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日短,夜晚降臨得十分突兀,但皇宮永遠是燈火通明的所在,甚至晝夜都不甚分明。
東芳公主又在席上跳了一支新舞,這回她身著漢家服飾,跳得端莊持重,但沙羅國舞女柔軟的腰身卻是廣袖長袍掩飾不住,再加上異國風情的容貌,別有一番韻味。
這一次連太后看過之後都讚不絕口,對皇帝說道:「哀家彷彿記得上一回東芳跳舞,本來說好要賞她些什麼,卻一時有事渾忘了;這一次要兩下一起賞賜才是。」
皇帝笑著說:「這個朕記在心裡了,過後一併賞賜。」
東芳公主笑得愈發得意,在座諸人有明白的,有不明白的。明白的都趕著她敬酒,不明白的見有人如此,也趕著過來敬酒,東芳多飲了幾杯,不由面頰紅潤,唇泛水光,雙目在殿內諸人面上溜了個遍,端著酒杯風擺荷葉一般走到沈牡丹面前立住腳步,朦朧著一雙剪水眸子,舉起酒杯向沈牡丹面前一遞,嫵媚淺笑:「按照中原習俗,我該喚沈小姐一聲妹妹。」
沈牡丹也紅了臉——是氣紅的,反唇相譏道:「我聽說在沙羅後宮中,男子之間稱『兄弟』的反而更常見些。」
畜養男寵,□□後宮,這樣的女子哪裡配做皇子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牡丹,過來。」
沈貴妃忽然出聲召喚,沈牡丹的身子輕微一震,眼神閃爍了一下。
東芳公主興致正濃,她咯咯嬌笑著用酒杯輕觸牡丹手裡的杯子,發出清脆的「卡嚓」聲,「敬牡丹妹妹一杯。」
說罷,揚手一飲而盡,亮了杯底。
沈牡丹只得陪飲一杯,同樣命身邊丫鬟重新斟滿兩杯酒,回敬了東芳公主,「公主請——」
東芳公主也不推辭,接過飲罷說道:「但願今後我們姐妹能相處愉快。」
「公主客氣,牡丹不敢當。」
誰稀罕!
兩名天之驕女各有驕傲,誰也不肯臣服於誰的腳下。
牡丹走到沈貴妃跟前,沈貴妃看著在殿內笑靨如花,彷彿花蝴蝶一般四處招蜂引蝶的東芳公主,緊皺的眉頭就未曾鬆開口。她意味深長的對侄女說道:「姑母知道你委屈,只是現在朝廷有難處,你和三殿下都要受一陣子委屈。等沙羅特使離京之後,她在這裡無親無故,沒人倚靠,到時還不是咱們想怎樣就怎樣,任由咱們擺佈?」
牡丹勉強一笑,沒有答話。姑母的這番話她只信其中一成——那就是姑母對沈家的依賴,讓她對自己尚有一分憐憫。姑母確實是疼愛她的,這她相信,但宮裡的女人連對她們自己的疼愛都有限,更何況再從這點子疼愛裡分出一絲給旁人,那份蛛絲一般游離細微的疼愛落到實處能有多少?她不敢計算。
有的人對所有人都狠,因為她們對自己更狠。
「你在想什麼?」
聽見沈貴妃忽然發問,牡丹忙說:「沒什麼。」
「牡丹,你若有什麼想法就盡早說出來,什麼都好商量。若過後發生了事,那可就遲了。」
見姑母試探自己,沈牡丹心下一寒,笑著掩飾了過去。
此時,太后因歌舞賞得高興,酒也飲得盡興,便又吩咐賜酒給眾人。殿內謝恩之聲震天撼地,皇室一派昇平氣象,少有人不被這份氣派所感染。當時蘭麝香檀的熏香撲鼻,酒香四溢,宮人舞姬都嬌嬈貌美,長袖翩躚,更別說皇族女眷個個都是世間難覓的美人,龍章鳳姿需得傾國傾城方可堪配。
妙懿這位「准」傾城已然微醺,她的酒都被她悄悄潑到帕子上,唾盒內,甚至桌案下,只是酒雖甜,後勁卻不小,她也不過是淺淺沾了些便紅了面頰。待要裝醉離席,出去透氣,卻感覺有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抬頭一看,只見二皇子正從席中朝她望來,眼神中帶著關切。
妙懿微笑著朝他頷首示意自己無事,冷眼瞥見他身旁坐著的三皇子正被東芳公主纏著敬酒,那一對肉鼓鼓,軟綿綿的酥胸幾乎要貼在他身上了;再看三皇子的面色,她「撲哧」一下差點笑出聲來,忙伸手掩住了唇。
——那副想要擺脫,卻又不得不勉強敷衍的表情,簡直堪比被惡少調戲的良家女子,精彩紛呈。
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華玦冷冰冰的回望過來,妙懿忙轉頭裝作和韓慈苑說話。
她笑也是正常的笑,說也是正常的說,只是看在華玦眼裡,卻都帶了幸災樂禍的味道。他無奈的歎了口氣,乾脆起身借口更衣躲出了大殿。
太后看著被東芳公主糾纏不休的孫兒,笑著轉頭對皇帝說:「這外族女子就是大方,喜歡誰便直接表示出來,也算是爽直。」
皇帝也笑了:「東芳這個孩子的性子,玦兒怕是吃不消呢。倒是珖兒似乎比較喜歡性子活潑的女子。」
只見四皇子華珖正站在那裡和沙羅時臣划拳比吃酒,東芳公主也在三皇子走後加入了比試,頻頻與四皇子碰杯,後者笑得放浪形骸。
「四殿下還小呢,模樣也不及他三個哥哥俊俏,公主哪裡瞧得上眼?」淑妃笑得滿眼殺氣,暗地已使人到兒子身邊規勸,免得惹上這蠻子公主的騷氣。
「那倒未必,妾也同意陛下此言。」
賢妃向皇帝含情一瞥,媚眼如絲;皇帝的眼神在她擦得雪白的頸項上停駐了片刻,旋即又看向太后,手卻在袖子底下暗暗撓了賢妃手心一下。賢妃含羞一笑。
淑妃半酸半惱,「賢妃妹妹的見識一向高妙,吾等不及也。」
「淑妃姐姐謬讚,妹妹是個沒主意的,萬事全憑陛下做主。」
皇帝朗聲笑道:「淑妃所言不假,就數賢妃的點子最多,愛使小聰明,做事好躲懶。」
賢妃似想到了什麼,嬌羞低頭道:「妾慚愧。」
似這般公然的疑似調、情,眾人也只好視而不見,飲酒的飲酒,說話的說話,看歌舞的看歌舞,望風的望風,都各忙各的,偶然聽人起哄叫好,說歌舞好看,不管看沒看的,也全都附和著叫好,反而將宴飲推向了一個小高、潮。
妙懿覺得殿中太過吵鬧,加之氣氛熱烈,有些憋悶,便攜了懷珠、抱玉一同外出透氣。
殿外風清月冷,連呼吸都帶著白霧,對微醉的人來說,呼吸這樣的空氣便是最好的解酒藥。
妙懿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在冷清的夜色中轉了片刻。這時,只見良辰捧著一個紅漆托盤笑容滿面的朝她走了過來,托盤上放著一個蓋盅。
他將托盤往前一遞,「這是二殿下讓小的送來的醒酒湯,小姐趁熱喝了吧。」
妙懿略有些驚訝,接過後說道:「多謝二殿下的好意。」
揭開蓋子,湯還在冒著熱氣,懷珠抿嘴笑道:「小姐快飲了吧,涼了豈不是浪費了二殿下的一片熱心?」
妙懿端起,一飲而盡,將盅子放回托盤上,良辰托著告退離去。
主僕三人說笑了片刻,漸漸走到殿側花園,但見四周宮燈高懸,紅艷艷的更襯新年的氣氛。正賞看著宮中夜景,只聽前面傳來一陣男子的大笑聲,妙懿停下了腳步,踟躕道:「咱們不該亂走,還是回去吧。」
話音未落,只見一名身披玄狐披風的青年公子由一名小太監攙扶著,趔趄著腳步走了過來,正好和妙懿打了個照面。在宮燈的映照下,彼此可以很輕易的看清楚對方的容貌。二人俱是一愣。
那青年男子吊兒郎當的一笑,語含譏諷的說道:「這不是皇子妃娘娘嗎?」
此人並非旁人,卻是蕭明鈺的好友,禮郡王之子華立海。
「華公子。」妙懿淡淡問好,側身示意讓他先過。
華立海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他一把推開攙扶他的小太監,吐了口酒氣,冷笑道:「你做過的事情還怕旁人知道嗎?人都說沙羅女子水性楊花,我看咱們這裡土生土長的也遜色不到哪去!」
藉著酒勁,他又扯出許多醉話,亂七八糟的沒個邊際。妙懿見他越說越離譜,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小太監,冷聲道:「華公子醉了,這裡豈是能高聲的地方?還不快些帶華公子去醒酒!」
她還不至於同一個醉漢計較,但在這種一句話就能葬送人性命的地方,再怎麼小心都是應該的。
那小太監似乎有些慌張,重新上前扶住華立海就走,任憑他扎手舞腳也不鬆開。懷珠看著這兩人古怪的模樣,笑道:「這太監雖個子小小,還挺拚命的,有這辦差得勁頭,將來或許能陞官發財也不一定。」
抱玉在一旁說道:「人長得也挺秀氣,要不是他穿著太監的衣裳,我還以為是個女子,」
懷珠說:「我還真沒注意他長什麼模樣?」說罷,抻著脖子去尋二人的背影。
抱玉笑道:「早沒影子了,你還是省省吧。」
二人的對話一字不落的傳到了妙懿耳中,她的腦海瞬間閃過了一些念頭,但實在太快,難以抓住。
抱玉說:「小姐,我們也快些回去吧。」
妙懿點點頭,主僕三人順原路返回大殿去了。
殿中依舊溫暖如春,妙懿剛從冷地方回來,被熱氣一激,連打了幾個噴嚏。再看席上諸人都已有了五六分醉意。太后已經回宮去了,因皇帝沒有離席,其餘眾人也不敢走。皇子席上只有二皇子和幾位年幼的皇子公主各自回宮去了,剩下的都在座。
後賢妃因身體不適,告罪離席,叫了御醫來瞧。
妙懿忽然留意到沈牡丹身邊只剩下了一名侍女,她想了想,倒了一杯茶緩緩抿了兩口,再看殿中舞女已退下,只留琴師彈奏採蓮曲,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妙懿有些昏昏欲睡,看眼前茶壺上的紅衣舞女彷彿在衝她擠眼,那雙美眸生得像極了異族美人……
妙懿猛的一個激靈,東芳公主去哪了?方才好像沒瞧見她。
她坐起身,四顧望去,見沙羅使者還在和四皇子拼酒,卻尋不見東芳公主的芳蹤。
「東芳公主去哪了?」
懷珠和抱玉見問,也四下裡幫著搜尋,東芳公主確實不在殿內。
「小姐問那公主的下落做什麼?」
妙懿拉過抱玉:「方纔攙扶華公子的太監你可看著長得像誰?」
抱玉有些茫然的抬起頭,「小姐的意思是?」
她面色忽然一白,莫非……
正想著,忽聽上面有人說道:「真的是喜脈?」
御醫在御座前拜倒說道:「賢妃娘娘已有身孕三月餘,且胎像穩固,臣等恭賀陛下。」
皇帝大喜,命人請出賢妃,讓到身邊坐了,拉著她的手說了些撫慰的話,眾妃嬪紛紛賀喜不迭,滿殿人等全都跪下恭賀。
「賢妃娘娘定能為陛下添一位七皇子。」
「是呀,賢妃娘娘今日確定了好消息,真可謂是喜上加喜。」
……
眾人恭賀聲不斷,沙羅王子加奈羅趁機說道:「不如陛下再為今日添一樁喜事。」
皇帝愉悅的哈哈大笑,說道:「也好。朕今日就為我皇室子弟求一樁姻緣,將東芳公主許配給禮郡王之子,你看可好?」
這句話無異於掀起一陣風浪,眾人萬沒想到皇帝竟做出了這樣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不是傳說中的皇子,而是宗室子弟。
加奈羅沒想到自己的求親計劃落了空,但皇帝已作出了決定,他也只好認了。
「怎麼東芳公主不見了?應該來謝恩才是。」
「咦?怎麼禮郡王家的小世子也不在?還不快去找?」
此時,沈牡丹的心頭無異於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到皇帝竟會當殿改變主意。而他改主意的原因竟然是突如其來的賢妃有身孕的喜信。
皇帝的心大概一直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間徘徊,他並不情願讓任何一位皇子做大,但用淑妃來制衡沈貴妃又怕弄出第二個沈家來。而此時賢妃的身孕無異於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賢妃和將來所誕皇子的存在便是制衡的關鍵。而沙羅公主的角色也不再是平衡用的秤砣,隨意配個宗室小子,象徵性的意思一下已足夠用了。
眼看賢妃即將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炙手可熱起來,眾人的眼神都變得十分熱切。至於貴妃和淑妃心裡怎麼想的,這誰也不知道。
沈牡丹心急如焚,當即吩咐寶瓶出去瞧瞧,哪知還未等她將話說完,只見侍衛統領從殿外走了進來,一臉凝重的稟道:「啟稟萬歲,東芳公主的僕人方才在殿外斬殺了一人,請陛下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