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規矩:太醫進門低頭。除了摸脈的時候允許你抬頭把三隻手指對準了貴人手腕的尺關寸部位,其它時候,最好只看見你自己的兩隻大粗腿。
澤瀉第一次聽見這規定的時候還在嘲諷。說幾百年後,誰想進宮誰進宮,紫禁城都開始收門票給人看了。
沈如是難得一次不和他頂嘴。此人回去後感慨良久,歎息道:「後世看一眼要錢,現在看一眼要命啊!」
澤瀉狂笑。在宮中貴人看來,你眼神不老實左右亂看,不是心中不規矩有了冒犯的想法——即傳說中的「大不敬」之罪;就是是你眼皮子淺,看上了宮中的好寶貝。有了「覬覦」的不良念頭。說的重了,真可能因此掉了腦袋。
沈如是雖這樣說,可是到了近前,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誰不好奇皇上長什麼模樣呢?你就是心裡清楚,皇上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身體病了就和旁人一樣都得找醫生,可是還是好奇,還是想看看對不對?
沈如是這一看,險些沒叫出聲來。這不是在南堂那裡,碰到過的那個老紈褲麼!咱不僅見過,還和他說過話哩!
沈如是頓時就有點懵。
…………
沈如是第一次見到玄燁是在南堂。當時,她正在和葡萄牙醫生,指手畫腳的比劃著呢。
在這之前,兩人商量著做了個聽診器,就是用一個實心的東西,把對方的心音和自己的耳朵連起來。創意來自澤瀉——這東西捅開了就是一層窗戶紙,構造相當簡單,使用起來極其便利。
第一版的聽診器,因為兩人都拿不準,也就沒折騰,從門外的樹上撇了一段樹枝,削兩下就成了聽診器了。
後來沈如是回去想了,或者把這個木頭柄的,改造成鐵的更好用點。鐵傳聲更快,工藝上看著也不複雜。做起來,應該和做個夾碳火用的火鉗子也差不多。也就是短一點……結果就這麼個改換材質的想法,兩個人因為語言不通,活生生的比劃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對方還在那兒搖頭呢。
沈如是都絕望了,心說我不學會洋鬼子說話我不姓沈!決定跑出去,找人幫忙翻譯。一幫外國人雖然被突擊過漢語,可是沈如是覺得能感覺是在「說話」而不是「唱歌」的,只有南懷仁一個。這一位的詞彙量也大一點。漢語說的最利落。
沈如是向外跑,心裡一盤算這說兩句話的翻譯陣容,頓時就發愁開了——南懷仁會漢語,還會法語和西班牙語。可是那葡萄牙的醫生只會葡萄牙語和英語。好在南堂人才濟濟,所以,這個翻譯順序是這樣的:
步驟一,沈如是和南懷仁說漢語。
步驟二,南懷仁和牙裡尼奧說西班牙語,或者南懷仁和奧斯特說法語。
步驟三,牙裡尼奧和葡萄牙醫生說葡萄牙語。或者奧斯特和葡萄牙醫生說英語。
步驟四,葡萄牙醫生向沈如是點頭,表示聽懂了。
……不管哪一條路,這中間都得至少兩個翻譯,然後葡萄牙醫生想表達他的意思?把上面的順序倒著來一遍!
真心折騰。
沈如是想的腿都軟了,才出門,就撞在人身上了。一頭撞過去好像碰到了牆,只覺得腦門生疼。對方扶了她一下,一撤腿後退兩步,沈如是反應過來了,連忙向人家道歉。順便著一抬頭再打量這人的容貌衣衫,心中給人家定了性:唔!老紈褲!
這人正是玄燁。
…………
玄燁是曾經擺了儀仗去過南堂的。那時候還有太子隨侍。當時沈如是雖然也在。可是,她被那大架勢嚇到了,一看這樣的排場,有點害怕被治個「裡通外國」之類的罪名。心裡一虛,就沒敢往前湊。
沈如是這就連原本認識的太子胤礽,都沒分辯出來。更別說,看見主座上那人長得是圓是方了。
後來玄燁受了沈如是小發明的觸動,把太子打發出去學本事了。這太子是他一手養大,父子之間情誼深厚。心中,著實有些不捨得。
因此,太子出京後,玄燁有空就跑南堂。就好像多見些西洋人,也就知道了兒子在遠方的動靜一樣。
玄燁這出宮,是因為自己想太子了。這理由——聽著挺不明君的。玄燁有點明君強迫症。所以出門時,就沒好意思帶儀仗,輕車簡從綢布衣衫,全當自己來找人聊天。
這時候他和南懷仁說了一會兒話,只說自己轉轉。就跟著後面某間房間裡的爭論聲音,一路找過來看了。沒想到正撞上了沈如是。心中略有不喜。就聽見沈如是大大方方張口問道:「你會不會英語和葡萄牙語?」
玄燁瞇了瞇眼。沒認出我?這人是誰?待在這裡什麼企圖?口上卻忍不住顯擺了一下:「略懂。」
他一個皇帝,興趣就是愛看書。苦x的自學了東方學西方,學了數學學外語。平日裡也不能跟「治平天下」的大臣們顯擺。路上隨便遇到個人問,居然就忍不住了。
沈如是大喜,拽著他袖子就往裡面拉:「來來來,幫忙翻譯下……對了,大兄弟你怎麼稱呼?」
玄燁平生第一次被人稱作「大兄弟」,這人還是個身高不足五尺的豆丁。心中那個奇異,真是難言。他暗自打量一下自己的穿著,有點迷茫:我在宮中,向來「虎軀一振,百獸懾服」的!怎麼今天遇見這人,蹬鼻子上臉兒。一點都不害怕呢。難道是我的震撼威力減退了不成?
沈如是拽了人進來,連個座位都不給,就立逼著人家幹活了,心想如果這個撿來的傢伙不合用,再出去找南懷仁不急。
…………
話說沈如是怎麼這麼大膽子呢?她難道一點沒看出來,她扯回來的這人有什麼特異之處麼?
這原因有點略微獵奇了。沈如是這樣做,還是因為她最近見了許多達官貴人的緣故……
沈如是這段日子,除了到南堂晃悠著,就是在安親王府和莊子裡給普通人家看病。著實見了不少宗室。
滿族坐龍庭,人少,就把八旗都養起來了。生老病死有國家出錢,號稱「鐵桿莊稼」。如果不是心懷大志想當皇帝的旗人子弟,那還真是閒!
舉個例子,旗人家裡的子弟看戲入迷了,決定自己組織一個興趣小社團。回家一說。你猜怎樣?大力支持啊!錢?人?都沒問題!隨便用!不管是嚴父還是慈母,都熱淚盈眶了:兒呀,你可開始干正經事兒了……
這不是沒有原因的。想學唱戲,就得早早起來保養嗓子,就不能多玩女人,不能喝酒,不能賭,飲食上也得控制——誰家的紈褲,如果能做到這幾條,那簡直是紈褲裡的精英人才了。所以這唱戲,不僅是正經事,而且是大大的正經事了。
這紈褲裡的「精英」就是一幫學唱戲的!這就可以想像,那普通旗人,過的有多閒了。沈如是一看玄燁跑到西洋教堂裡,橫衝直撞的,氣勢還挺足。跟誰說話,都仰著腦袋。就恍然大悟了,這也是一個出身不錯閒得長毛的旗人。
再一看玄燁沒帶儀仗,一個人有點橫有點愣。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錯,可見家裡有倆錢兒。然後三十多歲一個大老爺們,也不坐衙門,連唱戲都不會(!)大白天的溜躂到教堂來玩。他還不信教……
沈如是出動了她那不怎麼靈活的小腦瓜,回想自己看過的幾家權貴,見過的那些白胖白胖,容長臉兒的人。再一分析,沒跑了!又一個老紈褲!
沈如是這兩天見了不少容長臉兒,看見這一位還挺親切。擺擺手就把人招呼進來了。扯到那葡萄牙大夫跟前:「我說這個東西換成鐵的試一下,你,趕快用英語說給他聽!」
玄燁皺著眉頭想發作,又覺得因為這點事情發作,實在太不像個明君啦!「堂堂皇帝被個小兒拽來拽去,怒而殺人」這種事情,記在起居注上,一生黑,不解釋!
玄燁考慮了千古名聲的大事,強忍著不爽……深吸幾口氣,瞪了沈如是一眼,就給翻譯了。
於是嘰咕嘰咕一氣。
沈如是和那葡萄牙人均是大喜。材質問題一溝通,兩人立刻辯論起來。一會兒是形狀,一會兒是大小,一會兒是否空心,一會兒如何增幅之類。越說越快。
玄燁出門就是散心來的。聽著聽著,感覺有了趣味。直接和那葡萄牙人爭論開了,說的快了竟然就顧不上翻譯,沈如是就被這倆人忘在了一邊……
沈如是大怒之下,再次決定,必須學好洋話!只是有意無意,究竟沒去問玄燁究竟是旗人家裡什麼身份。
…………
乾清宮裡,知道真相的沈如是全身抖呀抖。大不敬是什麼東西?姑娘我都論斤賣回來拌菜吃了好不好!
只是終於抱著三分僥倖,或者他不記得我了呢……
沈如是前面的同僚診了脈,皺眉走到一邊斟酌去了。沈如是平靜一下心情走上前去,一觸碰上去,種種想法都退避清空了去。
一摸無脈,一探脈沉,再尋脈微遲。心驚脾弱。沈如是暗叫一聲糟糕。這人最近定是飲食不足,小病也折騰出大症候了。治標先治心,治本當治脾,怎麼治呢?沈如是遲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