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穿帝京和偏僻安城的是主要河流是袞江袞江綿延數千里渾濁色的江水滔滔流淌不知多少年。無邊絲雨密密地下著萬物被網羅在這水世界裡。青山越若攏翠紅花也愈烈烈似火。
清愁正在斟酒船窗大開在這細雨中並未關閉。一陣風吹過捲著雨絲迎面撲來。風吹起他的白衣長飄飄欲飛似有些弱不勝衣。雨落在他清俊的溫玉鑄就的臉上不忍停留逕自滑下只是他的臉色有些焦急破壞了那份驚心動魄的美。
我轉過臉去對著窗外看著雨線出神。天香看著他無措的臉歎了一口氣立在旁邊。疏影對這些都視而不見只是看著江上來往船隻。清愁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王爺美酒雖好卻不過是穿腸毒藥。」
雨順著窗戶入侵打濕了我的衣服紅色的錦緞涼涼地貼在身上一寸秋愁一寸傷。酒入肺腑才覺得有些暖。我不理會眾人繼續喝酒。有時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有些心結只能自己慢慢解。陳礪鋒讓我傷神母皇讓我傷心。在這滾滾江水上我覺得自己是一葉孤舟前途未卜茫然而不甘。
雨漸漸大起來啪啪打在船艙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江水被風捲起摔在猩紅色的岩石上飛雪碎玉珍珠亂跳。天地相接袞江在腳下急劇翻騰在自然威力下讓人感到如螻蟻渺小無力生命似羽毛之輕可以被風雨輕易帶走永不在歸來。
短暫的是生命永恆的是這天這水不滅不絕生生不息。
來到鳳國原來已經三年了若是按照章解語年齡計算原來已經三十一歲了。不僅使人彈指暗驚一事無成三十年如削。我應該繼續渾渾噩噩活著還是從現在清醒起來在這個時空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突然感觸不可抑制令清愁抱來琵琶飛快把宋朝蔣捷《虞美人聽雨》詞譜寫給他讓他對著曲譜而談。和著錚錚的琵琶我放開喉嚨唱到:「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水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往階前點滴到天明.」歌聲飄渺在江面上蒼涼而痛楚。我唱了一遍又一遍邊唱邊流淚。拿古人的酒杯澆自己鬱結的塊壘真是痛快淋漓。()這時幸好江面船隻極少而我的歌喉又非常不錯沒有人出來制止我。
直到喉嚨有些嘶啞我才停止。忽聞江面上有人喊道:「痛快啊痛快啊這位妹妹真是妙人啊。天音清泠讓人肺腑鬱結感慨萬千。不知可否一敘?」
聽到有人是自己的知音我心中立即被歡喜興奮充斥脫口而出道:「這位姐姐若不嫌棄快來痛飲一大杯。」一邊說一邊探身出去。只見茫茫江面上一葉小舟從遠處急駛而來。我大吃一驚這麼遠的距離此人竟然能聽到我唱歌開口說話又似近在咫尺莫非遇見了江湖異人?
不多時那小舟如飛矢流星快到眼前舟中飛起一人一手用繩拖著小船腳尖不時在水面輕點飄飄飛出落在我們大船上。等她含笑把繩子遞給船夫讓她們繫在大船後面的時候那些船夫才如夢初醒。
她旁若無人地走進船艙身上青色的箬笠蓑衣都濕透了雨水向下滴滴答落在花團簇簇的地錦上。她順手摘下青箬笠露出一張略有滄桑的臉看年紀大概有三十五六歲左右五官平淡卻有種讓人難忘銳利。然後解下蓑衣她裡面穿的是玄色粗麻衣服。清愁立即放下琵琶把箬笠蓑衣放好。這人動作利索毫無忸怩。還未等我開口她笑道:「聽妹妹歌聲裡的蒼涼還以為妹妹有些閱歷與年紀了卻未想到妹妹如此年輕。」
我站著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妹妹早已未老先衰不像姐姐英姿爽朗。」這倒是實話我為章解語已經而立生作明澈又花信未到。(註:而立指三十花信為二十四)
她微笑著擺擺手道:「我們不用那些虛禮你感觸而歌我興盡而來且為偶遇知音痛飲。」說著倚窗坐在我對面拿起玉杯皺眉道:「這個也忒小了些。」
我笑笑對天香說:「直接提兩壇綠窗上來。」
我與這中年女子一人用手拎一罈酒拍開封口直接仰頭就喝喝了一氣同時放下相對而笑。這樣的情形在我心裡又有些傷感讓我想起李文與周迪兩個酒友來可惜離開帝京惶惶如喪家之犬連和舊友們話別也不曾。
那女子放下罈子看著裡面的綠醅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我在這風雨飄搖之江面竟然喝到了京城綠窗酒。」言語諸多感慨這一刻她犀利明亮的眼睛有些難以言表的柔軟。不過是片刻她抬頭對我笑道:「妹妹剛才唱的曲子倒很別緻不知是何人所作雖然不如詩凝練含蓄蘊藉倒也別有一番韻味前所未有之聲。」
我沉吟了一下現在這個時空並沒有詞這種體裁出現怎麼好解釋給她聽。不過她雖然覺得不如詩也還對它贊之別有韻味還算是有鑒賞的。詞本來產生的時候詩人就對它不屑一顧多有微詞只肯在狎妓時用來取樂。不過因為詩字數有限不能像詞多至上百字可一詠三歎適合用來抒內心感慨故而後來很多人傾向於詞。寫詩的看不起寫詞的就像拍電影看不起拍電視劇的一時很難說清楚。思慮至此我微微一笑含糊地說:「這是我一位老前輩蔣捷興至所作因不曾流傳我甚為喜歡所以借來吐胸中郁氣而已。」蔣捷是宋時人稱老前輩也不為過只是她可不知這個老前輩是什麼概念。
然而她卻繼續追問道:「不知這位前輩住在哪裡甚想拜訪一下。」
我尷尬一笑道:「這位前輩早已仙去。」
她歎息了一下舉起酒罈喝了一大口道:「這個亂世英雄不是死就是隱可總得有人出來為天下拔劍。讓強者有所畏懼讓弱者有所倚靠。」
風捲起大雨從窗外撲進來淋了我們一頭一臉卻無人閃避。我看著雨裡舉壇痛飲的女子心中也不僅被激起豪情滿胸。
從未如此暢快淋漓過這雨這酒這人。
雨水不停落在肌膚上寒氣入骨冰冷而清醒。美酒一口接一口喝下在血液裡燃燒沸騰一如生命濃郁的漏*點。一冷一熱冰火兩重天。
在茫茫江面上這位萍水相逢的女子點燃我從未有過的情緒一種俯覽眾生傲笑塵世的漏*點。
原來生命即使可以選擇活著也並非如想像中的容易。總是一個誘惑接著另一個誘惑一個陷阱連著一個陷阱。劫難於愛湮滅於親卻又被再次命運網羅。但若是因噎廢食豈不枉費來這一次。我要我來過愛過熱烈活過留下印記過。
一念至此感覺心胸豁然開亮此時看著浩渺的水面第一次不再糾纏於私人的情感有了天下這個概念。這個亂世任憑你如何避世都兜轉不開還不如索性入世翻雲覆雨自贖自救。
轉眼間第二罈酒又被我們倆幾乎同時喝個精光。她揚眉笑道:「妹妹這般嬌弱的人未料到喝酒如此爽氣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對她呵呵一笑:「姐姐肆意汪洋才讓明澈望塵莫及今日喝酒才算棋逢對手。」這位女子哪裡能想到我今日的海量是一段不堪回歲月鑄就的惡趣。彼時我心灰意冷只覺得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交淺言深不肯多說於是我笑笑作罷。
她的手抱著酒罈定定望著我眉宇深思:「妹妹可是京城裡出名的紅酥美人平安王?」
其實骨子裡我有著不折不扣小女人的惡趣喜歡人誇我漂亮即使來到鳳國唯獨這件事仍然根深蒂固。喜色染上眉梢酒意上湧我脫口而出道:「世人謬讚澈正是平安。敢問姐姐名諱?」
她看著我神色有些異樣痛快地說:「愚姐姓沈名天衣。」沈天衣看著我揚眉一笑道:「妹妹陌路解佩贈金古道熱腸實有俠義之心不似貴族子女麻木不仁處在膏粱錦繡堆中妹妹這點慈悲之心更難能可貴。」
她知道我貴為王爺後仍然以姐妹稱呼毫不忸怩神色自然著實讓人佩服。其世雖名士恣意蔑視權貴但有些內心其實並不如表面那麼灑脫清高者少沽名釣譽徒多。真正敢於和皇女稱姐道妹的都擁有與皇室差不多的權勢。皇權已經沒落所以大家你我相稱也不甚奇怪但是平民百姓還是對之敬若神明。沈天衣雖然身處江湖草莽之中未必不知禮儀更是彰顯其個性。而我也喜歡這種平等對待更是敬重於她。也許沈天衣三個字所代表的份量足夠讓她自持。
一劍橫空沈天衣!江湖惡霸談之色變豪門貴戶多有忌諱。人人不知其師承來歷只知在一次武林大會上一位相貌平凡的小姑娘背著把劍來力挫群雄後卻並不去領取天下第一的花紅笑吟吟飄身飛去問其姓名留下沈天衣三字餘音裊裊久久不絕。從此世上多了個為天下拔劍的大俠誅惡人殺貪官劍下絕不留情。只是神龍見不見尾世人多不曾窺其全貌。未料想在這秋雨恣肆的江面我竟然與之把臂共飲同歡。而且那次意外解佩贈金的事情於我來說不過是順手之恩惠我早已忘記這次猛然被她提起令我不勝訝意。
沈天衣看我愕然之情正色道:「天衣在此多謝妹妹那次援手救助愚姐師弟一命。」
沈天衣師弟?真是震感一次比一次具有衝擊力!天香疏影清愁與我表情都有些石化。一個沈天衣都讓我們有些難以消化何況她對其師門從來都守口如瓶讓人神秘莫測現在開口便說其師弟而且我竟然還親自救助過。天哪到底是哪位英雄啊。
沈天衣看著恍惚出聲後才覺失言的我眼裡有著濃濃的笑意。不過片刻轉為歎息道:「我這位師弟自小便有先天不足之症不能習武所以遊歷江湖的事情我便替他做了。」
船外的雨聲淅淅瀝瀝落在江上眾人都有遮不住的失望本來以為有沈天衣這樣的師姐她的師弟必然也是位驚才絕艷的大俠誰知竟然是個弱不勝風的病人。
沈天衣看著我們的失望表情這位沉靜的女子眉目間有不顯山露水的傲然淡淡一笑道:「我這位師弟雖說不能習武卻聰慧絕倫過目不忘天文地理百子諸家無所不知。就連我師父——都對他讚歎不已。有些人即使不必動武都能談笑間讓人灰飛煙滅。」
看著沈天衣那油然而生的敬佩我心裡暗暗一動看樣子這位病人真是不簡單的人物可惜已經離開帝京沒有母皇召見再也不能回去與這位奇人失之交臂。我若有所失伸手拂開被風吹散的絲惘然道:「與奇人錯身而過未能聆聽天人綸音實在讓人遺憾。」
沈天衣舉起酒罈喝了一口放下道:「妹妹施恩不求報品性高貴與傳聞有些不符啊。」
我慵懶地舉壇對她一笑漫不經心開口道:「明澈只願做自己想做之事別人評說與我何干?」碧綠的酒水順著我的下巴蜿蜒流淌在紅衣上恣肆。
沈天衣哈哈一笑眉頭一挑:「傳聞還是有一點相吻合就是妹妹果然艷麗無匹美得直逼人心勢不可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