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宮裡賞了東西出來,許夫人忙帶著女兒前去謝恩,唐家上下一派喜氣洋洋。
妙懿不禁想起父親剛升任同知時的情形,整個縣裡有頭臉的人都來道賀,趕著奉承她們母女的絡繹不絕。就連大伯母都「屈尊」來看望母親,親朋好友無不笑臉捧場,一如今日的唐家,可謂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人人趨之若鶩,看不出有何分別。只待你落魄時才能瞧出,哪戶人家姓利,哪戶人家姓誠。
她輕輕歎了口氣,榮華富貴仿如過眼雲煙,可惜世人無不趨之若鶩,就連她自己也身陷局中,無法逃離。
生於富貴之人,從無解脫二字可言。
宮中賞賜之物被一字排開擺在了正堂的之上,眾人見了無不嘖嘖讚歎。天家賞賜的榮耀誰不想沾一沾呢?之後許夫人又吩咐擺戲,熱熱鬧鬧的唱起了萬象昇平。
女孩子們先圍著唐靈璧恭喜了一陣,之後大部分都散了,聽戲的聽戲,散步的散步,玩耍的玩耍,觀花戲水聊天餵魚投壺摸牌都是消遣,不過是打發時間而已。
妙懿坐得久了,一時出去更衣,回來時經過濠濮亭,竟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和賞魚的女孩子們說話,那人卻是顧淑蓉!
原來,妍鳳使計丟下未受邀的顧淑蓉走了後門進去,顧淑蓉起初並未察覺,心裡還悶著氣,猶豫著要不要掉頭走開。上次唐靈璧分明給她沒臉,她卻還要趕著把熱臉貼上去,真是氣死人了。她一路思前想後,直到她的馬車被守門的小廝攔下來問她要請柬之時,她才發現事情不妙,妍鳳她們早沒了影子。
起初她還想仗著伯爵府的馬車直接衝進去,料想也沒人敢阻攔。從前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基本上耍一耍威風也就進去了。如今她故技重施,讓丫鬟出面狐假虎威扮刁蠻,要是在別的地方也就混進去了,說來也是她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縫,今日負責把門的是個新來的,絲毫不通「情理」不說,更是不怕得罪人,沒請柬就是不放人,忘了就回家拿去!幾句話噎得顧淑蓉渾身直顫。
此人原本是唐將軍身邊的伙頭軍,因為受過傷,再上不得戰場,只得閒賦在家,靠領撫恤金過活。因家裡婆娘嫌他收入微薄又不肯幹活,一氣之下另嫁他人,他也不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每月領到錢就去吃酒吃狗肉,沒錢就到處游竄,親戚們見了他都直躲,家裡連張像樣的傢俱都沒有,窮得叮噹響。消息後來就傳到了唐將軍耳朵裡,唐將軍可憐他便給了他個差事,讓他進府負責看守大門。他這一上任不要緊,酒也不喝了,狗肉也不吃了,將原本軍營裡的鐵律搬了出來,整日威風凜凜的提著把鬼頭刀看門,嚇得過往行人都低著頭走路,生怕和他對上眼再挨上一刀。手下人見了他也一個個柔順得像小媳婦,一切偷奸耍滑,作奸犯科都在他面前無所遁形,人都暗稱他是「鐵將軍」。
顧淑蓉就被這位鐵面無私的「鐵將軍」攔下來的,依舊在她身邊「待罪伺候」的雲霜不過是個稍微潑辣點的丫頭,到底是一介內宅婦人,而「鐵將軍」可是在戰場上殺過人的,他稍微一瞪眼雲霜就肝顫,辯了兩句也就蔫了,不敢出頭。顧淑蓉就這樣進退不得的堵在了門口,她不動,後面的馬車就都進不去,地方小又繞不開,不時有家丁小廝上前打探情況,見是伯爵府的馬車被攔下了都還納悶是怎麼回事,留下來看熱鬧的不在少數。
顧淑蓉如坐針氈,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如今竟落入的如此窘境,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她看見縮到一邊裝死的雲霜,狠命的打了她兩下出氣,最後,她終於在越來越大的「好狗不擋道」的議論聲中,忍著恥辱,咬緊牙關說是伯爵府大小姐身邊的丫鬟,主子已經到了,忘了東西讓她隨後回去取了送來。立刻有小廝跑進去證實,說張家大小姐確實已經到了,又暗示說夫人讓今日千萬不可鬧事,一切等將軍回來再說。「鐵將軍」這才鬆了口,卻又不放心,親自將馬車簾子掀起來查看了一遍,這才讓放進去。
顧淑蓉受了奇恥大辱,丟臉簡直丟到家了,不但自稱丫鬟,竟然還被一個看門的下人瞧見了容貌,簡直是要了她的命!趕馬車的心裡笑得腸子都打結了,又怕顧淑蓉報復,事後指天發誓說今日的事什麼都不記得了,被雲霜狠狠敲打了一番後,丟了塊銀子給他才了了。幾天之後他夜裡出去喝酒,掉進水裡淹死了,後來結案說是失足落水,顧氏母女這才安心。
此一番羞辱過後,顧淑蓉受了一陣打擊,混進席中安生了一會,此時方才緩過勁來,這仇自然就記在了妍鳳和妙懿身上。
顧淑蓉沒忘了來此的目的,她是不討唐靈璧的喜歡,不過許氏待她還是極和善的,於是她就去給許氏請安。正好一折戲唱完,許氏正在陪眾夫人說話,此時小輩們已各自去玩了,乍然見了她,許氏果然歡喜,說了些關懷的話。顧淑蓉也是將渾身解數都使了出來,不但讚了一番今日的熱鬧,又暗示了一下自己和唐靈璧姐妹情深,聽得許夫人很高興,眾夫人也讚賞,很是露了一回臉,十分得意,最後許夫人還特意派人送她去女兒身邊好生款待。
唐靈璧見了人,眉頭大皺起,納悶道:「她怎麼來了?」
妙懿見事已至此,只好將前情講述一遍,又說若是一早來時就拒絕的話,也許她就不會來了。
「你當我請的這些人就都是我想見的不成?你不必擔心我,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唐靈壁嗤笑道:「沒想到連我家那位鐵將軍門神都擋不住她,看來她是越發長進了,竟然這樣都能混進來。」
顧淑蓉彷彿較著勁一般,專在唐靈璧面前晃悠,和王嬛君等幾人搭話。嬛君性子柔和,見幾個人都不太理會顧淑蓉,又不忍太過冷落她,便耐著性子聽她說個沒完。妍鳳早看不下去了,讓瑤琴拿了銀子兌成幾大串錢,拎著出去找人摸骨牌去了,輸不完的都給了小丫鬟們做賞錢。
師靈芸更絕,拿著金挖耳慢悠悠的挖耳朵,不管顧淑蓉跟她說什麼她都問:「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顧淑蓉氣得不再去理她。
靈璧的酒勁還沒完全散去,坐在那憋得面色發紅。妙懿悄聲道:「屋子裡人多,我陪你出去散散吧。」
靈璧點頭,二人起身離開。
此時已經不早了,不過天光正明,陽光投射在屋頂、水面,泛起一片暖融光華。二人呼吸著微風,不時說說笑笑,每當遇到某家小姐同唐靈璧打招呼時,她還會連帶著介紹一下妙懿,沒人看得出她倆僅見過兩次面。這就是頻繁通信的好處。寫信自然不只是單純的寫,時不時的還要附帶寫小物件。比起女紅書法來,靈璧跟喜歡騎馬射箭,向來對女夫子留的功課都十分頭疼。自從妙懿有一次告訴她如何繡制繡囊的捷徑之後,靈璧偶爾好奇試了一回,結果竟得到了女夫子的讚揚,雖然這多是因為唐將軍高昇的緣故,但靈璧依舊十分歡喜,從此更常寫信向妙懿討教,兩人的關係也因此越發的親密了起來,生日邀請妙懿來做客也絕非毫無理由。
步行了一會,妙懿見無旁人,這才從袖中取出一個約有一指長的藍玻璃瓶兒,指給靈璧,道:「今日你大喜,我想來想去,沒什麼可送的,這是我自製的香露,夏日熏香火氣大,聞得久了容易頭疼,這個噴在衣裳簾帳之上,香味整月不散,可保蚊蟲不敢入室。你說你常去莊子上玩,這個外出時用噴在身上蚊蟲可不近身,比用藥都強,味道也好,是用我親自擇的桂花瓣熏蒸而成的,浸的水是我從老家帶來的山泉水,不敢說一絲雜質全無,但就算讓人飲用也無礙,保證你聞多了不會膩。」
靈璧大喜,接過來湊在鼻尖輕嗅,然後發出了「啊」的一聲,興奮的道:「真好聞。」
妙懿見她笑得像孩子一樣,只覺得製作時的辛苦和未送前的忐忑全都值了。
靈璧喜滋滋的捧著香露瓶子,道:「到現在為止,就你送的的東西最得我心了。其實從前在我生辰的時候她們也都會送親手做的東西,只是今年……越來越少了。」她是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失落。「許是和她們太熟了,懶得花心思了吧。」她笑。
妙懿也跟著笑了。
其實她們都明白為什麼會有不同。
世上沒有完全純粹的情感,誰也不是獨立於旁人的存在,隨著時日的滋長,有些東西在微妙的發生著改變,等逐漸累積起來之後才會發現,一切與從前並未有太大的不同,卻又與最初時不再是同一個樣子了。
二人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庭院,靈璧一抬頭,自言自語道:「怎麼都走到這裡來了。」
妙懿剛要問走到哪裡了,就聽紅玉道:「小姐要不要進夫人的院子歇一歇,都好了好半天的路了。」
靈璧點點頭,拉住妙懿的手,道:「對了,上次母親問我在和誰通信,我說了你的名字,母親說讓我請你到家裡來見一見呢。我把你寫的花箋給母親瞧,母親讚你寫得一筆好字。」
她見妙懿略有遲愣,忙帶些討好的道:「我不是故意將你寫的東西給母親看的,是有一次她們送進來時被母親無意中瞧見了,因問我,我才忍不住讚了你。」
妙懿燦然一笑,道:「你想哪去了,你背後讚我,伯母又讚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生氣?」
「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小氣的。」唐靈璧又興奮了起來,拉著妙懿的手,小姐妹倆手牽手去見許夫人。
唐將軍的父母去得早,許夫人從嫁過來那日起,就一直操持家務,為人賢惠大度,溫柔**,深得將軍愛重。嫁過來後三年無所出,雖上無公婆施壓,下無妯娌比較,仍主動為將軍納了一房能詩會畫,在當地頗有才名的良妾,一時傳為美談。就連唐將軍都因為這個被先帝讚過一回。後來許夫人誕下了一子一女,人都說是她因此得了福報,上天感其賢德。
當妙懿近距離看這位賢惠的將軍夫人的時候,發現她眉宇間已有皺紋,比常年養尊處優的深閨婦人多了一份滄桑。唐靈璧向她討要的潤膚膏脂其實就是送給許夫人用的。
許夫人十分溫柔的詢問妙懿的家鄉姓名,父母康健否,彷彿一尊細瓷做的觀音菩薩,神情慈愛。妙懿立刻對其心生好感,她懷疑沒人會不喜歡這位和善的夫人,最起碼初印象都會非常好。
當聽聞妙懿父親故去的消息時,許夫人歎息了一陣,又安慰了她一番,送了見面禮——一對白玉蓮花墜子。妙懿道謝不迭。
拜別許夫人出來後,靈璧笑道:「看來母親很喜歡你呢。」
妙懿道:「其實你也看出來了,我的性子也沒看上去那麼好,也許時間久了伯母就不喜歡我了也未知。」
她說話時略有些心事重重,不過唐靈璧並沒有注意到,當即搖了搖頭,確信的道:「不會的。我母親從來都是認為誰好,誰就好,往後也不會改了。」
妙懿笑了笑,沒說話。
謎底暫時還沒有到揭開的時候。
畢竟那件事已經過去五年了。
世事流轉,一個五年就能改變許多,何況人心。
「在想什麼呢?」靈璧問道。她饒有興味的研究了一會妙懿的表情,最後歎道:「你給人的感覺很奇妙。儘管並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但有時候卻好像很多心事的模樣;雖然很容易相處,但旁人又好像沒辦法完全親近你似的。」
妙懿被她說得掩唇而笑,道:「你說得彷彿挺貼切的。」她想了想,道:「其實我並不是故意如此的,咱們長久相處下去你就知道了,我這個人戒心是重了些,但也要分是誰。」
靈璧哈哈笑道:「你現在又太過坦白了。」
妙懿:「……」她有些無語。
靈璧拉住她的手,晃了晃,爽朗一笑,道:「其實你是個實心的,就是有煩心事不愛與人吐露罷了。不過你可以儘管同我說,要是我能做到,一定會幫你。」
妙懿心頭一暖,笑道:「有些事,我慢慢會告訴你。」
靈璧點了點頭,對自己的成果甚是滿意。二人攜手剛進了靈璧住的院子,守在門口的大丫鬟紅拂忙走過來悄悄言道:「顧小姐還在拉著王小姐說話呢。除了師小姐外,其他幾位小姐都去前面聽戲了。」
對她們來說,今日的戲算是極無聊了,可見顧淑蓉有多不招人待見,她們寧可跑去聽戲也不愛聽她說話。
靈璧有些生氣,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好好的竟被一顆老鼠屎壞了氣氛,連她的朋友都敢得罪,膽子不小。不過現在客人們都還沒走,她也不好太過隨心。
妙懿小聲道:「我將她哄走便是了,你別惱。」
說著,鬆開唐靈璧的手,率先邁步進入房中。見王嬛君依舊面帶笑容,心中暗自佩服其涵養心胸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顧淑蓉正說著她與幾位小姐比投壺的事:「……就算她們耍賴,要求重投一回,最後還是我贏了呢。嬛姐姐,和小人打交道就要狠狠的整治她們,不能讓他們將尾巴都翹上天去。」
妙懿趁著說話的空當,道:「時候不早了,老太太臨走時還囑咐咱們被回去太遲了,打擾了主人家。顧家姐姐同我一起去尋鳳姐姐吧,咱們一塊回去。」
顧淑蓉瞪了妙懿一眼,緩緩道:「我看不必了,反正咱們也不是一路來的,何必假惺惺的一路回去。怎麼,現在你知道怕了,想把你做的那些齷齪事一筆勾銷,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是嗎?呸,想得美。」
妙懿微微蹙眉,道:「妹妹但凡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給姐姐賠個不是。縱使姐姐有怨氣,咱們回去私下說就是了,何必在此擾了唐小姐的好日子。」
這時,一直裝死的師靈芸忽然站起身來,嚷嚷道:「是呀,天色不早了,嬛姐姐不是要和我結伴回去嗎。」說著,擠眉弄眼的朝王嬛君使眼色。嬛君忍住笑,應聲道:「也好。」
這時,唐靈璧走了進來,冷聲道:「也不知道是誰,沒被邀請就混進來了,還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要我說,你來了就來了,收斂些也沒人會留意你,何必弄得眾人皆知,自己鬧個沒臉呢?」
師靈芸忽然來了精神,古怪的打量了顧淑蓉一眼,自言自語道:「原來還真沒請她呀,我說呢。」
顧淑蓉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狠狠咬著牙關,梗著脖子,紅著眼睛看了唐靈璧一眼,緊接著,她跑了出去。
「小姐慢些。」雲霜暗瞪了懷珠一眼,趕忙追了出去。
「噯,可算是走了。」師靈芸舒了一口氣,拉著王嬛君同靈璧告別離去。
現在屋中只剩下靈璧和妙懿二人了。
靈璧皺眉問道:「你在張家是不是經常被顧淑蓉欺負?」
妙懿笑了笑,道:「怎麼會。有姑母在,有老太太在,誰還敢給我臉色看不成?」
「那倒未必。」靈璧顯然是不信,她在府外都這麼囂張,仗著伯爵府的名頭就敢到處欺負人,難倒在家裡就能好了?
「你不說我也能猜得到。張家幾個女孩子沒一個待見她的,連外人都能看出她們不親密。而且我聽說她還有三四個庶妹,卻從未見一個出來走動過,總不會個個都體弱多病吧。連庶妹都這樣苛待,顧家如何也可見一斑了。」
妙懿道:「多謝你為我擔心了。」說實話,能真心為她說話,為她打抱不平的人,估計也就只有眼前這位姑娘了。可她接近她的目的卻並非那麼單純。
多多少少的,她都覺有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