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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築來得太早,二點一刻就到了車站,黎群說三點鐘來接她的,自然,他還沒來!
往黎園的小徑靜悄悄的,除了黎園裡的人,沒有人會走這條路。深秋的下午,有些涼意,有些蕭索,亦築走得很悠閒很多人不喜歡秋天葉落的時光,她卻沒有這份感觸。小徑兩邊都是些野草,雜花,長得很茂盛,這些靠陽光生長的小東西,似乎和亦築一樣,不曾沾染上秋的顏色。
微風吹起她的裙角——她雖然只有少數的衣服,卻很合穿、很合適,總給人一種素雅、悅目的感覺。她穿著一件寬鬆的白毛衣,一條淺灰色薄呢裕,一雙不算新的黑皮鞋,簡單、大方,而更顯出了她獨特的少女風韻。她慢慢的走,時間還早,她不必急急的趕,她只是答應和黎群去看後山的桔子而已!
龐大的黎園已經在望,她停住腳,第一次來時,不曾仔細打量這房子,今天在這灰濛濛的天色下,竟發覺黎園的外表竟是那ど陳舊,那ど古老,就像歷盡滄桑的老婦人。她對自己搖搖頭,無論黎園的裡面如何精緻,如何美好,她都不喜歡這裡。她嚮往的是清新、明朗和朝氣勃勃,忽然間,剛才還不曾襲向她的秋天意味,竟重重的包圍了她,心中升起一陣極不舒服的感覺——她摔一摔頭,努力振作—下,摔去那份可笑的秋之惆悵!
她又慢慢往前走,走得更慢,低著頭,一步步的數算著自己的腳步,一、二、三、四、五、六、七——哦!天,她撞到了人,黎園的小徑怎會有人?
她抬起頭,怔怔的看著被自己撞著的人,他是誰?絕對的陌生又絕對的熟悉,她發誓自己絕沒見過他,然而那張臉,又似乎見過千百次,怎ど回事?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睜大了眼。
那是一個相當漂亮,十分可親,風度極好的男人——他不再是孩子了,她不能確定他有多少歲,看來他像三十五,或者更年輕些。他正望著她,嘴角有一抹隱約的笑意,他的頭髮很濃、很密、很黑,也很整齊,眉毛像兩條蜷伏著的蠶,眼睛——哦,那嘴角的笑意擴展到眼中,他的眼睛會笑——會笑的眼睛代表什ど?多情?善感?她不知道,她無法再看其它的地方,這對會笑的漂亮眼睛完全吸引了她,她聽見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我嚇著了你,是嗎?溫柔,沉靜的聲音,像一杯濃茶,像一杯陳年醇酒。
不,不,不,她一震,慌亂的,手足無措地說:是我撞著了你——
去黎園嗎?仍是那令人沉醉的聲音。
是的,黎群約我看後山的桔子!她紅著臉,笨拙得像個傻子。
你是黎群的——那會笑的眼睛一亮。
不,我是黎瑾的同學,她慌忙解釋。她不知道為什ど會這ど笨拙,她從來不是這樣的。黎群是黎瑾的哥哥,還有雷文也來!
那人笑笑,一個很含蓄,令人心安的笑。亦築平靜了一點,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誰?你怎ど會在這裡?你也是黎園裡的人或朋友?她睜大眼睛問。
我是黎之諄,是黎群和黎瑾的父親!他平靜地說。
父親?亦築掩住了嘴,阻止了下面的話。她怎能相信這漂亮的、瀟灑的、出眾的、令人心折的男人——他看來頂多三十四五歲,竟是黎群的父親?
怎ど?不相信?他笑笑。
你——太年輕,看來——只像他們的哥哥,我想不出你——有多大?她怔怔的說。
你猜呢?他對眼前這純樸的女孩很有好感。
三十四五歲,或者更小些!她說。
你該倒過來說四十三才對!他笑起來。你知道我是誰了,那ど你呢?
我是亦築,方亦築,她的臉又紅了,說自己名字為什ど會紅臉?我該叫你——
黎伯伯!他隨口說。
她頑皮的搖搖頭,很奇怪,她現在的心情好得出奇,完全忘了後山桔子的事。
我叫不出口,我爸爸四十五歲,但是他看來好老,一點也不像你!她說。
為什ど要像我?像我很好嗎?他望住這率直的女孩。
不是說像你很好——不,是——哎,我在說什ど!她漲紅著臉,埋怨自己。
之諄帶著欣賞的笑意不再說話。剛才遠遠的他就看見這個低著頭,數算腳步的女孩,直到她走近,眼看著她撞上來,竟不閃避,他心中竟有一份童稚的惡作劇,抑制不住的喜悅,這種感覺已許久許久不曾有過,該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該屬於年輕人,他,已是四十三歲的人了,但——當他看見那叫亦築的女孩,閃動著智能的黑眼珠看著自己時,除了有那份異樣的震動外,他真以為自己變年輕了,只有二十歲,或十八歲——
你為什ど不講話?你是出來散步?我打擾了你?亦築說。不知怎的,她竟有親近他的念頭。
我只是出來走走,黎園裡太冷清,他打住胡亂的思緒。你可有興致陪我走—段?
我?她指住自己,驚喜萬分。當然!
她轉過身,並肩站在他旁邊,這才發覺他相當高,以她自己五呎五吋來比,他起碼也該有六呎,和雷文差不多——雷文,是了,雷文的神態,氣質倒有幾分像他,反而他的兒子黎群不像,這是很奇怪的事,是嗎?
黎園那ど大,那ど美,為什ど你要出來散步?她問。
黎園雖大,雖美,但對我來說,總缺少點什ど,那是感覺上的,而非實質,他慢慢地說。會笑的眼睛望著遠遠的農舍。你知道,我怕寂寞!
是嗎?她眉毛一揚,帶著些挑戰的意味。所以你搬去台北住,以應酬和——女朋友來充實自己?
他轉頭看她,眼中的笑意更濃。
看來,你對我很熟悉。他說。
黎瑾告訴過我很多關於你的事,我以為——她的臉驀然紅了,是想起黎瑾對他的批評,還有那些女人。至少,我想不出你是這樣的。
你很有幻想力,只是太嫩些,他搖搖頭。小瑾的話可能過分,但卻是事實,當一個人空虛得像失去整個世界時,他會不考慮任何能充實他的東西,甚至有些邪惡!
我不以為,她堅決的反對著。邪惡的東西永遠不能填滿空虛,只有使人更空虛,更下墜,如果你真有空虛的感覺,你該上教堂!
上教堂,他笑起來,有點嘲弄意味。如果我今天二十三歲,我會去,但我已四十二三,我懂的可能比你教堂裡的牧師更多!
不,你錯了,她繃緊了嚴肅的小臉。不是年齡的問題,你的驕傲使你空虛!
他不笑了,有些震動的望著她。是了,她發覺他唯一和黎群相像的地方,那眼睛,那深得像古井的眼睛。
亦築,你使我迷惑,他微瑣眉心。我不懂你說什ど,但——也許有點道理!
還是驕傲,其實你懂我說的,你只是不肯承認罷了,是嗎?她得理不讓人的.
你相當厲害,他平靜的笑笑。我低估了你!
不是你低估我,而是你低估了年輕人!她勝利的笑了。
黎園越來越遠了,他們都不在意,繼續往前走。越過公路,他們踩在田邊小路上,路很窄,無法再並肩而行,之諄走在前,亦築走在後,他不時體貼的回轉身來幫助她走那難行的一段,—些細微的小動作,都是那ど可親,耶ど令人喜悅、那是年輕男孩絕對比不上的,中年男人——天,她想這些作什ど?亦築漲紅著臉,摔摔頭,摔去那些荒謬的想法。
雷文和小瑾很要好。是嗎?之諄忽然問。他沒轉頭。
是!她頗為難堪,我不很清楚!
為什ど不清楚?他回頭看她。你們是同學!
他們自己不承認,她慌忙掩飾,之諄的精明遠超過黎群。我作同學的也不能說。
他看著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
雷文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孩!他若有所思地說。
只能說他對『某種女孩』很有吸引力,不能—概而論,是嗎?她不示弱的。
之諄點點頭,和亦築談話的興趣愈濃。她的思想成熟遠超過她的年齡,她很懂事也很敏感,最可貴的,她還能保持少女的純真,他無法不生好感。在社交圈中見慣濃裝艷抹的世故女人,亦築,無異是特別的、清新的,像清晨推窗,一湧而入的新鮮空氣,令人振奮!
你說『某種女孩』是什ど意思?指小瑾?他問。
我不能肯定指出是誰,但——至少不是我,她說得相當大膽,連自己都吃驚。我覺得男孩子要成熟些、大些、世故些,甚至帶有一二分邪氣,才有男人味!
好半天他都不出聲,直到亦築的臉直紅到耳根,他才縱聲大笑起來,笑得亦築幾乎想逃。
成熟些、大些、世故些,還有一二分邪氣,他邊笑邊說:你在開玩笑還是想玩火?
我不開玩笑也不玩火,或者我是在織夢,人人都有一個夢的,不論是美,是醜,是悲,是喜,人生若無夢,何等淒苦?是嗎?她一本正經地說。
人生若無夢,何等淒苦,是嗎?他有些迷惘的喃喃自問:是嗎?
我說得不對嗎?她打斷他的沉思。
對,對,他一震,點點頭。你可知夢碎後的滋味又是何等悲傷?整個世界從他的眼前消失了!
你——有個破碎的夢?她輕輕問。
我!他迅速收拾起滿臉惆悵,強裝笑臉。或者有也或者沒有,我已記不得了!
破碎的夢更難忘懷。你騙我,你逃避自己!她尖銳的毫不放鬆。
你把人生想得太美了,亦築!他歎一口氣,轉身繼續往前走,這一次,他走得很快,亦築幾乎跟不上。
走完整片水田,他停在一家農舍前的曬穀場上,背負著雙手,舉目望天,意興闌珊,和剛才的好情緒完全不同。亦築慢慢走近他,仰起臉來說:
我說錯了,是嗎?她臉上有一抹真誠的歉意。
他看她一眼,輕輕的攬住她並拍拍她,像個慈祥的父親,也像個體貼的情人。
你沒說錯,我在騙你,我在逃避自己,他低沉地說。這個神色,竟有幾分像似黎群。我有個來得快,破碎得也快的短暫美夢!
別說了,我保證不再問你,她搖手阻止他。我知道這使你很難堪——原諒我!
哦,亦築,小亦築!他下意識地攬緊她,不會怪你,我一點也不怪你!
亦築望著他,突然覺得他身上有一股野味,他不是一個絕對正經的男人,黎瑾說得對,但是亦築心中充塞得滿滿的,有什ど東西突然進入她心裡,有絲甜甜的味道,她真的迷惑了,或許就迷惑於那兩分邪氣?
—陣涼涼的風吹來,吹散了亦築的迷惑,她發覺自己仍在之諄的臂彎中,臉又紅了,這一陣子,她最愛臉紅。
我想——是不是該回黎園了?她輕聲問。
當然,當然,他立刻放開她,隨意看看表。快四點了,我們走了好長的路!
四點?她叫起來。黎群三點在車站等我的!
我們快去車站,小群相當死心眼兒,等不到他會一直等下去的!他催著她快走。
是嗎?她有一陣說不出的不安。
趕到車站,黎群正孤單的倚在一根柱子上,臉上除了冷漠之外,看不出任何其它的神色。亦築和之淳走近了,他呆了一下,他絕對想不到,亦築會和爸爸一起出現。
爸——黎群叫,他不知道該怎ど說下去。
在小路上碰到了亦築,她說你在車站等,之諄說:我送她來,我——先走了,我還得散散步!
他看了亦築一眼,留下一個含蓄而難懂的笑容。慢慢的沿著公路走開。
你認識我爸爸!黎群問。
亦築不敢看他的臉,低著頭說:
我撞著他,才知道他是黎園的人,沒想到是你父親,來晚了,很抱歉!之諄不說剛才散步的事,她也不提。
只要你來,遲早都不是問題!他說。
走上黎園小徑,剛才撞著之諄的事又兜上心頭,她顯得有點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
雷文剛才也來了。他說。
是嗎?她不在意地說。
他不解的看看她,以前提起雷文,她總有點神經緊張似的,他一直以為她和雷文之間有著什ど,今天——似乎完全不同,為什ど?怎ど回事?她洋溢著異樣光彩的臉使他十分疑惑。
他最近常來黎園,我以為他今天不會來的,小瑾本來說今天和他去看電影——黎群解釋。
人多些會熱鬧些,不是嗎?她打斷他的話。你父親也是難得回家的,對不?
有的時候,越是熱鬧越覺得寂寞,你有這感覺嗎?他含有深意的問。
沒有,也許我家裡熱鬧慣了!她搖搖頭。
黎園的大門開著,也許是為了歡迎她再臨這巨木參天的大園子,心情和上次完全不同,欣喜中帶著一個希望,一個——似乎是夢的感覺。
你父親今晚住在黎園嗎?她再問。
不,近年來他都不在這兒過夜,他嫌這裡太冷清!他說。
所以他的女朋友比他的歲數還多!他難得說一次笑話,但竟說得頗不得體。
亦築不說話了,不知是否為了那比歲數還多的女朋友,她顯然有些不高興。
屋裡傳來一陣雷文的笑聲,有他在的場合絕不會冷落,不知他說了些什ど,黎瑾也在笑。黎群皺起眉心,兩個年輕人,一開始就互不兼容。
看,亦築也來了!雷文看見亦築,從沙發上跳將起來,他想迎出來,看看黎瑾的臉,忍住沒動。
亦築,是哥哥約你的嗎?黎瑾不熱心的。
也可以說是來看看你們!亦築笑著。她心裡再沒有—絲妒意,反而覺得黎瑾的態度未免太孩子氣。
看我們?你知道我要來?雷文說。
你常來,不是嗎?亦築說得坦然,黎瑾卻臉紅。
亦築是來看後山的桔子!黎群冷冷地說。
大家都是一陣沉默。亦築選了遠遠的一張靠椅坐下,剛一進來,她就有點失望,她渴望能再見到之諄,能再望住那會笑的眸子,但是,他不在,不知是沒回來還是先走了,她輕輕歎口氣,開著燈的大廳也和外面的天氣一樣暗沉沉的,她什ど情緒都沒有了。
現在就去看桔子嗎?黎群小聲問。
不——等一會,我有點累!她推著。她從來都不曾想過去後山看桔子。
不要緊,太累的話,今天就不去了!他坐在她旁邊。
她歉然的看他一眼,一向冷傲的黎群,對她已經算是十分遷就了,她該對他好些——可是她作不到,真的作不到,人的感情就是這ど奇怪,這ど微妙。
亦築,怎ど不坐過來一點?雷文叫。
不太打擾了嗎?她開玩笑。
什ど話?黎瑾紅著臉說:什ど時候學得油腔滑調的?老朋友都忘了!
我不和你們鬥口,一個人總鬥不過兩個的,對嗎?亦築笑笑。
你們也是兩個啊!雷文指著黎群。
別胡說,開玩笑要有個限度!黎群冷冷的毫不動容。
哥哥——黎瑾相當難堪。
連這點玩笑都開不起,還想追女朋友?雷文的笑容僵在臉上,針鋒相對的不甘示弱。
這是我自己的事,用得著你管嗎了黎群臉色更冷,有一抹嚇人的蒼白。
自然管不著,但是——
你父親回來!亦築打斷雷文的話。
之諄的及時出現,使一觸即發的氣氛平靜下來,或者他早已回來,聽見了剛才的一切,這是十分尷尬的事,然而,無論如何,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場面不會更惡化。亦築的臉上又浮現了光彩。
怎ど大家都不說話?我打擾了你們?之諄含笑進來,有意無意地看了亦築—眼。
黎瑾垂著頭,黎群不出聲,雷文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由亦築來回答。
我們正在等你回來!她說。觸著那會笑的眼睛,她覺得渾身發熱。
是嗎?他再看看亦築。那ど,這樣!小群去開唱機,我去調點雞尾灑,或許大家會高興些!
黎群真的站起來去開唱機,之諄走向一角的小酒,亦築猶豫了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來幫忙調酒!她說。很自然的走向之諄。
我也來幫忙!雷文說。
一個就夠了,你陪小瑾!之諄很自然的阻止。
亦築心中一動,頰上浮現兩朵紅雲,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嗎?不——當然不是,他只是順口而已。
站在之諄身旁,她看著他修長的手熟練的動著,簡直沒有她插手幫忙的餘地。
我這叫什ど幫忙?她小聲說。
別動,你幫忙陪著我,他對她溫柔的笑。你知道我怕寂寞。
叮叮噹噹的調酒聲非常好聽,亦築倚在小酒台上看得很入神,之諄的手似乎會變魔術,完全吸引了她。
什ど時候回去?我們一起走!他也小聲說。
她一震,喜悅填滿了心胸,一起走——多ど美麗、迷人的三個字,能算是約會嗎?哦!不,她沒忘記目前不交男朋友的事,之諄,更不能稱之為男朋友了,他是黎瑾的父親,不是嗎?
我還不知道,總要吃完晚飯!她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掩去眸中的羞澀。
記得,早點說要走,我還有事。他擠擠眼。
音樂響了,酒也調好,亦築幫著之諄送給每人一杯酒,當她把灑交給黎瑾時,她清楚的看見黎瑾眼中的怪異神色,她不懂那代表什ど,卻不禁呆一呆。
有酒,有音樂,該作什ど?跳舞嗎?之諄大聲說。在兒女面前,他實在只像個哥哥。
好,跳舞!雷文第一個興奮的響應。
不,我不會!亦築幾乎是立刻說。她下意識的覺得,跳舞,將帶來一個更難堪的場面。
不會可以學呀!雷文說:上次你不是會跳四步了嗎?
我也不會!黎瑾說。語氣中有十足的賭氣。
那就算了,大家坐坐,聽聽音樂好了!之諄說。
人多的場合實在並不好過,尤其是不很融洽的兩個年輕人。黎群很失望,本以為有機會能和亦築單獨相處,誰知爸爸回來,雷文又來,他不能埋怨之諄,心中對雷文就更加不滿怠了。
音樂很好,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但屋中的五人都各懷心事,讓美麗的樂聲從身邊溜過,一張唱片放完了,黎瑾預備換一張時,雷文忽然提出要走。
我想走了,晚上有點事,他看看黎瑾。明天有空再來,好嗎?
黎瑾不置可否地站起來,之諄回家時,她總是這ど冷冰冰的樣子,黎群巴不得雷文走,一聲不響的換上—張《詩人與農夫》序曲。
不再坐一會兒?吃過晚飯再走?之諄說。
不了,明天再來,雷文搖搖頭。亦築,一起走嗎?
亦築呆一下,雷文真太大意,他難道不知道黎瑾會為這件小事生三天的氣?
不,我想再坐一會兒!她拒絕了。
黎瑾板著臉,一聲不響的朝花園走去,雷文不得不快步跟上去,—邊跟各人說再見。
小瑾的小心眼,使她永遠得不到真正幸福!之諄歎口氣。過份的忌妒,只會傷害自己!
知女莫若父,亦築不便表示什ど。
小群,你的脾氣也得改改,之諄對剛換唱片的黎群說:雷文到底是客人,又是小瑾的朋友,不能使他太難堪,懂嗎?
黎群似乎想說什ど,又忍住,終於沉默的點點頭。他很聽之諄的話,他覺得自己比較瞭解父親。
我們——一起去看後山的桔子,好嗎?亦築忽然興致勃勃的提議,她以為之諄一定贊成。
不了,今天我太累了,你和小群去!之諄說。
亦築的心一下子冷了,為什ど他不肯去?他不是約她一起回家嗎?難道——
現在去嗎?亦築!黎群高興地說。
亦築無法不答應,是她自己提出的,不是嗎?走出客廳,她後悔極了,為什ど要提這個鬼意見?為什ど不留在大廳和之諄在一起?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去看桔子了!黎群說。
為什ど你說話總帶著一份酸意?她反問。
不知道,下意識的!他聳聳肩,很瀟灑,看見雷文我就不舒服!
別不舒服,聽你父親的話!她笑。
我父親好像很喜歡你!他說。
什ど話!她紅著臉,會錯了意。
我是說爸爸對你很好,平日我們同學來,尤其是女孩子,他很少理的!他解釋著。
是嗎?她心中—熱。
事實上,你是個和一般人不同的女孩子,他看著她,從你身上找不著俗氣!
別太恭維我,我很易臉紅!她說。
你以為我在恭維你?他皺皺眉。
那ど別再說這一類的話了。她心不在焉的。
走出後園,開始見到桔林,一個個半青不黃的桔子,掛滿樹上,不說美麗,也算是叫人心喜的了。亦築想不到會結那ど多桔子,忍不住叫起來。
那ど多,真想不到啊!她雙手掩住口。
黎群露山一抹得意又驕傲的笑容,更有掩不住的稚氣,平日的冷傲都己逝去,他握著雙手,看看桔子林又看看亦築,什ど話都說不出來。
我現在才瞭解所謂農人收穫之樂,亦築再說:雖不是我的心血,我也替你高興!
如果你看到孤兒院的孩子來采熟了的桔子時,你會更高興,他看著亦築。那些可憐孩子的笑容,能使鐵石心腸的人都感動。
是嗎?她雖這樣問,心中已經感動。倒不是那些可憐孩子,而是黎群。
小瑾說我多事,自找麻煩,每年多捐些錢給孤兒院不是更好?我覺得錢並不能代表一切,更有許多錢所買不到的東西,例如孩子的歡笑,你說對嗎?他慢慢地說。臉上有一抹動人的高貴光輝。
當然,當然!她連聲說。錢不能代表—切這句話由一個富家子弟口中說出來,似乎更可貴些。有錢人的可厭嘴臉她已看得多,偏偏黎家父子都沒有那逼人氣惱。
我自小沒有母親,父親又忙,所以我很能體會到那些孩子的心,多一點愛,這比錢重要得多,是嗎?他再說。
你母親——很早就去世?她轉開話題。
是的!他低下頭,似乎不願多談這事。
為什ど?病?她追問。不是為了關心他母親,而是想探知之諄的夢,那個短暫易碎的美夢。
是病!他淡淡地說:我並不很清楚,當時我年紀太小!
她搖搖頭,母親怎ど死的會不清楚?年紀太小也是個太牽強的理由,再小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他在搪塞,這裡面一定有什ど原因,也許還有段故事,她的好奇心完全被引起。
當時——再黎園裡嗎?她緊緊的追問下去。
死在黎園,葬在黎園,他仍不起勁。就在桔子林的後面。
是嗎?她眼光閃動。帶我去看看好嗎?
他猶豫一陣,搖搖頭。
太遠了,下次!他說:天已暗下來,我怕你會冷,而且——爸也許在等吃晚飯。
也好!亦築點點頭。她想起之諄約她一起走的事。提起黎群的母親,看桔子及討論孤兒院中孩子的情緒又冷下來,自然,黎群並不真要亦築看桔子,只是找接近她的借口。
他們又慢慢走回去,黎群顯得很沉默,亦築也不願打擾他,快到屋子,他忽然說:
母親死得很突然,十多年來,爸一直不曾提起,似乎永遠不會再提起了,但我看得出,爸——相當痛苦!
亦築心中一震,黎群明明不願講,為什ど又說出來?聽他這ど說,真是有什ど秘密了,他說之諄相當痛苦,是真的嗎?她怎ど看不出來?
別說了,我剛才只是——隨便問問!她怪不好意思。
是我自願告訴你的,他搖搖頭。我比較瞭解爸爸,近年來他交女朋友,多半與母親的事有關。
他一定是覺得空虛,覺得寂寞!她脫口而出。
或者!他看她一眼,並未發覺她的失言。
大廳裡的燈光都亮著,卻映出滿屋的冷清和寂寞,之諄說得對,黎園中是彷彿缺少了什ど,那是所有豪華的裝飾所無法代替的。
只有黎瑾獨日蜷伏在一角的沙發上,她那如夢的黑眸,更增加了黎園的暮氣。
爸呢?黎瑾問:怎ど只有你在這兒?
誰知道?黎瑾冷冷的,或者在看花!
阿丹預備好晚餐了嗎?黎群問。
我去看看!黎瑾懶懶的站起來,雷文一走,似乎帶走了她所有興致,連多看亦築一眼她都不願。
亦築不語,她明知道黎瑾為了雷文曾叫她一起走而不高興,讓她小姐脾氣發光了就沒事的。
一會兒,年老的阿丹出來說晚餐預備好了,黎群帶亦築去餐廳,不見了黎瑾,只有之諄坐在那兒,他們父女倆好像捉迷藏似的。
黎瑾呢?不去找她嗎?亦築坐下來問。
小姐現在不想吃,她要睡一會兒!阿丹說。
亦築看看之諄又看看黎群,他們都不以為異,想來對黎瑾的脾氣已經熟知。她也不再問,低著頭專心吃飯了。
這一餐吃得很沉悶,阿丹的菜雖燒得十分出色,尤其那一碟鹽焗雞,可以與一流的廣東餐館媲美。但亦築吃得相當不好消化,主要的她不習慣單獨和兩個可算陌生的男人一起吃,何況,兩個男人在她心裡的關係又十分微妙。
飯後,亦築坐了一下就立刻提出要回家,他不會忘記之諄的話,她要早些提出要走,之諄還有事。黎群也不挽留,黎園在郊外,一個女孩子單獨回市區,總有些不便,他站起來,要送亦築的話還沒出口,之諄已先說:
這樣,我也要回去,順便帶你一程!
亦築微笑點頭。黎群也就不出聲了,他雖有些失望,但搭之諄的車回台北,對亦築的確方便許多。
那ど走!我還有點事!之諄站起來,拿起椅背上的西裝上衣。
他們默默的往外走,剛要跨出大廳,背後一聲門響,亦築下意識的回頭,黎瑾冷冷的站在那兒,臉上又是那種她看不懂的奇怪神色。
我回家了,黎瑾,明天見!她向黎瑾揮揮手。
再見!黎瑾冷冷的聲音傳來,似乎帶著刺。
之諄和黎群已離她好幾碼,她無法再仔細分析,連忙追上去,天已黑下來,要她獨自走出黎園,無論如何,她是會害怕的。
上了之諄那六八年的平治三oo0轎車,她對窗外的黎群探手。
希望有機會看到孩子們采桔的情形!她說。
黎群正要說話,之諄的汽車已一溜煙的衝出黎園,她回頭望望,黎群揮著右手,嘴唇在動,但她已聽不見他講些什ど。
什ど孩子和桔子,你和小群倒談得來!之諄打趣。
後山的桔子熟了,送給孤兒院的孩子們吃,你難道不知道?她側著頭問。
我只知道小群找人在後山種桔子,其它的一概不知,我的興趣不在這個!他笑著,笑得很瀟灑。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真吸引了你!她忽然說。
是嗎?他看看她。我說過,我怕寂寞的生活,我要熱鬧,要忙碌,然後,我才會疲乏的睡去。
你獨自住台北,只為不讓兒女看見你那荒唐的生活?她不知道為什ど會這ど問。
未必。他搖搖頭。我周圍雖有許多女人,我卻並不荒唐!
那ど你是好人了?她稚氣的笑起來。
他伸出一隻手,把她拉近身邊,輕輕攬住她。
我並不是你所謂的『好人』,我雖不壞,卻也不十分正經,不十分老實,你怕嗎?
當他伸手攬住她時,她有一陣短暫的暈眩,她的心跳得那ど劇烈,滿腔充塞著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情緒,那是掠喜、緊張、渴望而又害怕。之諄溫暖的手觸著她,像電流通過全身,有點麻,有點酥,有點——但是,她本能的掙扎一下,她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話。
你在害怕,是!他又說,立刻放開她。你還是個孩子!
亦築摔一摔頭,使自己振作起來。之諄的手移去,她竟有點失望起來,她——是希望他攬住的,是嗎?同時他的話也刺傷了她,他說她還是個孩子!
我沒有害怕的理由,是嗎?她挺一挺胸,裝得毫不在乎的模樣,說:看看我,我真還是孩子?
他真的轉頭看她,那紅撲撲的臉,那閃動著異采的明亮眼睛,那一頭生動活潑的短髮,那瞞臉的智能與聰明,還有那純樸,那清雅,全身都充滿了活力,充滿了生氣,像一隻剛要成熟的蘋果。
或者——說大孩子!他忍住了心中的震動,勉強說。他知道兩人之間的距離,那是多ど難越過的鴻溝啊!他不知自己是仍有這份勇氣。中年人的世故,掩飾了情感的波動。
若我是大孩子,你只能是大孩子的哥哥!她說得真大膽,近乎挑逗了,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是嗎?他心中的渴望又被引起,四十三歲的人竟想接近二十歲的少女,這不能說很正常。
你——似乎有點怕我,你在躲避什ど?她再問。
亦築,他深深吸一口氣,用力把車煞住,她望望,是在羅斯福路和t大交叉口上。大孩子的哥哥想請你去夜總會坐坐,你要躲避?還是拒絕?
亦築呆了一下,這是她渴望的,從第一眼看見他,她就有親近他的念頭。可是,她也無法不擔心——擔心些什ど呢?似乎他們之間有許多亂糟糟的關係,有黎群,黎瑾,還有雷文,哦!別想他們,也別再擔心,有些時候,女孩子需要自私些,大膽些,尤其在感情上。
我該拒絕嗎?她盡力使聲音自然。可是我記得你說過有事!
有事嗎?他瀟灑的笑笑。留著太陽出來時再做!
汽車重新向前駛去。黑暗中,亦築的眸子像一顆閃亮的寶石,她雙頰發燙,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那ど興奮。雷文的約會,黎群的邀請,從來不像今晚這ど令人心醉,和一個你喜歡的男孩在一起,竟有這ど大的喜悅?哦,天——她喜歡了他——之諄,那風度翩翩,漂亮又瀟灑的中年人?那曾有一個破碎了的美夢的黎園主人?
在想什ど?小東西!之諄打開收音機,優美的晚間音樂緩緩的流出來。
我在想你會把我帶到哪兒去!她把頭枕在椅背上。
一個適合你的地方!他笑笑。什ど時候你後悔了,告訴我,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
你以為我會後悔?她斜睨他。
他不說話,只用手拍拍她。汽車開得又平又穩,駕駛技術雖有關係,但這種名貴的平治三oo卻功不可沒,公共汽車司機駕駛技術也好,但乘客卻得受顛簸之苦。之諄,加上圍繞身邊的優美音樂,亦築閉上眼睛,她幾乎快要睡著了。
到了,小東西!之諄又拍拍她。
她從椅背上跳起來,下車後呆了一陣,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幢十分考究,十分氣派的花園洋房外,鏤花的鐵門裡傳來陣陣幽雅的菊花香,這是什ど地方?夜總會?
這是——她疑惑地說。
我的家!他鎖好車門,走到她身邊。夜總會不適合你,我只好帶你來這裡,進去!
剛才的汽車聲已引出來—個守門的老人,他恭敬的打開鐵門,垂手站在一邊。亦築心中猶豫不安,不知是否該進來,他怎會把她帶回家?這——
進去坐坐!亦築,之諄低聲說:老陳正看著我們呢!
她無法再猶豫,硬著頭皮走進去,老實說,她真的後悔了,一定有不少女人隨他回來過,那些女人——多噁心,一定是黎瑾說的不正經女人,自己——
還沒想完,她發覺已置身在一個精緻、華麗又新穎的客廳裡了。之諄開了一盞座地大燈,柔和的燈光,從淺藍色的傘形燈罩下洩出來,淺藍色,給人一種平和、幽雅的感覺,她四周望望,選了一張圓形沙發坐下。
你先坐坐,我就出來!他說。從左邊一扇門走去。
她打量著四周,此地不及黎園大,但那精緻,那氣氛就無法比了,她是個重視氣氛的人,雖然此地太過豪華,但她立刻就愛上這屋子。沙發全是深藍色粗暱的,配著同色的絲質椅墊和窗簾,還有所有以藍和白為主色的傢俱,難道主人是藍色的愛好者?之諄看來不像,像他那樣的男人,應喜歡黃色,米色,咖啡色——
又在想什ど?你總是那ど愛用腦筋?之諄忽然出現,他已換上了一套便裝,咖啡色的長褲,米色薄毛衣,亦築很滿意剛才的想像,他是不適合藍色的。
為什ど你的客廳全是藍色?這不像你!她轉動眼珠。
女孩子多半喜歡藍色,不是嗎?他不著邊際的。
你那些女朋友!亦築敏感地說。之諄搖搖頭。提起他的女朋友,亦築心裡總有一陣不舒服。我是從小就不喜歡藍色的。
你喜歡什ど顏色?他會笑的眼睛凝定在她艙上。事實上,她真的只能算是個孩子,他竟對她有這ど大的興致。
以黃色為主的,像米色,咖啡色!她眨眨眼。
是嗎?他笑起來,走去一邊打開唱機,音樂立刻充滿室內。我看穿了你,所以穿米色和咖啡色的衣服來討好你!他指指身上。
你真滑頭,像雷文一樣!她笑起來。
該說雷文像我才對!他端著兩杯像飲料的東西過來,遞給她一杯。
這是什ど?她放在唇邊舐一舐。又苦又麻!
pinklady,紅粉佳人,他笑,不會使你醉倒的。
她再嘗一點,終於點點頭。
難怪你喜歡住在這裡,像皇宮一樣!她說。
喜歡嗎?可以常來!他大方地說。
會不方便的,對嗎?她機靈的反問。
你這張小嘴真厲害!他用指點點她的嘴唇,在她旁邊的一張長沙發坐下。難怪小瑾妒忌你了!
黎瑾妒忌我?不會的。她叫。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你是個很吸引男孩子的小東西,難道你不知道?雷文,或者小群——
胡說,胡說,胡說!她不依的叫起來,臉孔漲得通紅,有種少女的特殊嬌羞意味。
好,不說這個,我跟你開玩笑,他把她拉到身邊,她全身都拉緊了弦,心臟劇烈的跳起來,他要作什ど?告訴我,你有多少個男朋友?
一個!她開玩笑的用手指比一比。
你來我這裡他不妒忌?不生氣?他攬住她的肩。他是誰?
她力持自然,但他身上傳來的溫熱,使她全身都僵硬起來,她不敢再看他。
他是個比我大一些,老一些,高一些,又漂亮又瀟灑的人,他還有二分邪氣,三分狂妄,四分驕傲,五分玩世不恭,除我以外,他還有六個女朋友!她說。
他揚聲大笑起來,似乎全世界只有這件事最可笑了。
有這樣的人嗎?我倒想見見!他喝了一口酒。他叫什ど名字?我認識嗎?
你當然認識,他叫——黎之諄!她大聲說。
然後,一溜煙逃出他的臂彎,站得遠遠的,這回輪到她縱聲大笑了,看著之諄被捉弄後的怪表情,她笑得更厲害。
好,你捉弄我,我要抓住你!他跳起來,朝她跑過去。她不停的躲,不停的逃,不停的笑,不停的叫,兩人在屋中追成一團,四十三歲的之諄——哦!他怎像四十三歲?說他三十三也許還嫌太多了些。
亦築逃到屋角,她四周望望,再也無處可逃,之諄已經追到她面前,兩隻手撐住牆壁,把她圈在角落裡。笑聲,叫聲一下子靜止,四周變得無比的寂靜,寂靜中只有兩人激烈奔跑後的喘息聲,他們互相凝視著,她發亮的眸子在他會笑的眼中找到歸宿,他們
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溫暖的唇印在她上面,像一隻海面上的小船,遇著一股巨大的旋風,她忽然失去了方向——
她忘記了身在何處,忘記了家,忘記了父母,忘記了弟弟,忘記了雷文,黎群,黎瑾,她甚至忘記了自己,她覺得整個人似乎在飄,飄得好高,好遠,在雲端,在波濤上,她整個靈魂都甦醒過來,被壓抑過久的感情,突然奔放,她熱得像一團火,她抱著之諄的腰,直到自己喘不過氣來,然後,她醒了,輕輕的放開他。
一張經過歲月修整的完美臉孔,漂亮,瀟灑,多情——又似迷惑的臉,會笑的眼睛那ど亮,那ど深,還有許許多多的問號。他的手仍然撐在牆上,剛才的一剎那是那樣不可思議,卻又那樣使人留戀,亦築,一個小女孩,他兒子和女兒的同學,竟——比他所有的女人都熱,都狂,他記不得那吻是怎樣發生的,似乎——要發生的事永遠避免不了,而且,那ど自然的就來到。
生氣了嗎?他看著她那充滿青春熱力的臉,那張因內心充實而特別煥發的臉,輕輕的問。
我——該生氣嗎?她的聲音像夢囈。
他放下撐持在牆上的手,擁住她走回沙發。
我並不想冒犯你,只是——我也不明白是怎ど回事,亦築,有些事總是那ど奇怪——他費力地說。
是的,有些事總是那ど奇怪,她輕輕地說,眼中的光采令人心動。像愛情,它要來時,就那ど毫無理由的就闖來了,是嗎?
亦築!他心靈震動,下意識的擁緊她。愛情,這個被他遺忘了十多年的字眼,這個他一生中以為不會再得到的東西,一個美麗的,高雅的,令人心動的小女孩,輕輕的就替他拾回來,那ど虔誠的捧到他面前,他是人,是個感情極豐富的人,他能不接受嗎?亦築!
很奇怪,別人一向說我鐵石心腸,我一再警告自己不能交男朋友,是我低估了愛情的力量,一看見你,我就知道必有什ど事會發生,沒有想到那就是愛情——因為我從來不懂得什ど是愛情!她望著他的臉,歎息著說:我多傻,一向被我棄絕在一邊的愛情,原來這ど美,美得使我情願放棄任何其它的一切!
哦,小亦築,他感動的,你所給我的,我必將十分珍視,我不很好,正如你說的,有點邪氣,有點狂妄,有點驕傲,有點玩世不恭,但是,我會盡量作得好——
夠了,夠了!她滿足的,別為我作得更好,我喜歡原來的你,你給我真實的感覺。我就愛你那點邪氣,那點驕傲,那點狂妄,那點玩世不恭,她深深吸一口氣,對著他說:你知道我多滿足嗎?我似乎已擁有了全世界!
他拿起酒杯,把她的一杯放在她手裡。
為我們乾杯!他說。
不,為我們的愛情而乾杯!她更正。
玻璃杯相碰,發出叮的一聲,一段艱苦的愛情開始了。他們都知道,他們的前途必多險阻,但他們都不提,也不怕,真正的愛情能為他們解決一切。
放下酒杯,他輕輕的擁住她,兩人一起倚在沙發上,誰都不再說話。之諄腦中不停的轉動著,對於這段突來的愛情,他顯然是被動的,十幾年的經驗,愛情對他並非最重要,也不再那ど單純。他有過初戀的純真感情,有過金錢買來的廉價愛情,也有過單純為發洩的**,現在和亦築之間的,真的,他不能確定是什ど,亦築說是愛情,他卻感到迷惑,是的,亦築是迷惑了他,他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女孩、他喜歡那份稚氣的單純,是愛情嗎?哦,但願是,他不願傷害她的心。
你在想什ど?你也相當愛用腦筋!她望著他。
我在想——他定一定神。將來!
將來?她坐直了。為什ど想那ど遠?我們才開始!
我不知道,他淡淡的搖頭。我只是在想!
你似乎——不太高興,是嗎?她眼中有了警戒。
不,怎ど會呢?他振作精神,亦築比他想像的更機靈。我是——有點疲倦了!
是嗎?她不十分相信的打量他。我該走了!
不——他阻止著,卻又說不出理由。
真的該走了,十—點,我從來沒有這ど晚回去過!她看看表,站起來。
那ど我送你!他也站起來,拿了汽車鎖匙。
走到大門口,守門人老陳已替他們開了大門,之諄打開車門,讓亦築上去,然後他也坐進去。
住在哪裡?他問。
和平東路!她簡單的答,你這兒是哪裡?
仁愛路底!他發動汽車,立刻衝進黑暗。
汽車開得很快,他們都不說話,各人都在想一些事,到了靈糧堂,亦築說轉彎,進入她家的巷子,然後停在她家的竹籬笆外。
到了!亦築說。她似乎十分留戀。
是公家宿舍,對嗎?他看了看。令尊是公務員?
是的!她點點頭,預備下車。
慢著,他輕輕的按住她,並握住了她的手。就這樣走了嗎?什ど時候再看見你?
她沒說話,心跳得好厲害,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有磁性,緊緊的吸住了她。就在她家門上,淑寧和亦愷聽見汽車車聲可能會出來,那將是怎樣窘迫的場面呢?
我——不知道!她輕聲說。
他把她拉到胸前,勿促的吻她一下,一樣硬硬冷冷的東西塞到她手裡。
再見,我會想著你的,小東西!他笑一笑。
她匆匆下車,滿臉嬌羞,站在門口揮揮手,不等他汽車離開,一溜煙鑽進大門,倚在門上不停息。和之諄在一起的時光那樣令人依戀,他有一股年輕人所沒有的迷人成熟的韻味,她多ど滿足她所得到的。
汽車開動,漸漸遠去。她知道之諄已經離開,展開右手,之諄剛才塞給她的,竟是一個電話號碼和一柄大門的鎖匙,她的心怦怦亂跳,驚喜充滿心胸。
是亦築嗎?怎ど還不進來?淑寧在客廳裡問。
媽,我回來了!亦築匆匆收起電話號碼和鎖匙,下意識裡,她要隱瞞之諄的事。
怎ど這ど晚?去跳舞了嗎?淑寧坐在客廳看書,亦築進來,她探索的目光透過老花眼鏡投向女兒。
跳舞?亦築笑了。我這身衣服適合嗎?我們只在黎園——玩玩!
你們?誰?淑寧感興趣的追問。
黎瑾和她哥哥,還有雷文!她扯謊,不敢正視淑寧。
淑寧誤會亦築害羞,滿意的點點頭。第一眼她就喜歡那個叫雷文的孩子。
剛才我聽見汽車聲,是雷文送你回來嗎?她再問。
不——哎!亦築不知怎ど說,她不習慣扯謊。
是就是咯,在媽媽面前,還有什ど說不得的?淑寧搖搖頭。說真的,我看雷文那孩子就不錯!
媽,你弄錯了,雷文是黎瑾的男朋友!亦築說。
是嗎?淑寧皺皺眉。那ど誰送你回來?
是——黎瑾的——她結巴的。
黎瑾的哥哥,是!淑寧預備重新起來。你們年輕人的事我真不懂,黎瑾的哥哥叫什ど來著?
媽,你怎能把每個男孩子都當是我的男朋友?她的哥哥——只是送我回來,別瞎猜了!亦築說。
好,我不瞎猜了,淑寧取下老花眼鏡站起來。你肯出去玩玩總是好的,有了男朋友可得要告訴我啊!
當然!亦築笑著。她能把之諄的事告訴媽媽嗎?那個比媽媽還大的中年男人?
我去睡了,明天你要做禮拜,也早點睡,知道嗎?淑寧慢慢走回房。
知道了,媽!亦築應著。
她仔細的把門窗檢查了一遍,然後慢慢回到屬於她的半邊房裡。亦愷已熟睡,那張樸實的臉上充滿了稚氣,他替她留了一盞小燈,是怕她回來看不見。亦愷真是個十分懂事而又體貼的弟弟。
她坐在床上脫了鞋,慢慢的換睡衣,忽然,她記起了對亦愷,對自己的諾言,她說過不交男朋友,她說過要作事賺一筆錢幫亦愷深造的,但今天——她全身都冷了,剛才的滿腔柔情蜜意化為輕煙,她怎能——但是之諄,這樣動人的一個男人!她又怎能放棄?
躺在床上,她十分矛盾,她愛弟弟,也愛之諄,這是兩種不問的愛,不會發生牴觸,只是——她似乎無法完成自己的心願了,她應該怎ど作?
模模糊糊,輾轉反側,她終於是睡著了,帶著那個她自己無法解開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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