒在身後的柴堆裡,那人死死的壓在他身上,隨即,溫熱的鮮紅的液體從衣服裡面流出來,身上的人漸漸冰冷,可仍舊保持著這個護衛他的姿勢。
風聲鶴唳。一片嘈雜。他一動不敢動,被壓得幾乎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漸漸安靜了,他從屍體下爬出去,順著柴草的縫隙望出去,地上流淌著暗紅的濃血,橫屍滿地,他找不到爹娘。
這是他第一次目睹了死亡。在四歲那一年。
以這般慘烈的方式。
就在這時,一個高瘦的黑色影子擋住了他面前的微光。
那,黎明破曉的晨光。
血色黎明。他在望著他。所有人都死了,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他們兩個彼此對視。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有著神祇一般好看的眉眼。
那雙漆黑的眼睛,比夜空還要深邃,比星辰還要燦耀。
可,他的手中卻握著一把滴血的彎刀。
鮮血順著刀鋒的弧度緩緩的低落在地上,一點點暈開,就像綻放的赤梅。
他不知道這個少年是誰,又為何要久久的看著自己。
他的容顏讓他想要親近,可手中的尖刀卻讓他恐懼。
他是要殺了自己麼?四歲的孩子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唯剩放聲大哭師父很魅很妖嬈。
持刀的少年仍是靜靜的望著他,眸底劃過一絲漣漪。似乎,冰冷嗜血的靈魂被輕輕撥動了下。
然後,他蹲下身,朝哭泣的孩子伸出手。
哭聲漸漸熄了,孩子小心翼翼的也伸出了手。
隨即,他被少年單手抱了起來,走了好遠一段路。
少年玄色的衣裳上也染滿血跡,長長的墨發隨風輕輕的飛揚。
他不知道他要將自己帶去哪裡。
卻唯記得,他的懷抱是那麼的溫暖。
他被他抱著,踏過一路血痕,來到一方華麗輝煌的宮殿。
他害怕,又渴又餓,咬著自己的手指眼淚汪汪的抬起小臉望著少年。
少年垂下眼簾,看著他,睫毛那般濃密修長,他說,「別怕。」
然後,他被留在了大殿內。
少年回轉頭對他說「在這等著我。」
他點了點頭,滿目期盼,這個黑衣黑髮的俊美少年似乎一下子成了他世界的全部。
錦緞金絲的簾幕落下,裡面隱隱傳來兩個人對話的聲音。
時斷時續,聽不真切。
而且,那時的他也聽不大懂。
只是覺得其中一個人在抱怨。「不是說好,一個活口不留的麼!」
「他只是個孩子。」
「孩子怎麼了!孩子也是活的!他是會長大的!」
「我意已決。」
「你!……」
沉默。長久的沉默。
隨後,那個抱怨的聲音再度響起「絕對不行。」
「同樣的話,我不想重複。」
「糊塗啊!你好好想想,想想以後!」
又是一陣靜默。然後只聽那個篤定的聲音道「沒有以後。」
語落,簾幕被掀開,黑衣少年走了出來,抱起了他,靜靜的望著,好久。
隨即,他只感覺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從雙目傳來,直抵四肢百骸,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甚至連哭泣都還來不及,世界便陷入一片黑暗。
他活了下來。黑色似乎是對生命的全部註解。
在這段深淵般的日子裡,一個人始終陪在他身邊。
雖然他看不見他的模樣,可他知道,是他。
那個刺瞎了他的雙眼,又不曾拋棄他的少年。
他經常將手輕輕的覆在他的眼睛上,指尖微涼。
微涼。就像這人世。
素骨於剎那間,想起了所有。那曾拚命去想卻怎麼也回憶不起來的往事。
是的。是他給了他黑暗。又給了他光明。然後,離他而去。
可這一切都不重要,年幼無知,如今他已經十七歲,不再是個懵懂的幼童。
黑暗或者光明,又有什麼關係,留在他心裡的,此時此刻難以磨滅的是,血債。
爹娘,全族人的血債。
那柄握在他手中的彎刀,沾滿了他至親的鮮血。
這是無論過了多少年,用什麼方式都無法償還的!
琉刖。琴重華。他們兩個人,慘絕人寰的殺害了他的爹娘和族人。
他也曾經是高高在上的少主。他本可以有令人艷羨的人生。
然,這些也不重要。
就是他們,一場血色屠殺。
可以,可以殺害我的富貴,我的未來,卻不可以殺害我的父母家人。
絕不可以!
原來,他們本就是在一起。很多年前,就在一起。
可為何要以我為代價,以我家族的鮮血為代價?!
世間本無任何公平可談。
命運總是這般蒼白的嘲笑著世人。
素骨久久的坐在地上,久到天亮了又黑下去,日落月升,黑白交替了不知多少個晨昏,他的身體早已麻木,冰冷。
師父。師父……
清風拂過林間,溪水靜靜流淌。
此間的人卻絲毫不知一切已在冥冥之中地覆天翻。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上。
一件令琴重華這樣的武林至尊都茫然無措的事上。
不光他茫茫然,嵐風更是茫然一片,要知道,他這是得擔了多大的責任。
連續好幾天了,兩個人就是各種靜坐。
今兒天不錯,師徒二人便坐在溪邊的石頭上望天……
「師父。」
「嗯。」
「你說……」
「什麼。」
「也沒啥,唉!沒啥了。」嵐風抓了抓頭髮,「沒事沒事。」
也是好幾日了,兩個人的話題始終在這種欲言又止間結束。
其實彼此都知道對方想要說什麼,就是沒法開口。
時間靜靜的流過,溪水清澈,蜿蜒遠方。
「師父你餓了吧。」
「不是剛剛吃過,風兒你怎麼心不在焉。」
「師父你不也是麼……」嵐風搓了搓手,拾起一根枯枝,在水面滑呀滑的,「師父你有何打算吶。」
師父靜靜的望著水面,「我也不知道。」
「可總得想個法子啊,到底是那什麼,還是那個什麼。」
「風兒。」師父忽然看向他,卻又沒了下文。
「我看實在不行,師父你就留個傷疤吧,總比萬一……是吧。」
「可……你我皆不會醫術。」
「這有啥的,劃開再縫上就得了,師父您老武功那麼高,應該沒問題的。」
師父就又沉默了。「可這麼多日子了,變化仍是不大。」
「是啊。」嵐風歎了口氣,將樹枝扔進水裡,「在哪呢你說。」
「不知道。」師父出現了一種很無辜的神情,漆黑的眼眸映著琳琳水光。
「師父,徒弟也怕了。」嵐風終於是說了大實話,「要不,我看算了。」
「事到如今,又如何算得。」
「你弄死他得了。」
「不可,不可的。」師父的眼神些許閃爍。
「但萬一師父您被他弄死了,那我豈不是……後悔死了。」
「你後悔什麼,跟你有何關係……」師父有點黑線。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我會後悔當初沒狠下心弄死那東西,頂風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