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家有「標本」的說法。()用藥如用兵,君臣佐使各有各的用場。誰是首腦,誰是將軍,誰是先鋒,誰是捎帶進來混資歷的二世祖,都挺清楚的。大夫治病,就好像寫八股文。破題是什麼,從哪個方向下手,這得有針對性。
沈如是猶豫的就是這點。
玄燁現在的問題呢,論本,是他不好好吃飯,可能還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了。胃土不調。這是屬於脾胃一路的事情。論標,卻是被什麼東西嚇到了,昏過去了。心主神明,這是屬於心,心包之類的病候。這兩種症候,這個人身上都有。可是治療的話,從哪裡開始,這就有些為難了。
治本的話,用香附之類,健脾。也就是說你管他害怕不害怕呢,先讓他能有食慾吃進東西。可是心驚了,這屬於虛火妄動,你還給他補土,火生土,補過了,土侮火。虛火成了陰火三天兩頭燒啊燒。驚悸說不定就嚇成傻子轉成癲癇什麼的了。這麼是治病呢還是報仇呢!
治標的話,這就是走安神的思路。弄點涼藥安神。讓他先冷靜下來。哪怕人大病一場呢,留口氣就行。以後再慢慢滋補。可是這人已經好幾天沒怎麼好好吃東西了。你還攻撻,還重治,這耗損的,可就是元氣了。元氣,道家認為是先天之本的,耗一點少一點。這樣的治法——俗話說的好,折壽呢。如果不是沒辦法了,一般來說,不採取這樣的治法。
治標治本都不行。所以好的大夫,就多半都想著「兼顧標本」。也就是從上面的兩種方法之間,找到那個平衡點。治了心驚同時還補了胃。這裡面的功力,就太考驗水平嘍!
沈如是診了脈退出——總算能抬起頭了——就站在桌子前面,凝眉思考。標本兼治,也有個主次,以那個為主呢?
沈如是想起醫書上寫的:「急病治標,緩病治本。」論理說,玄燁這算是急病,也就是說應該偏重於治標,兼顧治本。在這個病例裡,也就是先治驚悸,後補脾胃。
沈如是側頭蘸墨,下筆寫了「硃砂八錢」四個字。正想往下寫,感覺重了,又劃掉。總算也是認識一場,硃砂這樣的藥……還是謹慎點。
又寫了「酸棗仁六錢」,再劃掉,改做了「柏仁六錢」,點頭。這才繼續寫下去。又添了麥門冬,熟地黃若干。洋洋灑灑,寫後重頭一看,推測無誤,自覺十分得意,就謄寫了一遍。
同沈如是一起值班的有兩個,這時候也都寫好了。三人各自把方子遞上去。沒多久就被打回來了:「你們三個寫的不一樣,趕緊辯證一下,看誰出了問題!」
這三個太醫互相看看,就都到角落辯證了。大家把手上的紙條彼此一換,這就看出問題了:就沈如是一個寫的不一樣。另外兩位,人家從藥量到內容,完全相同。
沈如是接過來一看,頓時就驚了:四君子湯?!
…………
四君子湯,補氣良方。原本是從「理中湯」來的。理中湯原本五味,有時添附子六味——不錯,就是漢代大名鼎鼎的霍貴妃害死許皇后用的那個附子——這藥是偏熱的,用來驅寒。
四君子湯走的是另一個極端,不僅不用附子,連裡面的乾薑,都嫌燥熱,給去掉了。只剩下人參,白朮,茯苓,甘草。看!這搭配,那真叫一個「四平八穩」。潤物細無聲的補啊!不熱不寒不燥不濕。給誰吃了,輕易都吃不出毛病來!
可是這是個補氣的藥啊。咱治的是什麼?驚懼。最遠,也就能扯到「脾土失調」上。吃補氣的藥,這是個什麼道理!
這不是在治標,這也不是在治本。這簡直是在治來世。也不知道百年內能不能看見效果!
那兩個太醫還吃驚呢:「你居然敢用柏仁!你怎麼不寫硃砂呢!你怎麼不寫附子呢!你怎麼不寫大黃呢!你怎麼不寫砒霜呢!這些,不能用啊沈同志!」
雙方看著對方,都好像看見了另一個星球的生物。沈如是一臉無聲的咆哮。不知道怎麼,突然就想起宜妃稱讚了她好幾次「用藥大膽」,居然是這個道理!可不是,我居然敢用柏仁,這真是好大膽嚇!
兩邊誰也說服不了誰,這就僵在哪裡了。那兩個太醫都搖頭呢:小沈真是年輕氣盛……
其實兩邊的思路,一看,大家就都彼此瞭解了。是藥三分毒,這是大家的共識。甚至認症辯症上,大家也沒有分歧。唯一的不同點在於,這「三分毒」的藥,對於權貴,你敢用到幾分?
…………
這三個人,「辯證」的場所在一間耳房的角落。具體說,是在某扇窗子下。
三人都不說話,互相瞪眼了。半晌無聲。忽然,就聽到窗子外面,有路過的兩個宮女,低聲交談地。
一個說:「皇上病倒,太子不在……哎呀,好可怕!」
另一個說:「好像是在沁心湖裡遇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多奇怪,真龍天子也怕這個!該找天橋的張大師給看一看哪!」
大阿哥挺胸抬頭走過了:「你們兩個,說什麼呢?汗阿瑪病了,你們居然嘀嘀咕咕的。來啊!拉下去審問!」
隔著窗子的幾個太醫,頓時就一起抖了一下。
…………
沈如是縮了頭回來,幾乎快開口說就用四君子湯好了。
皇家水深啊!果然,連柏子仁這樣的藥,遇到某些情況,只怕也說不清楚了。四君子湯多好——人參!白朮!茯苓!甘草!你能相信吃人參吃壞了麼?這就算出了點什麼事情,他也賴不到大夫身上啊。
這話就快出口,轉個彎,嚥了回去。沈如是突然想到了,那日宜妃問時,她自己所答的「操守」二字。不錯。不能這樣呀。
沈如是抬起頭來,神色平靜。正想說話,就看見另外兩個大夫,一同低下頭,哆哆嗦嗦的改起手上的方子來了:
「這個白朮,我覺得還是不妥,算了,就用獨參湯好了!」
——你以為權貴人家請得起好大夫,就一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療麼?
呵呵。
…………
沈如是伸手出去,左右開弓,抓住那兩隻筆了。有個大夫跳腳:「我才抄好的!」
沈如是心說你不是開的「獨參湯」麼,就一味有什麼麻煩的。
她手上動作不停,猛然一使力氣,把那兩管筆都搶了過來。正色看著那兩人。
沈如是說了一句話:「如果真的……」她指了指屋子裡面:「你們覺得咱三個,如果遇到……就是開了獨參湯,能活下來麼?」
另兩人大驚。不錯。如果真是死了皇帝。太醫是不是跟著掉腦袋,全看新皇帝有沒有一念之仁了。跟你開了什麼方子,完全沒有一點關係!
另外兩個太醫想透了這一點,頓時都嚇到了。
是的。這已經不是明哲保身的時候了!
沈如是湊近了,小聲加上了一句話:「再說,你們覺得……」她又指了指外面窗子:「那一位的脾氣,和裡面的那位相比,怎麼樣?」
宮中傳言,大阿哥性好勇武,果毅……少仁。這如果出了事情,是一定會被抓來做替罪羊的!
兩個太醫都是一震。一人抱頭蹲下:「哎呀我怎麼就是今天值班呢!」
另一人一手搶過沈如是手裡的筆,提筆就寫,筆走龍蛇:「硃砂十六錢……」
沈如是低頭微歎。心想,皇上呀,咱也就是一面之緣。做到這些,我作為一個大夫,也無悔了。
醒來不醒來呢,看天意,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沈如是低頭改方子:「硃砂八錢。」
…………
玄燁晚間醒來,瞇著眼看見有穿著太醫院服色的人在床前診脈。耳邊傳來了啜泣聲。他抬頭看見嫡母,歎息道:「辛苦您了!」
皇太后連忙擺手:「大阿哥跑進跑出的,還是他比較辛苦……」
玄燁的眼睛瞇了瞇。又聽嫡母開始數,宮中有多少妃子和皇子,前來問候等事。
他揮揮手示意屋子裡的閒雜人等都出去。等到只剩下兩個人,才半倚著身子坐起來,對皇太后感歎道:「朕做了一個好稀奇的夢啊!」
…………
外面,三個太醫只覺得劫後餘生。
因為皇帝還沒有大好,這幾人,暫時還不能離開。就和衣睡在附近的小房間裡。也有宮女端茶,也有太監倒水。
沈如是一雙眼睛光芒四射:果然好人有好報!他沒認出我來!
這真是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