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將者,斬將,拔旗,破敵膽。
三艘船眨眼之間壞了兩艘。留在「女王號」上耀武揚威的海盜們好像大夢驚醒一樣。同時開始恐慌。發一聲喊,有人掉頭跑,有人往人少的地方鑽。
海盜頭子才心疼了一下自己花大價錢弄來的船。就發現自己花大力氣弄來的人也沒了。怒罵一聲。帶著三五個心腹跳了海。
霎那間,攻守異勢。
海員們從苦苦抵擋的角色,成了耀武揚威的一方。頓時氣勢如潮。那裡見得了對手逃跑。或者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追將上去。士氣高漲。
然而大家的喜悅中,終究夾雜了幾分揮之不去的擔憂:船長,還好麼?
…………
大副一看到那邊情景。就脫了衣服跳下海去。在船上生活的人,水性沒有不好的。可是今日這場景,讓他只恨自己游得太慢,太慢了。
一起拚搏的朋友。令他親近仰慕的師長。帶領著大家航行到末日盡頭也可以讓人全心信任毫無畏懼的首領啊。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一個人過去。
薩爾馬仰起頭。水霧在身遭飛濺,迷茫了視線。他似乎全身充滿了怒火簡直快將爆炸開來。又似乎,全身都無力了。無力中擔憂畏懼害怕——他從來不知道,有一日,他竟也會祈禱上帝,祈禱天意的憐憫和仁慈。
接近了。
…………
「女王號」遭遇海盜,取得全勝。
船上的每一個人,不管是炮手,是海員,還是方才拿起菜刀和鍋鏟拚命的廚師。大家的臉上都洋溢出笑容來。
二副難得的匆匆跑上來,做主把船停到了附近一個神狹的港灣裡。這是南海淺海地形的最末一段了。按照「女王號」目前的速度。繼續南行,用不了幾日,就會脫離沿岸航行,進入浩瀚的大洋中。
小王子和博物學家面露焦急的跟在後面。他們走到舷窗一側,撥開人群。那裡,沈如是半蹲著身子幾乎傾在一人身上,伸著手,卻是在探在了腳背中間的位置上。面色沉凝。
這場戰鬥發生的太突然。「女王號」這邊,簡直沒有一點準備。雖然海盜被打殘打退。可是自己這一方有傷,也有死。死了的有五個人,一個被對方的炮彈打中。三個死在海盜手中。剩下的一個人最獨特,是逃跑的時候被薩爾馬一劍給捅了。
傷了的人中,最重的就是這一位了。大副終於把船長救了回來。可是所有看到的人,來不及歡呼,就先駭然了。鄧肯雖然沒有外傷,可是臉上身上燒了一半。就是不懂醫術的一般人看了,也知道情況大不妙。
沈如是心中的估計更糟糕一些。腳部跌陽,太溪兩處已經沒有脈搏了。腕口處淺,中兩部取不到脈。深取倒是若有若無。卻還不是一般的沉脈。那脈搏時快時慢,快時如擊鼓,慢時好久不一動。沈如是心裡一咯登。這是脈書上說的「絕脈」。
脈書上說的絕脈有七八種。類似什麼不跳動的。使勁跳就不停的。跳一會兒不跳一會兒的,還有這位這樣時快時慢,之類。總之看著十分有違常理的。被歷代醫家認為「病入體,毒入心。或數時辰,或數日,無可救也。」
…………
沈如是咬了下舌尖,令自己更清醒些。竟半蹲著身子,沉思起來。充耳不聞旁邊人「大夫怎麼樣?」「大夫趕緊救治啊!」之類的呼喊。為醫者最忌慌亂。越是大病,越得思考清楚了再下手。
脈象緊急。可是從病理推斷。燒傷者,之所以致命,除了外傷,還是因為津液乾涸而致。症狀有輕重。輕者乾渴發枯色焦運化不足需調養。重者二陽脈過剩逼二陰,厥陰心包代主受過。抵擋不住了,便有火盛融肺金,火盛腎水枯。於是心腎不交,龍虎難濟。故而短短時間,一命嗚乎。
沈如是推敲一番,認證辯證已畢。就站起身來,準備讓旁人記下藥方。既然病在津液之傷,又主扶腎氣,那麼金匱方就比較對症了。
正想開口,突然一頓。藥材!船上怎麼能有她日用的藥材!
沈如是連忙從身上翻。有陣日子沒有做藥丸了。翻了半天,只找出幾顆回陽救逆的丸藥。大凡將死之人,大多陽氣不足。能用麼?
沈如是趕緊蹲身再探鄧肯的寸口。不成,現在鄧肯德狀況雖然緊急,卻還是陽盛陰虛之狀。回陽救逆這一般人的救命藥,給他這陰虛過甚津液不足的人用了。陽火立刻把剩下一點**耗掉。整個人就好像**上面架著沒有一點水的鍋。除了炸掉沒有別的可能。想等到陽盛了再運化生陰?等不及!就好像人幾分鐘不呼氣就得死。幾分鐘陰陽大不調,那就調不過來了。
且不必說此時的運化能力,只怕弱得可怕呢。
回陽救逆的續命藥,對鄧肯反倒是害命藥。
沈如是從身上再找一番,再沒找出能用的藥來。心中暗自後悔。這些日子在船上,竟也從來沒考慮這些問題。忒貪玩了些。不過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拔出金針,喝令左右人等——沒抬頭,也不知道「左右」是誰——把鄧肯脫了衣服攤平。
長吸一口氣,就準備先在他任脈上下針。
沈如是心中有些忐忑。
行醫多年。多半是藥石混用。今日全憑金針救命。她自己也有些把握不足,這樣緊急的情況,能否見效?倒有點拿不準了!
等等……
藥材?
沈如是猛然扭頭,眼中驚喜令旁人精神一振。就聽得沈大夫快速道:「納爾通先生?我記得廚房的庫房裡有烏梅?你趕緊去把它煮了湯。加糖。快點!我這裡等著用。」
納爾通被眾人目光所集中。簡直有點手足無措了。「好,好好!」他說。扭頭就跑了。沈如是從後面又喊:「還有檸檬!也拿幾個來!」
圍在周圍的海員們,面上立刻有了不豫之色。
薩爾馬自從把鄧肯帶回船上來,一直陰晴不定。聽見了沈如是的吩咐,簡直就像一座瀕臨爆發的火山。
亨利被沈如是治療過,對這東方大夫更有信心也更有好感些。看著薩爾馬德臉色,搶在前面譴責道:
「沈大夫,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趕緊給船長治病啊!想喝飲料,這個什麼時候都可以啊。」
沈如是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這就是你們船長的藥啊!快點,越快越好!」
薩爾馬一臉慍怒頓時成了歡喜。好像聽見一個「藥」字,就立刻能夠暢想這個人痊癒,像從前一樣活蹦亂跳一樣。他立刻扭頭吩咐:「阿什,帶三個人去,幫著燒火!」
又低□,目光炯炯的看著沈如是行針。扎到哪裡,還不見鄧肯怎樣,他倒幾乎疼得一抖。
…………
沈如是此時心中也更振奮了幾分。烏梅收斂,生津。酸入肝,有生發之氣。在現在這沒有藥材的情況下,能找到烏梅熬湯,是相當好的輔藥了。心中對於治癒鄧肯的把握也更多了些——從三分,漲到了五分五。
針觸皮膚。沈如是的欣喜之色散了去。這手感。大不好!
人體有「氣」行。營氣,衛氣,保護身體,抵抗外邪。金針渡氣,下手時就有氣感。鄧肯身體這情況——是快瀉了氣啊!
氣自津液而來,統水。如今鄧肯津液乾枯,這血氣不足,簡直是情理之中。可是這一情況,頓時又凶險了數倍。沈如是方才診脈只覺得他身體底子尚好,還是正邪相搏階段,以為還能支撐。此時一下陣,才發現「尚好」的東西都在表。就好像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金橘,裡面已經大大糟糕了。
難怪,脈象是絕脈。
沈如是臉色一沉。這樣的話,如果有金匱或能見效。可是常規的針灸手段,只怕拉不回來了。烏梅,更是用不上了。生津止渴的速度絕對比不上熱毒攻撻。那麼,現在的話,只能用極端手段了。
沈如是一針下去,再不猶豫。也無什麼補瀉手法,抬手就把針拔了出來。旁觀的海員一片嘩然:干神馬?用針扎人啊!
亨利更有點摸不清頭腦。記得那天給自己治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猶豫了一下沒有發問,他接著就瞪大了眼睛:沈如是抬手把鄧肯扶起來,眼睛掃了一眼,抬手就把那針從鄧肯頭頂插了進去!
殺人呢?!
海員們大驚。薩爾馬等幾個船長死忠,簡直目呲盡裂,恨不得立刻把沈如是分屍。無論東西方,都知道沒了頭就是死人。腦袋這東西,更是精細的不能亂動。
這東方大夫做了什麼?那麼長的一根金屬,居然,□了船長腦子裡!
暴脾氣的海員有人舉起了缽大的拳頭,準備一拳把沈如是拍成小餅餅。大阿哥向前一步,做出了對峙的架勢。雖然他也看不懂沈如是怎麼一針□百會穴了,不過多少曾經聽過些醫家傳聞。最誇張地,不是還有傳說中能開顱的華佗麼。
庸醫還有護衛隊?
打!
才從戰場上下來的雙方,氣質都是槓槓的。
一場爭鬥眼看著就快觸動。領頭那海員,突然被一隻手壓住了肩膀。回頭,是大副有點扭曲的臉:「船長還在他們手裡!」薩爾馬說。
對峙被暫時化解。雙方都停留在原地不動。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沈如是身上。
薩爾馬心中十分矛盾。一時間希望沈如是真的是如他所說的給大清皇上看過病的御醫。能立刻把船長救好。一時間又覺得這活生生就是個騙子。應該改進把這人扔到水裡,哪怕船長……至少,別讓人亂動他的遺體。
然後。他就看見沈如是放著那根針不管,抬手用指甲掐到了鄧肯的鼻子下方。用力之狠,那是立刻出現了一道紅印。
船上的人都屏息凝視,周圍寂靜。
寂靜中,傳來「滴答」的聲音。
大家順著聲音看過去。船長的頭頂處,順著那根針,在滴血!
沈如是一臉歡喜得表情。薩爾馬這一次終於沒有約束自己,他第一個伸出了拳頭。忍無可忍了!
然後,他用更快的速度收回了手。
揉眼,再一次揉眼。他看見了什麼?船長睜開了眼睛。
「神醫啊!」多少人脫口而出。敬仰的目光,一起望向沈如是,簡直快把她融化了。
然後,有人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大家又同時改口,一起望著天空詠歎:「上帝啊!」
…………
人醒過來,最大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多半。
怎麼說呢。鄧肯昏迷不是正常情況。不屬於他疲勞過度,也不是天黑了去睡覺。那麼這樣的昏迷是體內狀況太過糟糕,甚至連維持意識都做不到,不得不強制「斷電」採取的一種手段。
沈如是發覺一般手段不能用,於是用金針刺大穴。這裡面頗有幾分行險。認證不准,對於情況估計不到位,那輕者起不到作用。重者,一針下去送了人的性命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過雖然時間緊,沈如是卻慎重考慮過。頭部為三陽之首,百會穴諸脈之交。恰又與厥陰脈有種種關係。算得上對症。只是難免會損傷氣血,之後得調養一段時日了。
不過此時危機,救命第一。過後可以慢慢養病。沈如是一針見效。鄧肯那裡「斷電」重新通了。沈如是自己倒急出滿頭大汗來。
「船長!」有人蹲□子輕聲喊。不止一個人。船艙裡呼喚上帝的聲音逐漸小了。有人濕了眼眶。
鄧肯睜開眼。迷茫的笑了笑。又合眼,睡了過去。
沈如是及時插話:「沒大礙了。半個時辰內不能移動。我去找找還有什麼東西能做藥材。」
薩爾馬深深地望了沈如是一眼。神情之恭敬簡直好像沈如是指著大海說「跳」,他就能當即跳下去一樣。連一直淡定不說話的小王子,都忍不住開了口:「沈大夫!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治療方法!請教一下這是什麼原理,您有意擔任威爾士皇家醫生麼?」
最誇張地當數博物學家。亨利一把握住沈如是的手:「沈大夫!我聽說你們東方人招弟子都看『資質』的。你覺得,我怎麼樣?」
納爾通的大喊聲恰好傳來:「酸梅湯來了。」
沈如是如蒙大赦。
…………
海風輕拂。
「女王號」重新起程。
大阿哥胤褆幫著綁好了桅桿頂部的三角帆,撇嘴鄙視了一下那星星點點的小國旗後。順著木桿,刷的一下滑了下去。
事情倒退二十天。誰能想到大阿哥會做這種事情!還做得心嚮往之,愉悅非常。好像被海風吹動了多少年來層層疊疊的面具。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然的氣息。
多古怪啊。他竟然有些暗自羨慕早幾個月出海的太子。甚至對於沈如是,也沒有一點埋怨了。
說起來。這人的醫術倒也罷了。一身鎮定功夫,卻不是誰都能有的。那日群情激奮,連站在一邊的自己都有點心驚膽顫。沈如是偏偏指揮若定。最後大膽下針,在熬好一盞酸梅湯的時間內,竟真讓他救活了人!
胤褆心中有點怪怪的。突然發現,大夫什麼的,居然也很瀟灑啊。
耳邊聽到腳步聲響。一抬頭,是林庭來了:「他們審問海盜了。」
胤褆眼睛一亮:「那快走,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請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