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懿拉著已經呆住了的懷珠迅速躲到了樹木的陰影之下,剛好躲過了那一男一女的視線。只聽得那男子不耐的道:「蓉妹妹若有什麼體己話可以和家裡的姊妹們說。咱們雖是親戚,但畢竟都年歲大了,且男女有別,若被人看見了恐有損妹妹的閨譽。」
「佑哥哥,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讓你嫌棄了?」那女子仰頭望向男子,聲音哀切。
陽光下,銀紅撒金襖兒和柳葉黃馬面裙顏色鮮潔,金鎖錚光耀目,妙懿看得真切,不是顧淑蓉又是誰?只是那名男子又是張家的什麼親戚呢?」
只聽顧淑蓉哀怨的道:「佑哥哥,你別不理我。要是你不喜歡,那我就什麼都不說了。可我這一年為你繡的荷包,做的鞋子,你一次也沒用過、穿過,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我,我這心裡頭難受……」話音裡已經帶了哭腔。
那男子似乎有些心軟,語氣放緩了些,道:「妹妹的手藝很好,做出來的東西精貴,穿了可惜。你放心,你送的東西我都吩咐丫頭好好收了,不會糟踐的。只是今後我多會隨父親在外會客,閨閣內的手藝不益外露,妹妹的好意我心領了。」
頓了頓,他又說:「這裡不是講話之所。你先回老太太那邊去,呆會兒我換了衣服就過去。」
顧淑蓉仍有話要說,但見對方似有不耐,只好收了聲,不敢再鬧,二人一前一後離開。直到兩個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妙懿才緩緩從樹後走出來。懷珠一吐舌頭,道:「乖乖,這位顧大小姐也忒大膽了,這光天白日的就與男子私會,也不怕被人撞見。」
妙懿一個閃念,忽然道:「那人的名字裡有個『佑』字,我看他十有**就是今日歸家的張家大公子。」無論是年紀、地位,還是顧淑蓉與他的親密程度,以及最後的些許畏懼,除了張延佑之外怕是再無旁人了。
懷珠吃了一驚,眨了眨眼,道:「沒聽說顧家小姐和張家公子有過婚約呀?這又繡荷包又做鞋的,除了爺們房裡的丫鬟,誰會這麼勤快。」
妙懿一笑,點了點她的小鼻子,道:「你這狹促鬼兒,比什麼不好,偏拿主子和丫鬟比。若被旁人聽了去,跑不了一頓打。」
「這不是沒人聽見嘛。」懷珠拉著妙懿的手,嬌聲俏語的道:「我的好小姐,你就饒了我這一遭吧。」
妙懿無奈搖頭,這丫頭都被她給寵慣壞了。
「這關係著女子的閨譽,無論如休要對旁人提起就是了。」
閨譽對女子來說何其重要,她自小熟讀《女戒》,《內訓》等女四書,書云:「女處閨門,少令出戶」,「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現如的風氣雖不如書中所言那般古板,卻也差不得許多。若非退無可退,她也不至於咬牙走這一步。男子尚且講「父母在,不遠遊」,況她僅是一介女流。
都說時勢造英雄,她成不了英雄,卻也明白典籍所教之事不可全信,至少她若此時仍安坐在家中,任由叔伯安排前程,估計後半輩子也只能仰人鼻息鬱鬱度日了。更何況她還有弱母幼弟,更是容不得她不多打算。
想到這裡,她更加堅定了信心,道:「已經耽擱不少時間了,咱們也快些回去吧,別讓他們急著找咱們才好。」且若被張、顧二人知道自己瞧見了他們私會,豈不臊得慌?萬一今後有了風聲傳出去,自己也免不了嫌疑,因此結下仇怨豈不冤枉?一個是張太君寵愛的侄孫女,一個是伯爵府嫡長孫,哪一個她都吃罪不起。
說來也巧,待她再次回到戲樓時,正好在門口遇見了從另一條路溜回來的顧淑蓉。二人一打照面,都略有些尷尬。妙懿剛撞見她與人幽會,心裡頭替她不自在,但面上還是笑著打了個招呼。顧淑蓉心裡有鬼,冷淡的一點頭,揚著臉抬腳就進了屋子。
妙懿腳下一頓,瞧見廊簷下掛著一籠畫眉鳥,姿態動人,逗弄了一會方才遲遲入內。戲台上依舊唱得熱鬧,剛落了座,就聽見妍鳳不冷不熱的說道:「……我是問顧大妹妹怎的去了這麼久?這邊杜麗娘早就會過柳夢梅了,也沒見妹妹回來看,莫非是被什麼事給絆住腳了?」因為座位和長輩們離得遠,且台上的武生打得正熱鬧,叮叮光光的鑼聲鼓點響成了一片,也沒人注意到年輕小姐們都說了些什麼。
顧淑蓉心虛,強撐著辯解道:「這齣戲文有什麼好看的?我娘說了,這些東西都不是閨閣女孩兒該看的,看多了容易移了性情。」
這話可打翻了一船的人。妍鶯以扇掩唇而笑。
妍鳳聽了可不樂意了,一本正經的道:「顧大妹妹這麼說就不對了。戲文是戲文,不過是看個故事,聽個熱鬧,取個樂子罷了,哪裡會有人當真?若說聽了這一出孫猴子大鬧天宮,莫非還真能去鬧不成?再說了,這『遊園』一折可是梁妹妹點的,你這樣說可不會讓人多心?」
妙懿只覺哭笑不得,怎的又扯到她身上來了?索性乾脆裝聽不見,低頭喝茶。
顧淑蓉轉頭瞥了妙懿一眼,剛好梁氏偕同幾位親眷夫人從外面走進來,妙懿只認得其中一位是常來串門的縉陽侯家二太太。幾位小姐頓時忘卻了吵嘴,都斯文端正的跟眾夫人問好,氣氛一片祥和。
見過了禮,妙懿剛坐下就聽見妍鶯小聲嘟囔了句:「鬧天宮恐怕沒那個本事,可這私會就容易得多。」見妙懿察覺,妍鶯便衝她笑了笑,然後沒事人一般繼續看戲。
妙懿一想也是,就連她都能無意中撞見的事,恐怕旁人也都察覺到了。
經過這些日子的瞭解,妙懿再遲鈍也看得出張家小姐因何與顧淑蓉不和。一來她受張太君寵愛卻不知收斂,張家的正牌小姐們怎會沒想法?再者顧家近年來的境況不佳,子孫以紈褲之流居多,不比張家幾位老爺各有本事。眼見著家道一年不如一年,不過是因為有張太君在,顧家內眷仍同往常一樣到張家走動,難免有打秋風之嫌,引得張家人不滿也屬尋常。
一時宴席擺下,眾人剛坐定不久,大老爺便命張家大公子過來女眷酒席處給張太君請安。
十六七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眉目俊朗的張延佑一出現,妙懿立刻就感覺坐在她斜對面的顧淑蓉身子微微一震,眼睛再沒能從那抹月白色上移開。除了顧淑蓉之外,席上的長輩女眷和張家小姐們也都將目光集中在張延佑身上,其餘親戚家的小姐則大多含羞低頭。妙懿注意到顧家有一位庶出的小姐也在好奇的偷瞄張延佑,只是在專注之餘,她還時不時的觀察顧夫人的表情。
張延佑先與眾人見過了禮,這才走到張太君身邊,笑著躬身作揖道:「請老太太安。孫兒離開京城已四月有餘,讓老太太擔心,實在是孫兒不孝。」說得張太君眉開眼笑,拉住他的手,怎麼瞧也瞧不夠,指給眾人道:「去了趟南邊,佑哥兒瞅著似是更壯實了些。」
眾夫人俱是點頭稱是。二太太馮氏滿面堆笑的道:「老太太是時時惦記著佑哥兒,生怕他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的,這回見著可是該放心了。我瞧著我們榮哥兒越大越和佑哥兒像了,這鼻子下巴好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張太君被提了個醒,仔細打量起張延佑的五官,剛要開口命人去喚孫子張延榮,就聽梁氏也道:「都是一家子兄弟,長得像也實屬正常。就說我們亭哥兒吧,時常念叨著問大哥什麼時候回家,想讓佑哥兒給他指點功課呢。」說著,讓乳母將小兒子張延亭抱去給張太君和張延佑瞧。張延亭本就機靈,且馮氏一向訓導有方,只見他湊到張延佑身邊奶聲奶氣的道:「大哥哥,你教我的詩我全都會背了,一個字也不落,呆會我背給你和祖母聽。」眾人大樂,引得張太君將他抱進懷裡親個不停。
馮氏本想著讓兒子也借此機會露一露臉,順便讓張太君一道誇一誇自己的兒子,卻沒想到被梁氏搶了先。她心下一急,立刻朝丫鬟白果使了個眼色,白果不動聲色的退了下去。不多時,二少爺張延榮也過來請安問好,張延佑一手拉了一個兄弟,三人一同跪下給張太君磕頭。張家三兄弟都生得樣貌堂堂,頓時贏得了滿堂的喝彩。眾人紛紛給張太君道喜說:「哥兒們將來必有大出息,老太太真是鼎鼎的好福氣。」
張太君笑得合不攏嘴,道:「借你們吉言罷了。」又有些遺憾:「我膝下統共有五個兒子,可是到了他們這一輩就只剩這哥兒仨了,到底還是子嗣艱難了些,多子多孫才能多福氣呢。」
在座的幾位太太都略有些不自在,即便是生育最多的馮氏至今也只得一個兒子,對於像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可真算不上多。更甚者四太太和五太太至今連兒子都沒有。張家一位上了些年歲的嬸娘道:「老太太且寬寬心,幾位老爺都在壯年,今後少不得再為老太太多添幾個哥兒呢。」
張太君點點頭,緩緩歎道:「也是這幾年事情多,給耽擱下了。也罷,今後還有時間呢。」
見室內的氣氛有些壓抑,赤金輕手輕腳的端了一碗火腿肘子湯過來,紫煙、墨丘等則各揀了那做得軟爛精緻的菜品放在張太君面前的白瓷碟子裡面,都笑著哄道:「老太太不動筷子,讓親戚們可怎麼用?」
張太君笑道:「可是你們提醒得好,是我糊塗了,大家趁熱吃吧。」說著,接過赤金遞過來的鑲銀紫檀木筷,撿了一個片炙得酥嫩的豬肉蘸了醬汁送入口中。眾人紛紛效仿,一時只能聽見筷子上的銀鏈簌簌作響的聲音。張延佑和張延榮夾了幾筷子菜,陪張太君飲了兩杯熱酒就回前面去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顧夫人似有些不勝酒力,微醺著玩笑道:「其實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擔心子嗣的事兒。佑哥兒聰明懂事,書也念得好,做事又穩妥,我們老爺每每提及都讚不絕口,說照這樣下去,佑哥兒將來就算入閣拜相也不是不可能。想來再娶上一房好生養的賢妻,多多的為伯爵府開枝散葉也是一樣的。」
此話恰好說到了張太君的心坎裡。對於這個孝順懂事的長孫,她可是寄予了厚望。且每當想到他年紀不大就失去了母親,身邊沒有生母的照料,甚是可憐,禁不住又多了一份憐惜,不由得道:「偏我那大兒媳婦去得早,獨留下佑哥兒一個,孤苦伶仃,身邊連個兄弟姊妹都沒有,這今後還有許多事大事都少不得去打算,沒有親娘在可如何是好。」
馮氏忙道:「有老太太在,哪裡還能虧得了佑哥兒。」
張太君搖了搖頭,道:「究竟不如自己的親娘。」
梁氏柔柔的勸道:「好端端的,老太太又說起傷心事做什麼。」說著,瞥了一眼顧夫人。
張太君笑歎:「該打,該打,我也是糊塗了,這麼大好的日子說這些做什麼。」
四太太打趣道:「該罰老太太吃三杯酒才是。」說著,起身親自斟酒。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敬酒,一時氣氛比先前更活絡了些。
顧夫人勉強笑著執杯與眾人敬酒,藉以掩飾尷尬。她的本意是想勾出張太君對張延佑將來婚事的打算,橫豎明年他就出了母孝,又與自己的女兒年貌相合,簡直是天定的姻緣。張家正值鼎盛富貴之時,女兒嫁過來就是坐等享福,況且有張太君庇護,誰敢為難於她?即便將來大老爺續了弦,那也算不得正經婆婆。等佑哥兒將來承了爵位,再一分家,整個伯爵府就都是女兒的了!到時候把繼室婆婆架空供起來,整個張家就是女兒的天下,多少榮華富貴等她享受,簡直沒有比這再得意的婚事了!可她沒料到的是,此舉反而勾出了張太君的傷心事,竟然連一句婚姻之事都未提。
此時,顧淑蓉不知顧夫人正一心為她打算著,有些心不在焉的扒拉著碟子裡的菜,偶爾抬頭望著門旁立著的一架蘇繡鴛鴦炕屏發呆。
一頓飯吃得各懷心事。飯罷,撤下殘席,丫鬟伺候眾人洗手,端上香茶茗碗。張延佑再次返回,被張太君拉到身畔坐下,指了指在座一眾小姐們,道:「還不與你妹妹們見過。」
張延佑這才笑著向眾女問好,眼神恰好與顧淑蓉碰了個正著。顧淑蓉只覺得眼前那抹笑容十分溫柔,心中既苦澀,又甜蜜,軟軟的快要淌成了一汪水了,早將先前的一切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她突兀的站起身回了禮,心頭更有千言萬語想要表達,可話到了嘴邊,卻只有癡癡的一聲:「佑哥哥,你瘦了。」
張延佑略有些尷尬的道:「勞妹妹們惦記了。」
妙懿見此二人相互之間暗流湧動,正勿自好笑,冷不防被張太君點到名字,「這個是你二嬸娘家的侄女。」她忙起身朝張延佑施了個禮。張延佑自打今日一進門就注意到了她,不由含笑道:「不知這位妹妹如何稱呼?」妙懿少不得自報了姓名,兩人又互相見了禮。
張延佑道:「這次我從南邊帶了些土俗玩物回來,呆會兒給妹妹們送去,算是玩個新鮮吧。」
「佑哥哥,是每個人都有嗎?」一個脆泠泠的聲音問道。
循聲望去,只見方才在席上偷瞄張延佑的那位顧家庶女正微微歪著頭,天真俏皮的望著張延佑。
張延佑顯然與她並不算陌生,含笑道:「顧二妹妹不必擔心,每個人都有。」說著,又看向妙懿,溫和的道:「也有梁妹妹的一份。」
顧淑蓉瞬間白了臉,輕咬貝齒,眼底霧氣氤氳。明明她才是和佑哥哥青梅竹馬一塊長大的,可如今他卻衝著這些沒相干的女人笑,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的目光逐漸沾染上了一絲恨意,餘光卻恰好收到母親飛來的一記眼風,她微一怔,咬牙緩緩低下了頭,憤憤的扯著手裡的帕子。
「既這樣,那我也就放心了。」顧淑菲笑得眉眼彎彎:「佑哥哥可記著別偏心就是了。」
要說她的容貌與顧淑蓉不相上下,臉盤兒甚至還要更小一圈,顯得眼睛更大些,眼角眉梢都帶著三分乖巧伶俐。她這一笑,倒引得張延佑一個愣神。
「哎呀。」只聽得一聲嬌呼,顧淑菲猛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唬得眾人一跳。原來竟是坐在他上首的顧淑蓉打翻了茶盞,燙熱的茶水潑了她一裙子。
「是我一時不小心,妹妹勿怪才是。」顧淑蓉連面上的驚慌都懶得做,淡淡的算是交代了緣由。
張延佑下意識的詢問道:「顧二妹妹可燙著了沒有?」他本還想要過去瞧瞧,但見顧淑蓉雙眼正緊緊盯著自己,似乎他只要一動就會哭出來一般,心中一歎,身子穩了穩,終究是沒動。顧淑菲呆立在地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張俏臉憋得通紅。她怯生生的看了一眼嫡母,真的哭了。
顧夫人蹙眉斥道:「蓉姐兒毛毛躁躁的,這個毛病幾時能改?」她看了一眼顧淑菲,後者身子微微一顫,向後縮了縮。
妍鶯卻在此時站起身來,柔聲道:「舅母別擔心,我住的院子離得近,讓菲姐姐去我那裡換條裙子吧。」說著,走上前去挽了顧淑菲的胳膊。
張太君也道:「三丫頭,就領著去你那裡吧。可憐見的,濕衣服貼在肉皮兒上怪難受的。」
顧淑菲仍不敢動,只拿眼覷著顧夫人。顧夫人見狀輕斥道:「讓你去就去吧。」
顧淑菲忽然有些後悔,想著不該爭這一時的意氣,又有些後怕,只得滿腹委屈的隨妍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