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轉眼又是一年桃花爛漫的時節。
三千桃花灼灼綻放,一樹連著一樹,一片接著一片,似要燃盡短暫花期一般嬌艷異常。
只是桃紅再艷,卻也壓不住漫天漫地的朱紅大紅胭脂紅——那是新嫁娘們一生唯一一次的顏色,明年桃花亦可盛放似今日,但新娘卻只能做一次。
此季京城多婚事,往往一日能有兩三戶成親辦喜事。常常是張家喜酒剛沾唇,李家那邊新娘子就快被接到夫家了,撂下酒杯就得往李家趕。可既赴宴了李家的席,趙家不去又不好,丟下筷子又要迅速衝去趙家……真是空了荷包細了腿,苦不堪言。
——可這還不算什麼,若是哪家在成親那日正撞上皇子娶妃可就熱鬧了,整條街整條街的清道封閉,你想接親?抱歉,半夜去接還差不多。天一亮,京裡能叫得上名字的大街都堵得水洩不通,馬車人流能排出二里地去,人喊馬嘶,吼破了嗓子都沒人聽得見。
皇子娶妃,將軍嫁女,天下的榮華富貴莫不集聚於此。
據後來看熱鬧的人回憶,當時的情形可謂壯觀。清水刷街,黃土墊道,銀盔銀甲的羽林軍排滿道路兩側,旗幟鮮明,雪亮的盔甲映著日光,華貴的大紅錦緞鋪陳得接天連地,那樣莊重而明艷的顏色,硬生生將街邊開得正鬧的桃花壓得黯然失色,連天上的日頭都被奪去了三分光彩。
將軍府門口的石獅子前停放著喜轎,寬大而華麗的喜轎以檀木為身,東海珍珠做簾,長長的儀仗隊伍烏壓壓站了整條街。前面開路的紅衣太監那邊廂已入了宮門,這邊新娘的大紅繡鞋才堪堪踏出將軍府的門檻。
擔任喜娘的女官攙扶著新娘子上了轎,被銀盔銀甲和大紅圍布隔離在外的百姓都在悄悄傳說那名女官是太后的近身侍從,如今被遣來迎接皇室新婦。從將軍千金直至宮廷新貴,穩穩的便可平步青雲。
許夫人撐著半愈的病體,代替已遠征漠北的丈夫唐繼宗送養女出嫁。與旁人一樣,她面上的神情同時兼顧了喜慶和肅穆兩種——喜是因為嫁女,肅乃對天家的敬畏,兩相結合,方才得體。
面對眼前排場,許夫人也不由懷疑起自己當初的決定。
人說錦繡紗羅,高官厚祿最為動人,連許夫人這樣歷經事情的都難堪破,忍不住有一瞬間的動搖,究竟自己拚命為女兒爭取的「平靜」生活是否值得?
眼前的一切原本都是屬於她親生女兒的,不是嗎?
「妙妙今日可真美。」
小女兒嬌笑婉轉,藏在許夫人身後窺探撒嬌。唐靈璧的容貌這些日子已恢復了七八分,再上了濃妝,擦了厚粉,遠遠看著與從前並無分別,美貌如昔。
許夫人摩挲著她的小手,柔聲問道:「我兒,你也想如此風光的出嫁嗎?」
唐靈璧咬著細白的手指,想了想,點頭道:「當然想。」
許夫人的心微微一沉。
「不過——」唐靈璧笑著補充道:「我可不要像妙妙那樣戴那麼重的頭冠,穿十幾層的禮服,那我的脖子都該要被壓彎了,簡直比衙門裡上刑還厲害。」
許夫人笑了笑,沒有再繼續追問。
其實轎中的新娘子也在為這個問題犯愁。她的頭冠太重,衣服太緊,悶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了。今早天還未亮她就被按在妝台前折騰,一直到迎親的轎攆到了門口,方才準備停當。站起身時,她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幸好喜娘們都經驗頗豐,沒有立刻催促她出門,而是扶著她緩了好一會,又討喜的說道>
「現在這一身還不算最重最貴的,等將來二殿下攜娘娘再進一步,少不得有更好的。」
「老身服侍過這麼多位貴人出嫁,從未見過像娘娘這般好面相的。」
「二殿下見了您,不知有多歡喜。」
……
不動聲色的暗示,灌了滿耳的吉利話,全都暗示著她如今的不同。
她還是她,卻又不再是她了。她的性命中被注入了其他的東西,現在她還不甚確定究竟是什麼,但卻是沉甸甸,墜得她從半空落在地上,再也飄不動了。
終於在旁人的攙扶下出了門,妙懿在轎子內坐穩了身子。喜轎內同樣佈置得華貴異常,珠玉相銜,纓絡輝煌,大紅繡金的鳳尾紋十分精美,重重疊疊的綢簾將整座轎子封得密不透風,看得久了,彷彿連成了一片漁網,兜頭網住打算飛躍龍門的游魚。
也許做史上第一個在花轎裡憋死的新娘也沒什麼不好。
至少有人在看到這段記載的時候還能樂上一樂。
佳期正值小陽春,風暖華堂擁玉人,
應是三生緣夙定,漫教相敬竟如賓。
這般的喜慶而愉悅,歡欣而得意,卻彷彿離她很遠很遠,今生都遙不可及。
「起轎——」
鼓樂齊鳴聲中,喜轎被穩穩抬起,新娘出閣,眾人齊賀。與此同時,坐落在臨街的沈府內雖也張燈結綵,佈置一新,氣氛卻比將軍府蕭條許多,但仍然可以算熱鬧。
隔著窗,沈牡丹聽著母親和嫂子們在外面招待前來賀喜的親朋眷屬的聲音,一臉的麻木。
寶瓶看著只穿一身大紅牡丹暗紋中衣,面無表情坐在妝台前的小姐,怯生生的說道:「吉時快到了,小姐該著喜袍了。」
沈牡丹緩緩抬頭,兩名丫鬟手裡舉著的桃紅色的大禮服,已在她閨房的角落裡站了將近一個時辰了。她又低頭看著手裡赤金翹尾鑲鴿血石的金鳳頂簪,鳳尾微微顫動著,寶石的光芒一明一暗,閃爍不定。
然後她才發現,是她的手在發抖。
這樣的鳳凰她有很多,鑲嵌各色寶石的,蕾絲攢珠的,甚至整座都由寶石雕刻的鳳凰,翡翠的綠玉的紅玉的,她要多少有多少。但那代表不了任何東西。
真正的鳳凰,世間只有一個。
鳳簪墜落,珠光零落滿地,少女冰冷的聲音似寒玉相擊,「服侍我**。」
寶瓶等眾丫環都悄悄送了一口氣,悄無聲息的上前為沈牡丹穿衣。桃紅色的大禮服穿在她身上顯得很是華艷,襯著她雪白的肌膚和容顏,同樣令她眉目生輝。自打她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穿過這個顏色。此色太過輕浮,她很不喜歡。桃夭之艷,哪裡及得上正紅貴氣明麗。怪不得古往今來,正妻都穿正紅,那才是穩穩壓人一頭的顏色,能將所有的花妖狐魅全都牢牢鎮壓。
「據說狐狸修行百年才能幻化人形。」
沈牡丹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將眾人聽得一愣,唯一聽懂了的寶瓶忽然止不住流下眼淚,她跪在地上,仰起頭,堅定的說道:「很快,小姐,很快的。對那妖物來說,百年不過一瞬,彈指之間便到了。我們不會等太久。」
寶結等人也都隨之跪了下來,偌大的房間內寂然無聲,卻有一種沉默的哀痛。
她們自打進入沈家大門的那一刻起,便已是沈家的人了。在某種程度上,她們可以只為一些看不見,摸不清,卻在多年的歲月中刻入骨髓的東西而拋棄一切。有人說那是奴性,但也可以說那是為了她們共同建立,依附,維持,壯大的龐然大物供給生存的養分,至於是錯是對,身處其中,誰又能說得清呢?
沈牡丹點點頭,聲音擲地有聲:「我現在要去的地方,那裡有原本屬於我的東西,我要親自取回來。你們若是怕了,現在還可以說出來,我將你們留在府中,或走或留,由得你們,甚至我還有銀子賞賜。但隨我進去之後,就再也沒有退後的餘地,我吩咐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必須做什麼,若違我命,誅你全家性命。我沈牡丹說到做到!」
說著,隨手拿起妝台上番邦進貢的水晶花瓶,往地上一擲,那精美剔透之物便登時便摔得四分五裂,瓶中鮮花朱紅色的花瓣散落一地,在陽光下彷彿杜鵑啼血般淒艷。
……
皇宮內今日一連迎進六位新娘,大皇子身邊一正一側二妃,正妃是韓國公韓伐之女,名慈苑。側妃是南海郡都尉穆天離之女,名嬈;
二皇子唯有一位正妃,乃是當世名將,剛剛被皇上下令封為武國公的唐繼宗唐將軍之女,名妙懿;
三皇子同樣有一正一側二妃,出身皆不凡。正妃乃是沙羅國宮東芳公主,擁有正宗的沙羅王室血統,名喚喀絲珠麗。側妃是當朝沈貴妃之侄,其祖父乃是太子太傅沈萬春,其父沈慕則是戶部侍郎,同時,她也是三皇子的表妹,名典姿,乳名牡丹。
四皇子年歲尚小,也只有一位正妃。這位妃子的外祖陳閣老膝下只得一名老來女,於是招贅了女婿,誕下女兒亦姓陳,名喚可人。
宮門大開的同時,禮花齊放,鼓樂齊鳴,盛世之下,錦繡芳華,新人已入宮,這樣新鮮的血液已經準備好為這座黃金之城書寫濃墨重彩的一章史書。
天光日朗,清空萬丈,光芒普照萬物,時光就這樣,日日夜夜,永不停歇的向前奔流,再無休止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