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墨香殿。
已是入夜,殿內幾盞琉璃宮燈卻依然亮如白晝。
桌案上的奏折一點點的減少,執筆的人卻已累的接連揉了幾次眉心,倦怠之意愈發明顯。
「要真累了就回去歇著吧。」一旁有人終於忍不住出聲勸,「你這沒日沒夜的,全然顧不上自己的身子,也難怪雲叔都好些天沒與你好好說上句話了。」
埋首在一堆奏折中的人終於抬起頭苦笑,「南楚,你就別再提這事兒了,我這些日子可是難得見到義父,好不容易見上一面卻也不搭理我,只知衝我吹鬍子瞪眼的,我倒真想有個時間閒下來好好哄哄他呢。」
聞言,南楚只是笑著搖了搖頭,「連我都被你挖來看這些勞什子的奏折,誰還能指望你去休息,更別提能有什麼空閒時間了。」隨即沉吟片刻,道,「說實在的,穎言你這性子可得改改了。」
「琉氏雖亡,但畢竟有二十年的根基,如今朝局也不過只是表面風平浪靜罷了,遑論整片西麟國土。」穎言笑笑,「忙過這一陣子也就是了,你我多年兄弟,不拉上你一起怎麼行。」
「咱們青離帝這如意算盤打得倒真不錯。」南楚佯怒的看了他一眼,「這普天之下怕也只有宇文侯爺能治你。」說到這兒,南楚不禁疑惑,「說起來,宇文侯爺為何要回離國去?」
穎言執筆的手微微一頓,「爹他……帶了娘親的骨灰回去安葬,說是要名正言順的葬在宇文家的墓地。」這麼些年的努力,最欣慰的莫過於此。
「那侯爺他……」南楚眉心一皺,他……還回來嗎?
「那兒也有爹放不下的東西。」雖然南楚的話還未說完,穎言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實對於我爹而言,離國才是他的家他的國,何況那家裡還有他在意的親人,所以,他不會一直留在西麟,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那日與父親離別的景象依舊歷歷在目,父親說如今自己已有足夠的能力獨當一面,所以他該回去看看另外幾個孩子過得好不好……
穎言很清楚那一刻自己心中生出的濃濃不捨與酸楚,但,父親終究不是他一個人的,於他而言,今生最大的願望不就是看著父親能夠真心實意接受娘親……所以,即便分離,也該,知足了……
最終,他只是笑著請求父親的一個擁抱,那一刻,過往的一切糾葛都煙消雲散,最終的記憶停留在父親慈和溫暖的懷抱、淡然卻藏不住深切關愛不捨的目光……
「或許有一天,當我能卸下這一身的重擔之時,還可以回離國看看我爹,看看他過得好不好,開不開心。()」穎言慢慢吸了口氣,衝散胸口有些壓抑的疼痛,眼中突然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南楚,這便要看你的了。」
「什麼?」南楚剛剛沉浸在自己悲涼的心境中,猛然聽到這句話,不由愣了。
「你和媚顏。」穎言笑,「你和媚顏早些生個兒子吧,將來就把這累死人的皇位交給他,咱們就可以樂得輕鬆自在了不是?」
南楚眼角微微抽搐,過了半晌才終於保持了冷靜,一卷冊子卻毫不猶豫的劈了過去,面無表情的道,「要生你自個兒生去,少打我兒子的主意。」
穎言低頭悶笑,一掃方纔的憂傷,小心的看了看南楚的臉色,「你找什麼急,還是先選個吉日娶了媚顏再談兒子的事,人家可等了你好些年呢。」
「不勞皇上費心。」南楚繼續冷冷回道。
穎言兀自悶笑了一陣,終於收起玩笑的神色,「好了,不與你鬧了,什麼時候去看看小夜吧,你若要成親,可少不得這個弟弟。」
南楚的心一陣輕微的收縮,「我……不想再打擾他的生活。」猶豫半晌,他慢慢吐出一句話。
「小夜有權選擇父親和哥哥任何一方,但並並非表示他不在意另一方的心情,我想,他仍想聽到你親口對他說諒解。」穎言靜靜的看著他道。
南楚臉色有一剎那間的蒼白,「我一直覺得,他不會再想見到我了……」他喃喃的說著,「我從來不知道如何才是對他最好的,我希望他從此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與他父親在一起,而我……我這個哥哥只會給他帶去傷害,沒有我的出現,他才能活的更快樂,更自在……」可是,我是不是又做錯了,讓他一直帶著放不開的心結,他還能快樂嗎……
「南楚,你很偉大。」不知何時,穎言已放下了手中的紙筆,走到了南楚的身邊,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沒有人知道要放棄一段刻骨銘心的仇恨有多難,可你卻做到了,為了小夜,你看著他施計就走逸王,為了小夜,你不動聲色的救起奄奄一息的小皇子,只因你知道他也是小夜在意的人,為了小夜,你以我的名義送信告訴他,他的皇奶奶和堂弟還好好活著……其實你一直很在意這個弟弟,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對他的情感已埋在心底最深的那個地方,為了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對不對,南楚……」
南楚渾身開始輕輕的顫抖,是……我一直都是……在乎他的,我一直想過要給他最好的保護,最幸福的人生,可我,總是一錯再錯,總是一次又一次傷害他……我,不知道怎樣去當一個好哥哥,就如同,我原先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媚顏的愛,媚顏的等待……
而穎言,原來他一直都懂我……也是,唯一一個,比我自己還懂我的人……
「從今天起,他是逸王的兒子,也是我……也是我南楚最疼愛的弟弟。」從今天起,我要給他十七年來缺失的一切寵愛……一個哥哥對弟弟的虧欠。
穎言欣慰的笑了,他知道南楚這一會是真的明白了,放開了……
「我倒現在才明白,你其實是一隻不折不扣的狐狸。」心結一解,南楚覺得心內是從未有過的輕鬆,忍不住開始調侃起了穎言。
「啊,是嗎。」穎言卻不生氣,反而樂得自在的接受了他的評價,笑著道,「狐狸很聰明。」
「很狡猾。」南楚輕哼,「只可憐琉誠俊到死都不明白為何你能在那麼短的時日就奪回西麟江山。」
「呵呵……」穎言輕輕一笑,難得孩子氣的摸摸鼻子,「你一向很少誇我的,這一回就給你這個機會好了。」
南楚偏過臉,「你懂得抓住每一個人的心思,先前看似漫不經心的游刃在西麟北離的世家子弟之間,暗中卻慢慢掌握了他們的父輩祖輩所追求的一切,他們想要的是什麼,你便給他們什麼,所以他們都願意幫你。當然,通過各國朝中舉足輕重的大臣,要瞭解一國皇帝的心思也不難……」南楚微微一頓,回頭看了眼一臉含笑的穎言,繼續道,「比如離國的元帝,他算是其餘三國中最睿智的皇帝,他知道這天下所謂的平衡之道,麟、離,祁、翼,四國中無論誰被誰滅了對剩下的兩國而言都是極其不利的,所以,他要的不過是這個天下的平衡,四國的穩固,你便許諾他所謂的平衡……祁過好辦,最想要的就是錢,而我們最不缺的就是錢,所以很輕易的拉攏他……翼國麼……」南楚冷笑,「想要擴大自己的版圖,你許了一些附屬小國的土地,可最終卻並未兌現給他,不過這個時候你已經是麟國之王,麟國雖經歷一次變更,卻因為沒有掀起大戰而保存了最大的實力,所以翼國雖然不滿卻不敢輕易來犯,何況他也再拉不攏其餘兩國動兵,這樣一來,四國便形成了一種互相牽制的局面,相信以後很長一段時日內,四國都會在這種牽制中穩固發展……到頭來,其實你付出的夜不過是些銀兩罷了。」
「精彩!」穎言毫不吝嗇的讚歎,隨即笑著道,「不過你漏了一點,就是『天時』,我原本對天像這一類只不過是粗通些皮毛,那日觀察到西麟不久後會有一次不小的天災,所以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在皇陵四處安下了機關,又讓小夜將鍾離一族統治西麟的傳言散播出去,皇陵毀去後的一眾天災自然歸集到了這個傳言之上,百姓更堅定了擁護鍾離一族的決心。啊,我真沒想到我所看到的天像是真的……所以你漏了一點,說起來,我的運氣也是很好的。」
南楚一時間被他噎住了,「咳咳……虧得你能犧牲皇陵,對於鍾離一族的祖先而言,你確確實實是個不肖子孫。」
「誰承認那皇陵是真的了。」穎言漫不經心的瞥了他一眼,「你都說了,咱們最不缺的便是錢,要造一個假的皇陵有什麼難的。」
南楚這一回終於啞口無言,坦白而言,一直以來他所負責的就是行商,用鍾離一族留下的一筆不菲的錢財,在各個國家購置產業,並不斷將其壯大。幾年前穎言為了救離國不得不拿去誆麟國的巨額資財,一度讓許多產業陷入低谷,後來穎言挑起離國與祁過的戰爭,才慢慢補回了巨大的缺口。他承認自那以後所有產業都經營的很好,可畢竟鍾離一族其實並沒有傳言中那筆傾世寶藏,穎言這麼個花法耶真夠讓自己頭疼一陣的。
「我累了。」正當南楚仍處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之時,穎言卻突然打了個呵欠,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原來你除了經商天賦驚人以外,這謀略頭腦也不差,剩下的折子你就代我批了吧。」
「蘭穎言,你別太過分了!」南楚看著穎言的背影,眉線微挑,冷冷的道。
「說起來你和小夜也是鍾離一族的後裔,我都沒讓你們做這勞心勞力的皇帝,處理這麼點奏折有什麼好抱怨的。」
…………
南楚突然發覺,以前對穎言的認知真的太少太少了,被責任與重擔壓抑著的穎言,從來,不是真正的穎言。最初的震驚之後,南楚終是忍不住笑了,這樣的穎言啊……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卸下一切包袱後的穎言才是真正的穎言
前文中也有一些地方為穎言真正的性子埋下伏筆的哦
ps:我喜歡這樣的穎言,如果沒有那些責任,他本該是這樣的
而小夜,如果沒有經歷童年和如今的一切,應該是一個非常,非常任性胡鬧,卻很善良的孩子
南楚,一樣的,會是個真正懂得享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