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陽谷縣城。
這一日小鸞起得早,在下房起身梳洗了,推了丈夫兩把嗔道:「主子寬厚,你也好歹有個限度吧,快到年關了,這大忙忙的,你仗著自己是管家身份,就只顧著挺屍,兒子都比你起得早,這會子跟著小官人正在書房裡溫書呢。」
她男人趙六官聽了,在被窩裡哼唧了兩聲,方才一掀被子坐起來笑道:「都是主子恩典,叫咱家大小子跟了小官人,如今滿口裡念些之乎者也的,聽著就是貴氣,明兒要是陪考中個榜眼探花的,咱們可不就是改換了門庭麼。」
小鸞聽見這話,啐了一聲道:「你當誰都跟你似的,胭脂油蒙了心,只要做那些書蟲祿蠹不成,前兒我在房裡伺候,聽見大奶奶說了,不叫小官人進學呢,就在家裡溫書,念些聖人之言,還要老爺撿些清貴的教他,千萬莫要拿些黃金屋顏如玉的混賬話挑唆他,移了心性兒不是玩的,偏生你會湊趣兒,說這樣的話,老爺要是知道了,可仔細你的皮。」
趙六官聽了呵呵兒一樂說道:「瞧你說的這話,你跟著大奶奶這麼多年,怎麼就不說我跟著爺做書僮兒多少年了,當日我跟我那兄弟一塊兒放了外任,他給人拿住了把柄下在大牢裡判了斬立決,我原本也要受連累的,多虧了爺當機立斷寫了手信給我,叫我好生隱遁起來,方才不曾壞了事,老爺心裡想什麼,我比你清楚,不過湊趣兒說說,誰指望咱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還能進學呢,只要他跟著主子平安過活也就罷了。」
夫妻兩個絮絮叨叨說了半日,趙六方起來梳洗了,換上管家服色,收拾整齊,下房裡自有小丫頭子服侍著,吃了飯,往門外頭聽差去了。小鸞如今是管家奶奶,原不用進內宅服侍的,怎奈她知道玉樓的脾氣,總是喜歡舊人,如今雖然在陽谷縣中依舊是數一數二的富戶,也買了幾個丫頭小廝兒的,還是習慣叫小鸞一處伴著。
正要往上房屋中去,遠遠的就聽見有人大說大笑著走進來,聽見聲音,撲哧兒一樂,就知道是她紅藥姐姐帶了閨女芍葯兒過來串門子。小鸞心中歡喜,連忙迎了上去笑道:「喲,我們老爺向來規矩大,我還以為是哪個沒調理的,敢在這裡喧嘩取笑,原來大姐姐來了。」
紅藥見小鸞打趣兒自己,伸手就往她腮上一擰笑道:「幾日沒見,你這蹄子越發反了。」小鸞連忙躲過了,卻繞道紅藥身後,一把拉住了芍葯兒,端詳了一回笑道:「喲,姐兒生得越發出息了,一段時日沒見,倒好個模樣兒啊,瞧你,家裡的女孩兒都這般大了,自己還跟小蹄子似的玩笑,也不知道害臊,想是跟著二爺來的?」
那芍葯兒倒不似母親這般放肆,臉軟得很,想是得了那楊宗保的真傳,臉上微微泛著紅暈,對著小鸞福了一福,就跑過去躲在母親身後,一句話也不肯多說。紅藥一面挽住了自家女孩兒一面笑道:「可不是,他在前頭陪老爺說話兒呢,大奶奶這會子只怕知道我們來了,咱們往內宅去尋她,我給你們說個笑話兒罷。」
小鸞聽了連忙點頭,娘們兒幾個說說笑笑的就往孟玉樓房中而來。到了門首處,都是熟門熟路的,也不要人通稟,兀自進去,但見玉樓竟然春睡未醒,外頭雖然春寒料峭,屋裡埋過地龍,倒是和煦明媚,想來玉樓睡得熱了,只將錦被拉在腋下,凌亂的小衣底下露出一彎雪白的膀子。
小鸞久在家中服侍,知道只怕是昨晚自家爺又多番勒掯了大奶奶,只因今日不年不節的,玉樓也就不肯理會,貪睡了一陣,不由得臉上一紅,推推搡搡低聲說道:「奶奶還沒起呢,你且出去,她臉軟得很,要是給你瞧見了,只怕又要怪我了。」
紅藥強忍住笑意,一把將小鸞推在一旁,低低的聲音說道:「你別管,這裡有我呢。」說著,躡手躡腳的上前去,伸手就往玉樓的被窩裡一探,正探出一個牡丹花香球來,撲哧兒一樂道:「喲,大奶奶這是生蛋了不是……」
玉樓兀自好睡,只聽得身邊有人說笑,聽見這般奚落她,唬了一跳,睜眼一看,倒是紅藥坐在床邊上,笑吟吟地瞧著自己,不由臊得滿面飛紅,拉高了錦被掩在胸前,啐了一聲道:「自己家裡女孩兒都是說親年紀的人了,做什麼只管鬧。」
紅藥聽了這話倒沒什麼,誰知外間芍葯兒聽見了,捂了臉就往院子裡跑,後頭小鸞一面挽住了一面笑道:「大奶奶可別攀扯了好人,芍葯姑娘在這裡呢。」玉樓聽見有晚輩在這兒,連忙叫紅藥替自己穿了衣裳起來。
一時間梳洗已畢,娘們兒幾個就坐在玉樓房裡喫茶,小鸞原本要服侍,玉樓因說姐兒幾個難得相聚,叫她不用立規矩,只管坐著。
小鸞想起方才紅藥說的話,連忙推她道:「大姐姐,方纔你不說街面兒上有新聞要給我們說麼,這會子無事,你且說說到底是什麼笑話兒吧。」
紅藥聽了,方才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緩一緩神兒方才笑道:「說也奇了,今兒走在街面兒上遇見一樣怪事,聽見街坊四鄰都說,咱們住的這一帶呀……」說到這裡緊張兮兮地瞧了小鸞一眼。
小鸞天生膽小,如今雖然為□□為人母了,還是不改昔日閨閣態度,給紅藥陰森森地瞧上一眼,渾身就是一個激靈,忍不住往玉樓身邊湊了湊。
紅藥見狀忍不住撲哧兒一樂,玉樓倒是不甚害怕的,只是心中好奇,見她賣關子不肯說,連忙推她道:「到底是什麼有趣兒的新聞,咱們這一帶出了何等怪事,你倒是說出來大家聽聽。」
紅藥聽見舊主人這樣問,方才繼續說道:「聽見街坊四鄰說,咱們府上這一帶鬧了狐狸啦!」唬得小鸞嚶嚀一聲就縮進玉樓懷裡,一面信以為真道:「只怕是呢,奶奶忘了原先咱們關在這裡的時候,不是還有金兵殺人的事情麼,莫不是元宵兒那蹄子……」說到此處已經是嚇得瑟瑟發抖起來。
孟玉樓只因早已聽了吳神仙之言,知道自己與夫主乃是正神臨凡,又知道紅藥那蹄子素來詼諧,並不肯將此事放在眼裡,搖了搖頭笑道:「定是你紅藥大姐姐瞎說,你這蹄子也是的,自小兒一處伴著,知道你小鸞妹妹年紀小,偏生這樣唬她。」
紅藥強忍住了笑意說道:「這一回奴婢再不扯謊的,不信只問你侄女兒便知端的。」說著含笑瞧了芍葯兒一眼。芍葯兒見母親求援,只得點頭說道:「奶奶這一回可是錯怪我娘了,這事兒千真萬確,連我也聽見了,說是……」說到此處也是臉上一紅,掩口而笑,卻不言語了。
這一下倒吊起玉樓的胃口,連帶著小鸞也從她懷裡鑽了出來,起了興致說道:「芍葯兒從來不會說謊話的,你且說說,到底街坊四鄰怎麼說的,這一帶一向都是好好的,又如何冒出什麼鬼狐仙怪來了呢。」
芍葯兒聽見兩個問她,也少不得說道:「方纔我與爹娘買了幾樣糕餅過來串門子,偏生爹走過一家舊書鋪子就走不動步了,叫我們娘們兒先過來,他隨後就到,我娘就領著我往這裡來,快要走到門首處,偏生遇見個賣珠花兒的攤子,我貪看那些東西,娘也只得由著我,可巧旁邊就有幾家街坊,姑嫂伴著來買珠花兒,原不認得我們娘們兒,就議論起來……」
玉樓聽了意猶未盡,連忙催她道:「姐兒快說說,都說些什麼了?」芍葯兒只管把頭低了掩口笑而不語。還是紅藥忍不住笑道:「那姑嫂兩個就問那貨郎說道:『這一家的大奶奶房裡用的胭脂水粉,是不是從你這裡買的?』我聽了這話險險笑出來,奶奶房裡用的東西,自然是爺派了買辦出去,往蘇杭等地買的上等貨,怎麼就扯出在門口挑貨郎手裡買東西來了。」
玉樓聞言臉上一紅搖頭說道:「勸了他多少次了,只是不肯聽。也不知外頭的胭脂水粉怎的就那麼金貴,我最不耐煩這些花兒粉兒的,買來了也是白放著可惜了……」
紅藥母女兩個聞言都笑道:「這正是奶奶的福分了……」那紅藥又接著說道:「誰知那挑貨郎倒是個會做生意的,連忙應聲道:『可不就是用了小人的胭脂水粉麼,這一帶的太太奶奶們,哪個不是央著買辦拿出錢來照顧小人的生意,兩位要是想要青春永駐,就認準了小人的招牌準沒錯兒!』
誰知那瞧著年長幾歲,嫂子模樣的小娘子啐了一聲道:『可見這話是扯謊的,小奴家自從嫁到你們這裡來,少說也有三五年了,這府上的大奶奶倒也見過幾回的,生得天上仙女兒一樣的模樣兒,這些年來容顏未改,怎麼我也常常照顧你家的生意,都是用的一樣的貨,我這張老臉就一天一天黃瘦了下去呢?』
那小貨郎聽了正不知道如何應對,又聽得那小姑子說道:『嫂子不知道,如今這附近的媳婦兒妯娌們都議論開了,這府上的大娘子十幾年前就是那樣的模樣兒,當日我還小呢,遇見她與她家夫主上街一回,活脫脫兒一對兒金童玉女一般,當時就看傻了,後來我娘還給我叫了半夜的魂兒,才緩過神兒來,這附近的老街舊鄰們都說,只怕這位大娘子竟是個狐狸精也未可知!』」說到此處掩面嬌笑起來。
玉樓聽了臉上一紅,啐了一聲道:「我就知道你這蹄子嘴裡沒有好話,這是變著法兒的罵人,還說什麼市井新聞呢。」又對著芍葯兒笑道:「你這丫頭原先瞧著倒好,斯斯文文的,還沒說話就紅了臉,正是我輩閨閣態度,怎麼跟著你娘這幾年,倒越發學的刁鑽古怪起來,明兒別在你家,來我房裡,我認你做女兒吧。」
那芍葯兒聽了,果然紅了臉,低垂粉頸搖了搖頭,玉樓見狀不解其意道:「怎麼,難道我還比不上你娘,不配做你乾娘麼?」芍葯兒聽了連忙搖頭說道:「大奶奶將天比地,原不是婢子的意思,只是……」說到此處又紅了臉不肯說。
紅藥略微知道她家女孩兒的意思,連忙打圓場笑道:「奶奶生得這般青春貌美,你們兩個站在一處,好似姐妹花兒一般,怎麼好認作母女呢。」玉樓聽了這話,心中暗想當日那吳神仙所言,自己倒也不肯全信,只是自從仙骨歸位之後,十幾年間自己的容貌不再變化,想來只怕真與仙班有些瓜葛也未可知。
娘們兒幾個說笑了一回,忽聽得外頭有個小廝兒的聲音道:「回事。」小鸞認得是自家孩兒平哥兒,連忙招呼道:「有什麼事?」平哥兒聽見母親在這裡,連忙說道:「少爺方才出去逛逛,在角店裡遇見上好的蜜豆,想著上回大奶奶說愛吃,就包了一包趕著叫小人送來了。」小鸞聽了,打簾子出去,接過蜜豆子笑道:「小官人費心了。」
又對平哥兒笑道:「你芍葯兒妹妹在這裡,你們小人兒家許久不見了,帶她一處玩耍一回,等晌午送回來吃飯,也帶她去見見小官人吧。」平哥兒聽了大喜,連忙點頭笑道:「那敢情好,要是小官人知道芍葯姑娘來了,還不知道怎麼歡喜呢!」
小鸞復又進去,將蜜豆子裝碟呈上,放在玉樓跟前兒,孟玉樓素喜甜膩之物,如今聽見是自家孩兒龍哥兒孝敬的,在眾人面前得了臉面,更加歡喜,一面又叫大家嘗嘗,又對芍葯兒說:「既然你哥哥叫你去,你就過去與龍哥兒說話兒吧,等吃飯的時候派人去叫你們。」
原來這芍葯兒自小常來楊府上玩耍,與楊戩和孟玉樓的兒子龍哥兒乃是青梅竹馬的交情,天長日久,心裡竟存了一個荒唐心事,到了豆蔻年華,便常常推三阻四的不肯與母親常來串門子,如今聽見要與龍哥兒一處玩耍,心虛臉紅,低著頭吶吶說道:
「如今一年小二年大了,不好還像小時候一樣與男孩子一處瘋跑的,外頭看著也不像,我又不唸書,與他們一處做什麼呢。」
那紅藥卻是個爽快人,又素來頗知女兒心事,如今見有機會與龍哥兒相處,就笑道:「你們都還小呢,又是一處長起來的交情,原不用像外頭一樣裝神弄鬼兒的,你去吧,你爹爹要是問起來有我呢。」
芍葯兒聽見母親這樣說,也無法,只得半推半就的往外去,到了院中,見平哥兒滿面殷切等在那裡,見她出來,連忙上前來笑道:「幾月沒見,妹妹越發出息了。」這芍葯兒與平哥兒倒沒什麼,聽了這話啐了一聲道:「你這小廝兒好一張油嘴,不怕下了拔舌頭的地獄,滿嘴裡胡唚。」說著,跟了他往龍哥兒的書房裡去,一路上那平哥兒插科打諢的哄著芍葯兒開心,芍葯兒一心卻惦記著龍哥兒,愛理不理的。
到了書房外頭,就聽見那龍哥兒的聲音徐徐念道:「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言語之中大有悵然之意,芍葯兒聽了這詞臉上一紅,原來那楊宗保是個書獃子品性,教導女兒常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肯教女孩兒家念個四書五經,只將古往今來詩詞歌賦好生教養著,為的不過是陶冶心性兒罷了,芍葯兒又天生聰慧,這些諸子百家的玩意兒向來記在心裡,如今聽見龍哥兒所念,就是本朝徽宗官家與那名妓李師師的一段風流冤孽,不禁紅了臉,低垂粉頸,心中暗道:「這龍少爺怎麼這般情況,當著女孩子的面念些誨淫誨盜的東西……」手上絞住了衣帶便不肯上前。
平哥兒是楊府上的家生子兒,父親原先是楊戩的伴讀,就不愛念幾本書在腹內,後來托了主子的關係放了外任,偏生又是個武職,更加把這些拋開了不曾理會的,母親原是使女出身,大字也不認得幾個,這平哥兒自幼頑劣,不愛唸書,又是家中獨子,父母最疼,也就順著他不曾逼迫了,如今聽見少爺念這幾句之乎者也的,自己也聽不大懂,見芍葯兒紅了臉,因好奇問道:
「好妹妹,小官人念的什麼書啊?怎麼你一聽見臉就紅了呢?」芍葯兒原本懷著鬼胎,乍然給平哥兒一問,唬了一跳,啐了一聲道:「自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他念他的書罷了,與我什麼相干,我自然不知道他念的是什麼混賬話。」
作者有話要說:都有了崽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