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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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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文從床上跳起來,看看表,已快十點了,計劃好今天一早去陪亦築做禮拜的事,恐怕來不及了,如果在巷口等不到亦築,他預備直闖教堂去找她。他說不出是為了什麼,清晨醒來,總是先想到亦築。

    匆匆梳洗,他聽見汽車開車的聲音,準是父親和母親也去做禮拜了。想到他們的禮拜,他不禁笑起來,那種聚會也算禮拜?上帝都會流淚了。那比別的教堂漂亮一籌,牧師站在大門口等著向漂亮大汽車裡出來的貴賓們揮手,所謂貴賓,自然是雷伯偉之流的大人物咯!講道的時間,還不如迎送的時間多。再加上大人物見面,免不得官式的寒暄一番,太太們互相比賽衣著的講究,否則就是談昨晚緊張的牌局,來教堂的真正目的是什麼?早已拋在腦後,靈魂如何得救?奇怪的是,這教堂的人反而特別多,門外的汽車排成長龍,似乎只有這裡更接近天堂呢!

    有一陣門鈴聲,雷文不去理會,絕不會有人來找他,但是,那鈴聲似乎帶著猶豫,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套了一件毛衣,他匆匆走出客廳。

    你——他呆一下,傭人帶進來的,竟是黎瑾。

    想不到嗎?黎瑾笑說。她穿著深藍色的套裝,同色的皮包和皮鞋,雖然講究,卻顯得相當老氣。

    你怎麼會出來?他驚喜的抓住她的手,只要有人陪他,後果他向來很少考慮。看見黎瑾,他立刻忘了去找亦築的事,亦築和黎瑾,沒有什麼不同啊!他想:太陽從西邊出了!

    我和哥哥一起出來,哥哥去靈糧堂,我來找你!她說。藍色的衣服,使她皮膚更蒼白,也使她看來更冷艷。

    黎群去靈糧堂?他去找亦築嗎?他皺皺眉。

    他沒說,黎瑾搖搖頭。他不能找亦築嗎?

    誰說不能?他瀟灑的聳聳肩,毫無心機地說:我本來也預備去靈糧堂的。

    黎瑾臉色大變,她總是那麼小心眼。

    我妨礙了你,是嗎?那我回去了!她站起來。

    什麼話,黎瑾,他一把抓住她,強有力的手臂使她無法掙扎,她覺得—陣暈眩。你來了我可以放棄一切,來,我們計劃今天怎麼過。

    不,我要回家!她倔強的冷冷說。

    黎瑾,他把她拉到胸前,雙手環著她的腰。今天你陪我,不許走!

    她的心軟了,是因那漂亮的笑容,從第一次開始,她就無法抗拒那笑容。她依舊冷著臉,口氣卻鬆了。

    你不是要去找亦築?她說。

    黎群去,我再去不是自找沒趣?他放開她,何況亦築跟他比較談得來!

    是嗎?她似不屑的搖搖頭,我認為哥哥太傻!

    太傻?什麼意思?雷文不懂。

    黎瑾重新坐下來,很神秘地說:

    方亦築永遠不會喜歡哥哥的,我瞭解她!

    嘿,你別傻了,男孩子去找女孩子並不一定表示喜歡,寂寞、無聊是最大的原因,黎群也未必喜歡亦築!雷文不同意地說。

    是嗎?她臉色又變了,那麼你呢?你每次找我都是因為無聊,寂寞?

    雷文呆一下,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玩笑開慣了,不以為意的笑著說:

    錯了,我是喜歡你!

    黎瑾的臉漲得通紅,她是那種內向而又愛幻想的女孩,雷文說喜歡,她絕不以為開玩笑,她朦朧如夢的眼中,射出使人心動的光采,她顯得更美了。

    別胡扯!她輕輕說。

    真的,我喜歡你,雷文朝她移近,用雙手握住了她的肩,女孩子的嬌羞最吸引人,何況她是那麼美,雷文無法不心動,第二聲喜歡,已不再開玩笑。知道嗎?我喜歡你,喜歡你特有的古典美!

    她的頭垂得更低,幾乎埋在他胸前,一陣陣的幽香衝入他鼻子,他的心忽然跳起來,一份從未有的衝動湧上心頭,他已抑制不住。

    黎瑾!他喚著,用手抬起她下顎,她眼簾半垂,掩不住滿眼的嬌羞與盼望。他的手心發熱,全身顫動,火焰從心底開始燃燒,他忽然用力擁住她,狂熱的,飢渴的向她吻去。她掙扎一下,終於完全溶化在他的吻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狂熱中醒來,他呆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黎瑾軟綿綿的靠在他懷裡,如夢的眼中有一陣迷濛的水霧,她定定的看他,她——

    我——雷文吃了一驚,迅速的放開她,他侵犯了一個美麗的女孩,是嗎?她生氣了?是嗎?黎瑾,我不是——我不知道——他慌亂的。

    她低下頭,一滴眼淚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心中一陣扭曲,怎麼辦?他作錯了,他怎會這樣?她不會再原諒他了嗎?她哭了,怎麼辦?

    黎瑾,黎瑾,聽我說,我不是——有意,我——他急得手足無措,他有過許多女朋友的經驗,卻從來沒碰到這樣的情形。原諒我,好嗎?

    又一滴淚水落下來,他幾乎要跪在黎瑾面前了,客廳中常有傭人來往,被看見了十分不便,他無法再考慮,用力擁著她,半抱半擁的把她帶到他寢室,關上門,他才鬆一口氣,像個作錯事的孩子站在她面前。

    我知道錯了,隨便你怎麼罰我都行,黎瑾,別哭,笑一笑,好嗎?他說。

    她沒有笑,卻也不再流淚。事實上,她的流淚並不是為了他的冒犯,相反的,她盼望得到他,但這一吻來得這麼突然,這麼狂熱,她吃了一掠,又莫名其妙的哭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什麼。

    不生氣了,是嗎?他又高興起來,經過剛才的一吻,他似乎真的喜歡她了,他拉住她的手,又抬起她的下顎。對我笑—笑,小黎瑾!

    她笑了,一個含蓄而隱約的微笑,非常,非常美,他呆一下,下意識的又吻上去——

    這一次,沒有掙扎,沒有拒絕,他用力緊緊的擁住她,她也回抱著他。他們吻得那麼長,那麼久,那麼熱,那麼狂,一世紀的時間郝過去了,仍分不開,平日斯文、安靜、冷傲的黎瑾,完全改變,她熱得像一團火,幾乎把雷文完全溶化了。

    黎瑾,黎瑾,他喃喃的低喚。他吻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頸。她全身編成一團,輕微顫抖著,她從來沒有這麼激動過,她用力抱持著他,用力,用力,她渴望這一刻是永恆,她抓住了她歷要的。我愛你,黎瑾——愛你!

    她口中有模糊的夢囈,她的身體微微的扭動著,藍色的套裝上衣的第—顆鈕扣脫開了,她完全不覺,她是那麼昏迷,那麼狂熱。雷文的吻從頸子慢慢拄下移動,他濕熱的唇觸及她微現的胸部,她一陣痙攣,再也站不住,兩人一起倒向旁邊的床上——

    是在瘋狂,墮落的邊緣,年輕人的衝動,使他們失去了理智。他眼珠發紅,有一種可怕的、野獸般的光芒,那麼貪婪,那麼狂烈,他的毛衣在互相抱持、扭動中滑落,露出肌肉盤結的胸部,他的呼吸越來越粗,越來越急促,他下意識的解開她的衣鈕,一粒又一粒,整件上衣都打開了,露出潔白的胸衣,她閉著眼睛,兩頰緋紅,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覺得。他的手又滑向她的裙子,慢慢的,拉鏈脫開了,他狂亂的用力一扯——

    你——雷文——黎瑾整個人驚跳起來,她的聲音那麼尖銳,那麼驚恐,好像世界末日來臨。她慌亂的,不安的,緊張的,羞愧的拉上拉鏈,發抖的扣回上衣的鈕扣,臉色蒼白的縮在—角。

    黎瑾的尖叫,把站在靈魂墮落邊緣的雷文叫醒,他像淋了一場大雨似的,心中慾念完全消失,只有滿腔的歉疚,滿腔的羞愧。他不明白,今天是怎麼回事?一再的作錯事,他怎能這樣對待黎瑾?他怎麼對得起她?

    他咬著牙,用力一拳擊向牆壁,砰的一聲,把發呆的黎瑾嚇了一大跳,她看見雷文臉上的悔恨和羞愧,事實上,這不能全怪他,她也有責任,這種衝動不是單方面的。她輕輕的握住他擊牆的手,一股殷紅的血從破裂處流出來,她害怕的叫起來:

    你的手,雷文,你的手——

    我罪有應得!雷文咬著牙。

    她拿出手帕,慢慢替他包上傷口,然後,把他的手捧到胸前,像捧著最珍貴的寶物。

    沒有人怪你,雷文,她嚴肅的慢慢說:何況,我們——並沒有作錯事!

    我這樣冒犯你,你不生我的氣?他看著她,十分感動。

    她輕輕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泛上紅暈。

    我不生氣,因為——我愛你!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哦!黎瑾!他再一次擁抱她。他是個容易激動的男孩,第一次有女孩對他那麼好,他情願粉身碎骨來回報她,你真好,你真好!

    若是真愛,並沒有——可羞恥的,對嗎?她撫摸著他的頭髮,何況——這是遲早的事!

    他抬起頭,激動的、堅決的凝視著她,一字字說:

    我對你的愛,今生今世不變!

    雷文——她叫。滿足的閉上眼睛。

    他再吻她,這一吻,純情的,沒有慾念,沒有激動,他吻著的是他所愛的女孩,天下還有比這事更完美的嗎?

    我們——可以出去了嗎?她推開他。

    當然,他跳起來,又恢復了活潑和開朗。你在害怕,是!

    改掉你的惡作劇,我不喜歡!她皺皺眉。

    遵命!他心情極好。

    回到客廳,他們呆一下,黎瑾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雷文的父母不知在何時已經回來。

    爸,媽,我來介紹,雷文極快地說:這是黎瑾,我的同學,是黎之諄的女兒。

    之諄的女兒?雷伯偉掠訝的打量,之諄那麼年輕,怎會有這麼大的女兒?

    黎瑾還有個哥哥呢!雷文讓黎瑾坐下。

    是嗎?雷文母親上下打量黎瑾,對美得出眾、又有古典氣質的她十分滿意。雷文母親本身也是個美麗的高貴婦人,所以對漂亮女孩,很是喜歡。黎小姐真漂亮,只是不很像之諄,是嗎?

    是的,黎瑾紅著臉答,據說我像母親!

    難怪了,伯偉點點頭,你們是同學,怎麼從來也沒見你來過呢!

    總是我去黎園的,爸!雷文笑著說。

    很好,很好!伯偉不住的點頭。出眾的兒子是應該配一個門當戶對又美麗的女孩。你們預備出去嗎?

    嗯——是,我們想去看電影!雷文看黎瑾一眼。

    吃完飯再去!雷文母親說,我們難得在家,今天碰巧都聚在一起,應該慶祝一下的!

    這——黎瑾難為情的,她總不適合人多的場合。

    下次,媽,雷文瞭解黎瑾的心情,今天他突然變得細心了,我們約好了同學的!

    也好,下次!伯偉點點頭,下次請之諄也來,好好的慶祝一下,哈,哈!

    他的笑聲使年輕人都臉紅起來,心情卻也更輕鬆。他們的愛情,似乎已得到父母的同意了。

    那麼,我們走了,雷文扣上毛衣,晚上見!

    他挽住黎瑾,大踏步的走出客廳。外面的陽光使他們精神一爽,她皺著鼻子指著他,說:

    好個說謊大王,誰和你去看電影!

    你不是早就答應今天陪我的嗎?他握著她的手,促狹的靠近她耳邊說:不止今天,你還得陪我一輩子呢!

    她羞紅了臉不理他,更惹得他大笑不止。一輛計程車迎面而來,他伸手攔住,兩人一起跳上去,計程車如風而去,只留下一陣輕煙。

    該是一帆風順的一對!兩心相許,父母又同意,門當戶對,還有什麼困難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那麼微妙,尤其是感情,幾乎,沒有人能穩穩的把牢呢!

    有時,愛情來得容易,去時,也會像汽車後面的輕煙般的消逝無蹤!

    黎群站在靈糧堂面前的草地上,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來往的人們,他已等了許久,仍未見亦築的影子。黎瑾告訴他,亦築星期天必定來的,難道今天會例外?

    他的脖子都望得僵了,但仍不灰心的等待著,他不如道為什麼,亦築那麼輕輕的就擊倒了他所有的驕傲,他心中萬分情願的站往這兒等著。

    等著,等著,哦——他全身都熱起來,他看見亦築慢慢的走近,她仍然穿著昨天那套衣職,白毛衣,灰裙子。但是。卻又給他一個新鮮的印象。

    亦築!他迎上去,漂亮的臉上灑滿陽光,使他深邃的眼睛更明亮。

    你,黎群!你怎麼會來?她驚訝地說。

    誰都能來的,不是嗎?他淡淡的,小瑾說你每星期都會來這裡!

    原來你不是來做禮拜的,上帝不會喜歡!她說。

    那對我不重要,他凝視著她,令她心亂,你歡迎我來嗎?

    自然,她說。捏緊手袋,碰著一枚硬硬的鎖匙,她警惕一下自己,我歡迎所有來做禮拜的人!

    禮拜之後呢?他滿懷希望的。

    我——有點事,她更捏緊了手中的小皮包,作賊心虛的,替學生補習。

    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他的臉黯下來。

    我——沒有告訴媽媽不回去!她硬著心腸。女孩子對感情上的事絕對不能敷衍,否則是自找麻煩。

    回家吃飯對你很重要?他幾乎在歎息了。

    不是重不重要,只是——我沒有和家裡交待!她困難的。

    那麼——下次!他失望的低下頭又抬起來,我會有下次嗎?

    下次的事今天來講未免太早,對不?她勉強笑笑,誰知道由今天到下次之間的時間裡,會發生什麼事呢?或者我已不在世界上,你也不想再有下次——

    我永遠不會不想下次!他堅決地說。

    她呆怔了一下,感情的事勉強不得,手袋中的鎖匙和他之間,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這絕不是偏心,這——

    別想了,禮拜快開始了,我們進去!他說。

    她感激的對他笑笑,他其實是個非常、非常好的男孩子,要怎樣才能不傷他的心呢?她是並不愧歉,因為她從來不曾對他表示過好感,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不,將來的事誰知道呢?別那麼肯定!

    禮拜繼續進行著,亦築一點都不能專心,牧師的話,詩班的歌聲,模模糊糊從耳邊溜過,黎群不曾打擾她,她卻無法漠視他。他不像雷文自然而坦率的相處,他更不像之諄,亦築渴望能和之諄在一起。辦築並不討厭他——怎能討厭一個像他這樣的男孩?只是,她覺得和他有點格格不入,相處時渾身不自在,或者,是兩人性格有很大的差異!

    禮拜結束時,兩人一起步出教堂,亦築有些懊惱,黎群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也不說話,就這麼沉默的跟在她身邊,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支開他,她必須這麼作,因為她早計劃好打電話給之諄時。

    你——不回黎園嗎?她說。

    還早,不是嗎!他看看表。送你回家我再回去!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要回家?她看著電話亭,沒好氣的。

    你說過要回家吃飯的——他停下步來,除了在感情上有點死心眼之外,他十分機警。你有事?

    我想打個電話,單獨的!她硬著心腸。

    那——我先走了!他臉色變得很難看。

    和亦築認識以來,她不曾接受過他,卻也並未拒絕,今天的態度,是第一次使他覺得難堪。這個驕傲的男孩,有著受傷的感覺。

    再見!亦築看著地面,不敢直視他。她知道自己是個心軟的女孩。

    他沒有出聲,轉身慢慢走開了。亦築看著他瘦削、挺立而孤獨的背影漸漸遠去,她幾次抑制住心中想留下他的衝動,她很明白,只要她出聲,這事情將會弄得更複雜。她咬著唇,碩著心腸走向電話亭。

    她在電話裡放下一枚硬幣,心裡開始怦怦的跳,撥號碼的手指動得很慢,她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她四周。對方的電話響了,她緊張的屏住呼吸,會是之諄來接電話嗎?

    鈴聲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她的心一直往下沉,之諄不在家,一定出去了,她該早些打去,做禮拜前她為什麼會想之諄還沒起床呢?她失望的吸一口氣,正預備把電話掛斷,話筒裡傳出一個聲音,一個懶洋洋,不耐煩,又似乎剛睡醒的女人聲音。

    喂,找誰?那女人毫不客氣的。

    亦築的心都扭緊了,怎麼會是個女人?莫非打錯了?或者之諄給她的電話號碼不正確?

    黎之諄先生在嗎?她定定神,鼓起勇氣說。

    等著!那女人說,砰的一聲,大概是把電話扔在台上,接著,她聽見那女人戲謔的聲音在叫:之諄,找你的,是個女孩子!

    一陣模糊不清的男人聲,是之諄嗎?怎麼會——她的心都在抖了,怎麼回事呢?之諄昨晚送她回家已經十一點多,難道他——

    誰?我是黎之諄!之諄有些粗魯的。

    亦築,方亦築!亦築極力保持平靜。昨晚的一切,她清楚的記得,才一夜工夫,似乎他都變了。

    亦築!之諄吃驚的,是你嗎?你在哪裡?我沒想到你會打電話來,我來接你,好嗎?

    她沉默著,不知道該講什麼。她在想著剛才那女人,她是誰?她和之諄作了什麼?

    怎麼不說話?亦築,亦築!之諄叫。

    我想——我打擾了你,亦築深吸—口氣,用全身的力量,支持著講完這句話。很抱歉,再見!

    亦築,亦築,聽我說——之諄叫。

    她搖搖頭,輕輕的放下電話。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即使她是女孩子,她也想像得出這是怎麼回事。之諄的話難道都是假的?她不明白,說假話的人怎能裝出那麼真誠?

    她走出電話亭,慢性走向回家的路。似乎,剛邁出第一步,她就摔了一交,愛情的路真是這麼難走?她不難過,也不後悔,腳步是自己邁出的,即使走錯了,也沒有埋怨任何人的理由,摔了交,站起來再走過,但是——她覺得有些麻木,站起來再走過?愛情不是街邊的石子,俯首可拾,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走一次!

    她慢慢往前走,回家的路怎麼這樣長?像永遠走不到似的。她低著頭,盯著地上的小石子,石子變幻著許許多多之諄的臉,每一張臉都在笑,笑得十分引人,十分真誠。她歎一口氣,邁出的這—步雖然踩得並不踏實,是踩在又重又厚的泥漿上,現在,腳上的泥漿,卻再難以洗盡。

    快到家了,她終於能看見竹籬笆裡那簡陋古舊的房屋,她彷彿看見淑寧正在炒菜,一陣陣的熱氣冒上來,亦愷帶著可愛的饞相站在一邊笑,秉謙悠閒的坐在客廳裡看報紙,這是怎樣一個溫暖的家?她竟會傻得去自尋煩惱,她真是太蠢了,不是嗎?

    她加緊了腳步,沒有一刻有現在這麼渴望回家了。走到門口,她拿出鎖匙,背後刺的一聲,一個快速的汽車煞車聲,她還沒想到怎麼回事,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左臂,她吃驚的回過頭。

    亦築,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掛斷電話?之諄滿臉焦急,衣衫不整的坐在車上。掛上電話我立刻就趕來,幸好及時趕到,亦築,你有了什麼誤會?

    她緊閉著嘴,倔強的一言不發。之諄的模樣令她心軟,他的神情絕不似作偽,然而,那女人怎樣解釋?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事絕不會假。

    上車來,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他懇求的,否則我一直等在這裡!

    這有解釋的必要嗎?她掙不開他的手,滿臉通紅,她怕家裡的人,或是鄰居看到。你放開我!

    你不上車我永遠不放開你,他凝視著她,會笑的眼中有一抹稚氣的固執,我知道,若我現在放開你,我就永遠再看不到你了!

    她無法再堅持下去,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地位,名譽及年齡,他能這樣不顧一切的來懇求她,再硬的心,再大的誤會,都會煙消雲散,何況,只是一個女人——她打開車門坐上去,她要弄清楚那女人的事。

    剛剛坐穩,汽車一溜煙的向前滑去,亦築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卻也不願問。和他在一起,剛才心中的那種麻木感覺完全消失,她知道,無論是對是錯,她那踩進泥漿的腳,永遠無法退回來了。

    汽車轉進仁愛路底,很快的停在那幢漂亮的洋房前,鑲花鐵門開著,守門人老陳顯然知道了之諄會立刻回來。正午時分,陽光十分耀眼,老陳的眼光偷偷射向亦築,昨晚黑暗中他不曾看清,亦築的年輕與純樸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個女孩會是男主人的新女朋友?

    亦築敏感的覺察到了,她覺得十分窘迫,勉強對老陳擠出一個笑臉,匆匆隨之諄進去。

    之諄扔下手中的汽車鎖匙,長長的吐一口氣,倒在一張沙發上,說:審問!小東西!

    亦築咬著唇,定定的盯著他那有倦容的臉。

    我有什麼資格審問你呢?她說。

    他拉她到身邊坐下,歎息著說:

    世界上誰還比你更有資格?

    我不喜歡聽這種俗氣話!她臉紅了,心中卻是甜甜的。

    真心話也俗氣,我也沒有辦法了!他攤開雙手。

    亦築再看看他,那成熟的、令人心動的男人臉使她迷惑,他確是真心?

    她是誰?她慢吞吞的問。

    一個唱歌的,稱作歌星!他毫不隱瞞,她叫田心,你打電話來時她剛到,是她把我叫醒的!

    你們很熟?她——很美?她微有妒意,卻不再誤會,

    昨天以前她是我女朋友之一,剛才我把她趕走了!他擁住她,她——很性感,外號叫小肉彈,至於美——人工的濃妝算美嗎?

    我不知道,她輕輕推開他,我沒聽過她名字!

    當然,在歌星中她只能算第三流!他笑著。

    她有這裡的鎖匙?你讓她直闖你的寢室?她看著他,她要看出他是否扯謊。

    她沒有鎖匙,我女朋友很多,怎能每人給一把?他有意逗她,田心是個大膽而粗線條的女孩,她要闖進寢室我有什麼辦法?何況當時我睡著的!

    她想一想,一本正經地說:

    以後睡覺要記得鎖門!!

    好,遵命!他說。然後大聲笑起來。小東西現在就開始管起我來了?

    我可不管你,是為你好!她紅著臉辯著。

    現在可不生氣了?剛才我衣服都沒穿好,就怕趕不及,你永遠不理我了!他拍拍她。

    總有這麼一天的,你等著!她也笑了。

    一場誤會煙消雲散,兩人的心似乎更緊密一些。剛才不問青紅皂白的就掛斷電話,亦築自己也覺得過分,算起來,田心和之諄比她熟得多呢!

    平時——你總這麼遲起床?她訕訕的問。

    我這麼遲起床,誰替我管理公司和工廠?他反問,昨天晚上沒睡好,幾乎天亮才睡著!

    為什麼?你有失眠的毛病?她問。

    不,我在想——我會不會使你失望!他撫摸著她的頭髮,像個慈祥的長者。

    別提了,我以後不會這麼小氣,我要學得大方些,否則我是自尋煩惱!她說。

    我情願你更小氣些,他笑得促狹,你的妒忌使我受寵若驚呢!

    維妒忌了——你下午有事嗎?她岔開話題。

    晚上有個應酬,他說。立刻看見她臉上的明顯失望,他改口說:十分討厭,我不預備去,我們來計劃一下,好好享受這半天!

    真的嗎?她臉上閃動著興奮的光采,你真的不去?

    誰忍心騙你?他拍著她,說說看,想去哪裡玩!

    老實說,我不會玩,也不知道玩的地方,她搖搖頭,認真地說:除了學校和家之外,就是教堂,還去過兩次黎園!

    真是個土丫頭,他笑,這樣,我們去碧潭,晚上回黎園吃飯!

    不——她的聲音拖得好長,她怎能忘記剛被自己支開的黎群?再說黎群和黎瑾看見她和之諄在一起時,會有什麼感覺?我不去黎園!

    也好,他想一下,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有個朋友在淡水有個別墅,環境很好,可以欣賞淡水河的歸舟,也可以看見太平洋上的落日,願意去嗎?

    當然!她高興起來,淡水河上的歸舟,太平洋上的落日,多美的情景。現在去嗎?

    吃了午飯去,我還得先打個電話通知一聲,再說,你不回家去交待一聲嗎?他周到地說。

    哦——我幾乎忘了,媽媽還等我吃中飯呢!她急起來,怎麼辦呢?

    現在馬上吃午飯,然後我送你回家向媽媽請假,行嗎?小東西!

    好——只是以後別叫我小東西,行嗎?她學著他的口吻,滿臉頑皮的笑容。

    你永遠是我的小東西,他站起來,握著她的手,來,我帶你去飯廳。

    飯廳裡佈置得和客廳一樣講究,有高大的酒櫃,有陳列著整套銀餐具的檯子,有精緻的雕花長餐桌,餐桌上有一盤如拳頭大的黃玫瑰。整個飯廳的顏色都以黃色為主,使人看了覺得很溫暖,會起食慾。

    你真會享受,一個人住了比我家大五六倍的房子,看來,有錢的人的確舒服,她似是認真的讚歎,難怪你每天忙忙碌碌的去賺錢了!

    有錢的人未必人人會享受,也未必人人舒服,他坐在餐桌的一端,我只是充分的利用金錢,而不被金錢所捆綁,你得知道,我對賺錢並不熱衷!

    不熱衷?商人有誰不在錢堆裡打轉的!她取笑著。

    說得我滿身銅臭,他搖頭,要不得,其實我早想退休,一則小群不願繼承這份工作,再則——我怎樣排遣那些寂寞的日子?

    你該再結婚——她衝口而出,要收回已不可能。

    不,你不會懂的!他搖頭,竟有幾分落寞。

    亦築心裡不同意,想反駁幾句,一個年老的阿巴桑推門進來,在之諄和她面前各放下一盤湯,然後又退出去。

    你愛吃西餐?亦築好奇的。

    我不挑剔吃中菜或西餐,阿巴桑是日本人,她以前在洋人家裡作事,只會作西餐,否則就是甜得難以下嚥的日本菜。他平淡地說。

    你一個人住這兒,請了幾個傭人?她問。

    三個,除了老陳和阿巴桑,還有個專門打掃房屋的阿彩,是個年輕的山地女孩!他說。

    我沒看過她——哎,你真太浪費了!她說。

    是嗎?他不置可否的開始喝湯。

    亦築吃得很起勁,是因為少吃西餐的緣故,一道道的菜送上來,她都津津有味的嘗著,到了咖啡送上來時,她已脹得不想動。

    我真貪心,吃了那麼多,現在嘗到貪心的後果了!她哭喪著臉說。

    走!過一會兒就會好!他抹抹嘴,攙著她—起離開餐廳。

    之諄回房去換衣服,亦築獨自留在客廳裡,她東張西望的不住幻想,有一日,她將會成為這裡的女主人嗎?之諄,會是一個體貼、多情的丈夫,自己呢——

    鈴!一聲驚人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幻想,她下意識的跳起來,抓住電話——

    喂——她說。

    之諄在嗎?我是田心!又是那懶洋樣的聲音。

    他——在換衣服!她老實地說。

    晤——那懶洋洋的聲音不懷好意的笑起來,你就是早上那個叫什麼亦築嗎?你是哪裡的?仙樂斯?米高梅?夜巴黎?你知道我嗎?

    亦築的心都扭起來,這叫田心的女人說什麼?她以為亦築是舞女?她竟說了一連串舞廳的名字。

    很抱歉,我只知道你是個三流的歌星,我不懂什麼米高梅,仙樂斯的,我是學生,你滿意了嗎?亦築冷冷說。

    學生嗎?該不會是t大的!田心冷哼著。

    使你失望了,我正是!亦築稚氣的覺得在以牙還牙。

    哦,真想不到——田心說。

    找我作什麼?田心,我不是說別來麻煩我了嗎?之諄的聲音突然加入,亦築吃了一驚,一想,才知道原來他寢室裡也有分機的。

    那麼簡單?你真狠心!田心格格的笑,什麼時候你會看上t大的嫩貨的?

    住口,亦築是我女兒的同學!之諄大聲說。

    田心怔一怔,她沒想到亦築會是黎瑾的同學。但她十分厲害,到底是個久經風塵的女人!

    原來我錯怪了你,對不起,還有那位亦築小姐!她明知道亦築也在聽,之諄,你今晚有空嗎?

    沒有!他冷冷地說。

    下午呢?或是明天?後天?田心不死心的。

    都沒有,你別煩了,之諄的聲音很不耐煩,無論如何我會叫人送張支票給你的!

    那麼,不打擾了。田心掛上電話。

    亦築仍呆呆的握住話筒,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田心打電話來只是為了支票?之諄為什麼要送支票給她?他們之間難道會有什麼瓜葛?

    亦築,為什麼不放下電話?之諄在寢室中的分機說。雖然只有一房之隔,他的聲音似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沒說話,默默的放下聽筒。忽然之聞,她發現了和之諄的陌生,雖然他們相愛,然而,二十四小時的相識,仍無法使他們更瞭解。她開始憂慮起來,怎樣才能真正瞭解一個像他那麼成熟的男人?

    小東西,又在動腦筋!之諄很快從房裡出來。他穿著咖啡色長褲,米色運動衫和米色粗燈芯絨獵裝,年輕得令人驚訝。

    腦筋生來是要用的,當我獨處時,我還能作別的什麼事呢?她欣賞的看著他。

    可以走了,他拿起汽車鎖匙,我擔保你整個下午沒有動腦筋的機會。

    他先送亦築回家,很細心的把汽車停在巷口,自然,他是怕亦築覺得難為情,同時,也不是他去見亦築家人的好時間。

    亦築很快的出來,她仍穿著白毛衣,灰裙子卻被一條藏青色的牛仔褲代替。她就是那種適合穿長褲的女孩,修長的腿,給人一種瀟灑的感覺。

    怎麼告訴媽媽的?開動車子,他問。

    我說去黎園,她頑皮的笑,媽媽很相信,因為我從不扯謊!

    她不懷疑你跟誰去?他在反光鏡看她。

    媽媽這個人很主觀,她以前以為雷文是我男朋友,後來弄明白了雷文和黎瑾是好朋友,現在又認定我和黎群,你說可笑嗎?她笑著說。

    小群?其實,你們倆倒是很配的一對!他隨口說。

    你真大方啊!憑什麼說我跟他很配?她不高興。

    他想一想,聰明的不再接下去說。

    如果你媽媽知道是我,她會怎樣?他改變話題。

    不會怎樣,媽媽很開通,而且——我們正大光明,不是嗎?她搖搖頭。

    你很有信心?他莫測高深的。

    不談這個——你為什麼要給田心錢?預備給她多少?她問。這個問題她已忍了許久。

    你一定要知道?他反問。汽車一轉,從新生南路進入松江路。很重要?

    也不一定要知道,她猶豫一下,我只是問問!

    那麼就別提了,忘了它!他說。

    她不響,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淡水是個不短的路程,為了保持好精神,她最好先休息一陣。之諄也不打擾她,專心的開著車子。

    似乎,車窗外的嘈雜聲少了,空氣也清新些,汽車開得更快了。亦築睜開眼睛望一望,已走在市區外的公路上。公路左邊有一片紅色,整齊的平房,式樣十分新穎,她問著:

    這是什麼地方?

    士林,他簡單的答,那些紅房子是美國學校小學部,建築得不錯!

    原來是美國學校,我還以為是什麼實驗中心之流的!她恍然大悟,再下去是哪裡?

    北投,然後是關渡,竹圍,過了竹圍,差不多就到了,那幢別墅是在個小山坡上!他說:很雅致!

    你的朋友是誰?擁有這樣的別墅,一定相當有名,至少,他是個有錢而又懂享受的人!

    他叫林維德。至於是怎樣的一個人,你以後會有機會見到!他有些神秘地說。

    你常去嗎?她問。

    去過幾次,都是林維德請客,人太多,破壞了情調!他搖搖頭,似乎有些話隱瞞住了。

    請客?那麼一定有你那些女朋友了,是嗎?她凝視著他的臉。

    免不了的!他不願深談,今天會很清靜,我剛打電話去,只有一對看屋的夫婦!

    她沉思著,臉對著無盡的公路,過了許久,許久,她才若有所感的銳:

    你是個十分複雜的人,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若要我單純,只有使時光倒流。他笑笑,日子,會使原來單純的變為複雜,你信嗎?

    也許!她不十分同意,卻也懶得爭辯。

    到了北投,很快的轉一個彎,進入復興崗,聞名的g校己在眼前,因為是假日,許多學生三三兩兩的散步,在店裡吃東西,或在等公路局車回台北,那些龐大的校舍建築物令亦築驚訝。

    我沒想到這裡這麼大,這麼美!她叫,我也沒想到,出了台北的世界是那麼遼闊。

    從現在起睜開你的眼睛,我要使你從學校、教室、家的小圈子裡跳出來,我要讓你看見許多你沒見過的東西!他也沾染上她那份興奮。

    我從前多傻,從不出來走走,我覺得用功讀書就是我的全部了,我真傻,是嗎?

    她看著他,我只守住一個小圈子,還洋洋自得呢!

    之諄只是笑,亦築的幼稚再一次打動他的心,他有一份一分鐘以前還沒有的警惕,亦築,這樣一個純真的孩子,他不能負她!

    唉!我真是井底蛙,她繼續自顧自地說:我成日對功課斤斤計較,每年拿到系裡第一名,就好像自己偉大得很,我嚴謹自守。我摒棄一切,卻不知道把自己捆得這麼死,如果不是你,我何日才能脫困?

    嚴謹自守,把自己拘於一隅並不壞,脫枷而出也未必是好,世界上的事很難講,你不必慶幸得太早,懂嗎?他含有深意地說。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她迷惑的。

    外面的世界雖大,五光十色,有時會使你失去自我,年輕人若無自制力,還是作井底蛙好些!他說。

    別那麼自私,年輕人也有權力享受一切!她說。

    只怕還沒有享受,已被世界吞噬了!他搖頭。

    你和雷文有些地方很像,她凝視他,深思地說:你們都想嘗試新東西,勇於冒險,你們也都想使自己身邊周圍的人像你們一樣,但是——雷文無法找一條最好的路給他身邊的人,你卻能,該說是我的幸運!

    雷文也曾帶你去嘗試新東西?他看看她。

    不——她拖長著聲音。

    他不再問下去,他是那種不會使人難堪的人。車窗外的景色越來越冷僻,兩邊很少人家,都是一望無垠的禾田,蜿蜒的淡水河已呈現眼前,陽光下像一條銀色的帶子。

    快到了,你看見了嗎?他指著前面。

    看見什麼?不是禾田就是山坡,只有一片綠色,我們走在灰色的公路上!她張望著說。

    右邊第三個山坡,仔細看,有什麼嗎?他再說。

    右邊第三個山坡——白色的,有一個白色的房屋,像孩子的玩具那麼小!她興奮的叫:是那裡嗎?

    那就是林維德的房子,他說:你說它像孩子的玩具,等會你就知道有多大了!

    很大嗎?有黎園那麼大?她問。

    現代化的別墅怎比得上古老的黎園?他搖搖頭。和我台北的房子差不多!

    那也夠大了!她說。再看看那山坡,他們更近了。看來似乎很遠,誰知轉了兩個彎,居然立刻就到了,之諄熟悉的循著一條紅泥的山路往上開,兩旁都是樹和許多野花草,環境果然十分安靜。汽車走了約莫五分鐘,停在一個鏤花鐵門前,之諄用力按響喇叭,很快的,一個年紀相當老的男人打開了門。

    黎先生,我們已經預備好了!老人帶笑恭敬地說。

    謝謝你,財叔!之諄把車駛進鐵門。

    大門離房屋還有一段路,園中的情景和外面的紅泥路完全不同了。拳頭大的鵝卵石鑲的地,十分整潔、別緻,左邊有一個大花圃,盛開著百合和山茶花;右邊有一個池塘,也是用鵝卵石鑲成的,池塘邊有一棵十分稀少,但長得很高的木棉樹,光禿禿無葉的樹枝上,盛開著紅艷艷的木棉花,非常好看。

    果然很美,真像世外桃源!她讚歎著。在清苦的環境中長大的她,從未有機會來到這樣華貴的別墅。

    之諄只淡淡的笑,停好車,他牽著亦築下來,已有一個年老而慈祥的婦人等在門口,一定是財叔的太太了。

    黎先生,請進!財嬸說。

    之諄絲毫不擺架子,親切的對財嬸笑笑,然後帶著亦築進去。

    客廳大得驚人,像個小型舞廳那麼大。米色的牆壁,暗黃色的窗簾,牆上掛著許多巨大的、奇怪的、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印象派油畫,除了一些新穎、線條簡單卻精緻的乳白色小台、小几之外,全屋中竟沒有一張椅子或沙發,有數十個深深淺淺不同的黃色及米色皮製的墊子,三角形的、長的、方的、圓的、菱形的,每一個墊子差不多有二尺高,十分巧妙的分佈在屋中的每一個角落,使人看了非常新奇,也非常悅目。

    這裡佈置得真怪,卻又那麼別緻,我敢打賭主人林先生是個雅人!亦築叫。別說得太早,你見了他再說!之諄仍淡淡的笑,坐!別小看了這些古怪的墊子,全是從泰國訂做來的,每一個差不多合二十美金,再加上進口稅,你知道,一個墊子差不多是台北整套沙發的價錢!

    亦築伸伸舌頭,這價錢的確令她吃驚,想起家裡只有幾張古老的籐椅,她只能怪這世界太不公平,貧富懸殊,永遠有那麼一大距離。

    是真皮燙金的!她坐下來仔細欣賞,燙的都是些泰國佛像,很別緻,只是太浪費,有這麼一筆錢,他可以作許多別的正經事了!

    別急著批評尚來見過的人,來,我帶你參觀別的地方!他拉起她,朝一邊走去。

    這是小酒,左邊是間小飯廳,後面是廚房、廁所和工人房,這邊沒什麼好看,去那邊,他又帶她去客廳的另一端,這邊全是寢室,六間!

    六間?她疑惑的看著一條走廊隔開的三間相對的房屋。他家有那麼多人?

    黎之諄神秘的笑笑,推開第一間房門。房中有梳妝台,有個小衣櫃,還有張圓形的床,她皺皺眉,想起風流間諜那部電影裡甸馬丁的床。

    這位林先生真怪,什麼都和別人不同!她天真地說:別間呢?不至於都是圓床!

    每間都是一樣的!他關上房門,帶她回到客廳。

    我真不懂這些有錢人,他們總是滿腦子稀奇古怪的念頭,連床都是圓的——講到這裡,她驀然住口,臉一下子全紅了。難道——這——

    我想你猜對了!之諄聳聳肩,這些房子都是林維德招待他朋友們和他們的女朋友住的!

    真——下流!她咬著唇,你為什麼帶我來這裡?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我說過要讓你看見許多你沒見過的事,他說:我知道這些寢室破壞了美好的氣氛和你的情緒,我只是讓你知道,世界不是你想的那麼完美,人類也不都是那麼善良!

    她垂著頭不說話,真的,那些可惡的圓床,使得所有的景物都醜惡起來,連那些百合、山茶花和木棉花——

    你——也來住過?她突然問。聲音有些發顫。

    沒有!他肯定的搖頭。也許你說得對,我只有那麼一二分邪氣!

    她如釋重負的透一口氣,顯得那麼稚氣。

    其實,我知道,像你這樣的男人,有些事是無法避免的,她喃喃地說:只是——如果你也來住過,那我——就無法忍受了!

    我明白!他笑起來,別想那些了,我帶你去山腳下的淡水河散步,你可以拾許多貝殼,還可以捉許多寄生蟹,去嗎?

    好!她又開心起來。她何必管那些圓床呢?天底下醜惡的事多得數不完,她怎能管盡?我們去散步,但是我不喜歡拾貝殼和寄生蟹!

    為什麼?每個女孩子都喜歡貝殼的!他詫異地說。

    每個女孩子未必都喜歡貝殼,有的裝作喜歡罷了,她隨著他往外走,因為人們印象裡女孩子都是喜歡貝殼的,說什麼美麗啦,有詩意啦,如果女孩子說不喜歡,似乎就被人引以為怪了,我可不怕別人說我怪!

    坦白得可愛!他攬住她的肩,定出別墅大門。

    至於寄生蟹,真不敢領教了!她頑皮的伸著舌頭,我生平最怕多腳的動物,像大蜘蛛啦什麼的,一看見多腳的東西,我會怕得全身發軟,寄生蟹的腳已經夠怕人了,再加上它是個寄生的東西,沒骨氣,叫我怎能喜歡?

    頗有道理,還有呢?他微笑的看著她。

    沒有了!我不想變成個多話的女孩!她說。

    我情願多聽你說話,讓我分享到青春氣息!他說。

    別裝得那麼老,威脅我嗎?她皺起鼻子。

    難道我還不算老?他叫起來,想想小群,小瑾——

    別說了——她打斷他,她就不願想到黎瑾和黎群,這使她覺得難堪。為什麼這山泥是紅色的?

    他看她,立刻看透了她的心,經驗,使他目光特別銳利,亦築不過二十歲,怎能瞞過他。但是他十分體貼,十分細心,迅速避開不談。

    附近一帶的泥都是黃的,只有這裡特別紅,我想是風水特別好!他半開玩笑,這樣走下去,路程相當遠,你會累嗎?

    當然不會,你可知道我是個賽跑好手?她說,要比賽嗎?我們試試?

    你想我會放你跑開?他說,下次!等我養足精神來和你比賽!

    走完紅泥山路,越過公路,他帶她從另一個小徑往下走,這小徑是亂石堆成的很不好走,還長著很多青苔,好幾次亦築幾乎滑倒,之諄都及時扶住了她,兩人互相依靠著,終於走完這艱苦的一程。

    到了!之諄站在一塊突出的大石上說。

    這不像河邊,倒有點像海灘!亦築也跳上大石。

    這個地方已接近太平洋口,你說它是海灘也沒有錯,喜歡嗎?他問。

    太僻靜了,一個人都沒有!她朝四邊望望。

    他把她拉到身邊,兩人一起坐下,他看著她,眸中有一抹真誠,一抹令人心顫的光芒。

    亦築,你知道嗎?他低訴著,第一次看到你,你雖是一個活潑的女孩,但你眼中是安靜的,平穩的,甚至有些孤寂,當時我心中有一個遐思,我想到這裡,我覺得,你是屬於這裡的!

    她不說話,入神的望著他。這個令人沉醉的,成熟的,出眾的,瀟灑的男人,說什麼?她屬於這裡?

    空閒時,我常來此地,坐一會兒,散一會兒步,清新的空氣洗去城市的煙塵,我使自己安靜下來,天黑了,我等著河上的歸舟散盡,才獨自離開,我在這裡想過很多事,有回憶,有歡笑,有夢,有淚。每次,我總是孤獨的來,又孤獨的去,我從來不曾想過,會有人來分享這份寧靜,我覺得我周圍沒有人配來這裡,你是第一個,我想——不會再有第二個!他看著水面更深處,靜靜地說。

    亦築凝視著他,這個男人給她一份深切的感動,她不是愛哭的女孩,此時眼中卻有一陣忍不住的模糊水霧,從他的話裡,她發現他是多麼孤寂,多麼空虛!

    我像個無知的人,在白晝點了蠟燭,四周圍尋尋覓覓終無所獲,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要尋覓什麼,人活在世界上,連生活目的都沒有,你知道是什麼感覺嗎?他深沉的自嘲。

    一剎那間,亦築覺得他完全變了,不再是那個漂亮的,瀟灑的,從容不迫的,有點玩世不恭,有點驕傲,有點不羈,有二分邪氣的中年人,他變得和黎群那落寞神情十足相似,她這才驚覺到,他們父子的內心,竟那麼相像。外表看來,我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我富有,我看來年輕,又有吸引力,我有一對出色的兒女,我有許多朋友,還有多想俘虜我的各式女人,我總是在笑,可是,誰知我心?誰又知道我在尋覓什麼?

    亦築堅強的吸盡眼中的水霧,她不是一個流淚的女孩,她要用許多方法來解決事情,表達心意。

    我知道並能體會你的孤寂,我也知道你所尋覓的是什麼2她慢慢的,輕輕地說,像是怕驚動了他。

    是嗎?是嗎?他喃喃的重複著說。

    你的好強和驕傲,使你內心孤寂,你怕別人發現,你總在設法隱藏,所以你愈加孤寂,至於你所尋覓的,是你那個——美麗又短暫,破碎了的夢,或者說——愛情!她清晰的,帶著濃濃的同情說。

    你——是誰?他驚駭的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你怎能這樣說?

    我不是誰,是亦築,她搖搖頭,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真的知道!

    他握住了她的肩,很用力,她覺得痛,但她沒有出聲,忍耐著——比起他那深沉的孤寂,這點疼痛算什麼?他深深的,深深的凝視她,眼中閃動著異樣的光采——是一團火!

    亦築,亦築,我已尋到了,是嗎?是嗎?他熱切地說:我已尋到了?

    我不知道!她輕輕歎一口氣,現實中的人,永不及夢中的完美!

    不,亦築,聽我說,他有點喘息,我現在知道,我真的知道,我已尋到了,真的!

    別騙我,也別騙自己,她再搖頭,智慧的光彩在臉上閃動。你無法忘了那破碎的夢,而你的心,也隨同那個夢破碎!

    亦築——他難堪的。

    她搖搖頭,阻止他再說下去。

    她是誰?她——為什麼那麼幸運?她輕輕地問。睫毛緩緩的扇動著,像一陣柔風,輕緩的撫慰著他的心。

    你——一定要知道?他掙扎著。

    你帶我來這裡,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的,對嗎?她說:我很願意知道,即使——我不能獲得你的心,至少,我也要知道原因!

    亦築,你錯了,他吸一口氣,慢慢說:逝去的我已忘懷,我帶你來,是因為尋覓到了!

    你騙我!她抬起頭,直視著他。

    我以生命擔保,我不騙你!他嚴肅的。

    那麼告訴我,她是誰!亦築堅持,黎瑾的媽媽?

    不——他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有點傷感。不是她,是另外一個女孩,她的同學!

    怎麼發生的?告訴我,好嗎?她臉上有熱切的紅暈。

    亦築,他振作一下。今天不說,好嗎?我們今天出來玩,別提那些舊事,以後——我保證告訴你!

    她看著他,許久,許久,才點點頭。

    我相信你的保證!她微笑一下,她——美嗎?

    不很美,比不上小瑾母親的一半,他搖搖頭,可是美、丑並不代表什麼,你懂嗎?

    我——懂!她吸一口氣,讓我們去拾貝殼!

    貝殼?你才說不喜歡?他驚訝的。

    我能假裝喜歡嗎?她跳下大石,含有深意地說:人生並不十全十美,我若有能力,我便願使人生更美!

    他呆了,多少時候,似乎才一瞬間,亦築竟長大了,不,成熟了,女孩子的成長,真是那麼使人訝異?

    好,我陪你去拾!他也跳下來。

    亦築已走得很遠,並一直快速的往前奔去。之諄在後面追著,追著,她真是個頑皮的女孩,不是嗎?

    亦築——他追到她身邊,用力抓住她,把她拉到胸前,當她轉身的一剎那,他

    呆怔一下,亦築那清秀的小臉上,竟佈滿了淚痕。亦築,怎麼回事?

    她咬著唇,一抹倔強之色在眉宇間閃動,她不說話,眼淚也不再流下來。

    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他急切的搖晃她身體。

    我愛你,我情願接受一切,委屈的,難堪的,她堅決地說:但是,你對我的感情,即使不完整,也希望——能更多一點!

    哦!亦築!他激動的用力擁抱住她。亦築,我的小東西,你在說什麼?亦築,你知道嗎?我愛你,我愛你!

    亦築閉上眼睛,一串淚珠又滾落下來。之諄動情的,專注的,全心全意的吻她的臉,吻去她最後一滴眼淚,然後放開她,半責備的問:

    小東西,你又誤會了什麼?

    我很像她——至少某些地方像她,是嗎?她委屈的。

    哦,天!他高聲笑起來,你怎會想到這些?我想不到你也會這麼小心眼兒,我以為你灑脫得很,女孩子啊!

    難道不是?她低下頭說,你不是把我當她的影子?

    唉!他歎一口氣,你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怎能這麼說?如果我把你當她的影子,我未免太卑鄙了,是嗎?

    那你為什麼——她頭垂得更低。

    因為我愛你!他再度擁住她,知道嗎?你像面鏡子,使我看清自己!

    她驚喜的抬起頭,他深情、帶笑的臉已壓過來,她覺得心臟悸動,一陣暈眩,他溫暖的、柔軟的唇已落在她的面上,她閉上眼睛,別再想那些事了,鑽牛角尖,只是自尋煩惱!

    他們找了一塊能容兩人的平滑石頭坐下。亦築的頭倚在他寬闊的肩上,兩人就這麼依偎著。沉默,似乎比言語更能增加互相的瞭解。天漸漸暗了,深秋的涼意更重,亦築覺得有點冷,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冷顫,之諄立刻驚覺,脫下那件米黃色燈心絨獵裝。,披在她肩上。

    冷了?回去好嗎?他低低的問。

    不,我喜歡這裡,多留一會兒!她仰望著他。

    他動情的低頭輕吻她—下,凝視著她的眼睛。說:

    我知道你的感覺,像我第一次來到這裡一樣,他笑笑,這裡風景並不特別,卻有一股平凡的吸引力!

    平凡的吸引力?她沉思著,然後笑起來。我曾說過我很平凡,且安於平見,我喜歡這裡,原來因為我們相像,你這句話耐人尋味!

    耐人尋味的是你的眼睛,你知道嗎,來到這裡,你的眼睛就變成海水般的深藍色,我懷疑你是河中的精靈!他溫柔的手指輕輕的劃過她的臉,停在她眼睛旁邊。

    河中的精靈回到家裡,要休息了!她閉上眼。

    真的累了?回去!他要站起來。

    不,我要等!她固執的搖頭。

    等?等什麼?他不解的。

    等歸舟,等落日!她夢囈般的。

    傻孩子,你要等到幾時?他憐愛的拍拍她。對她,他有一種混合著父親與情人的感情。如果我騙你呢?

    你不會騙我,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當真的,她認真地說:即使你在騙我,我也相信你!

    小東西,你真死心眼!他扶她站起來。我保證下次再帶你來,今天不等了,行嗎?

    我們去哪裡,回去別墅?她望著他,有些不願。

    你是願意吃財嬸燒的好小菜,或是去盼近的高爾夫球場餐廳吃西餐?他問。

    如果兩樣我都不願呢?她故意的。

    我只好陪你餓—頓!他笑,真的,林家別墅裡的音樂不錯,又清靜,我情願過沒人打擾的黃昏!

    但是——她猶豫。

    又想那圓床了?他歎息,除了那些醜惡的事,圓床的本身是美麗的,不是嗎?

    好!至少我們可以在客廳裡坐坐!她仍舊有成見。

    再走上紅泥路,亦築真的覺得累了,反而之諄顯得精神奕奕,他完全不像個四十三歲的人。

    夏天這裡—定很舒服,還可以游泳!她說。

    不能游泳,此地有鯊魚,他搖頭,你忘了去年報上登著淡水鯊魚咬死人?兩條腿都被咬斷,死得好滲,那天正好林維德請客,我也在!

    你看見那被咬死的人了?是什麼人?她睜大眼睛。

    是個學生,我遠遠看見,不敢走近!飽說。

    她下意識的把衣服拉緊一點,血淋淋的事實使她心寒.

    我剛才還在打算說夏天來游泳,人算不如天意!她歎息著說。

    我們倆相識,相愛,算是天意了!他們一起走進別墅的鐵門。

    不——知道!她言不由衷,想起了黎群,若她和之諄是天意,黎群是人算?黎群是之諄的兒子,若之諄知道黎群的心意,他會怎樣!

    你怎麼了?他立刻發現她的異樣。

    沒事——我在想,黎瑾和雷文,還有黎群——他是這麼奇異的男孩,會愛上怎樣的女孩?她支吾著。

    你擔心什麼?他看著她。她心中猛跳,他發現了什麼嗎?我瞭解小群,他不容易喜歡一個人,如果愛了,就難以更改!

    是嗎?她的臉色有些變,是有些內疚。

    是的,他像他母親,十分像!他的聲音低了。

    他母親?又是你那個夢——她神色一震,告訴我!別把它放在心裡了,我願與你分擔一切苦樂!

    我會告訴你,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他喃喃自語。大廳裡,財嬸已開了音樂,想不到這慈祥的老婦人還懂得選音樂,她選的是一些幽美的,柔和的,淡淡的,有絲憂鬱的小提琴和清越的鋼琴,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卻美得使人迷惑。

    那天在黎園,黎群和我講起他母親,他說——他完全不知道母親怎麼死的,你也從來不提,我想——一定是個令人惋惜的故事,是嗎?

    那不是故事,是事實——他的臉色越來越暗,似乎被往事完全拖住了。忽然,他站起來,衝破了那層暗淡,他的聲音變得開朗。我去拿兩杯酒,使我們高興一點,然後,如果你喜歡,我就講那個故事給你聽!

    他大踏步的走入小酒,很快拿了兩杯酒出來,遞給亦築—杯翠綠色的,他自己留著一杯淡黃的,他臉上已經完全恢復了愉快的神情,他是個不容易被憂鬱打倒的。

    為我們的故事幹杯!他說。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酒精刺激得他的臉紅起來。

    亦築望著杯中的那些翠綠色液體,她沒有乾杯,她知道之諄強顏歡笑,他越做得毫不在乎越表示在他心中的創痕是多深。她能想像得出,這些年來,之諄只在酒精中打發自己,怎樣的故事?怎樣的夢?

    小瑾、小群的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和我們黎家世代相交,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她是個好強的女孩,心地十分狹窄,好猜忌,又倔強,我們從小相識,玩在一起,從來也沒有想過什麼,漸漸的,大家都長大了,她那猜忌、不容人的脾氣更厲害,我一直當她是小妹妹,從來都是讓著她的,哪知道,兩家的父母竟秘密替我們訂了婚,事前完全沒徵求我的同意!他開始述說。臉上雖然竭力掩飾著某種情緒,亦築卻能看見不滿和悔恨。

    她叫什麼名字?亦築小聲問。

    佩青,他說,當我知道這消息之後,我全力反對,事實上,我反對並不表示對她沒有感情,而是——我年輕時有一種叛逆的個性,我不喜歡別人強迫我做事。誰知道,竟傷了她的心,原來這婚事她是同意的,而且——我竟粗心得從來沒發覺她是愛我的!他歎了一口氣,而來,我們雖然結了婚,生了小群,但她始終耿耿於懷,她認為我曾反對婚事,在她的自尊上,重重的劃了一刀。然而,她一點也不明白,夫婦之間,哪裡能容驕傲存在?她認定我另有所愛,她雖然不大吵大鬧,但有時沉默寡言,有時冷嘲熱諷,使當時年輕的我無法忍受。她很美,也很善良,如果不使個性子,會是個使人喜愛的女孩,但她絕不相信我,整日疑神疑鬼,弄得沒有一日安寧,原有的感情,也弄得蕩然無存!

    亦築凝神的注意聽著,她是女孩子,她也曾妒忌過,她能完全瞭解這種又愛又忌的心,佩青——之諄的太太,雖然是她—手造成悲劇,她的痛苦,可能更甚於他!

    其實。也不能全怪她,我也有責任,我當時實在太年輕了,二十一歲,大學還沒畢業,年輕得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我們只是互相在折磨。他再歎一口氣。結婚後,我已不再上大學,負責父親留給我的那間廠,有一天,因廠裡的工人起糾紛,我回家得晚了,她竟然扔下小群,獨自回娘家去,我就那麼抱著哭鬧不休、尚未斷奶的兒子,通宵不曾合眼。第二天。她竟自動回來了,以她的個性,絕對不可能,我起初還以為她回心轉意了,哪知,她竟提出要介紹一個人去我廠裡做事,那是她的—個同學,家境不好。想賺錢幫助家用的,我當時是絕對無所謂,只要她不再使小性子,別說一個人,介紹十個也無所謂,可是,誰想到竟是她派去工廠監視我的,她就是榕——

    榕?就是那個——她?亦築問。似乎觸著正題了,她精神一振,雙手抱著膝,睜大了發亮的眼睛。

    有些事情的發生,正如你所說的,天意!他不回答她的話,繼續說:榕來到工廠,因為接近的緣故,竟不知不覺的發生了感情,她是溫婉的、純良的、樸實的女孩,她外在並不美,甚至不如工廠裡另外兩個女職員,更無法和佩青比,但是,她柔得像條柳,像一池清澈的水,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不記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它就這麼悄悄的來到。榕是我的秘書,我每天對著她,真的,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愛上她,她是那麼平凡,平凡得引不起人絲毫注意。直到一天,我抬頭看她,她那發光的眸子正對著我,閃耀著一種使我受不了的光芒,一剎那間,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我似乎從來看過她。我們互相凝視了許久,許久,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被她佔滿,而她也和我一樣!

    他停下來,四周圍那麼安靜,安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財嬸選的唱片什麼時候播完了沒有人知道,他的話已全部吸引了她。這個戀愛故事並不美,也不曲折,更沒有纏綿的場面,然而,一縷淡淡的傷感,一絲淺淺的無奈,完全抓緊了亦築的心,她開始為三個主角擔心起來。誰對?誰錯?誰變心?誰負情?似乎很難下斷言,愛情,是那麼微妙

    的東西,誰曾真正瞭解過?

    我試圖向榕接近,她總是像一隻受驚嚇的小鼠般逃走了,她越是逃避,我心中的情越熱切,或者——男人都是那麼賤!越得不到就越想要,我每天緊緊的注視著她的

    一切,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我在等待機會,我知道她也愛我。卻又顧忌著佩青。那時,狂熱的情,使我完全沒想到太太、兒子,我只是擠命在追求,追求那我從未得到過的愛——沉默良久,他才接著說:一天早晨,我突然看不見她的影子,一封辭職信安安靜靜躺在我桌上,當時,我只覺得彷彿受到重重一擊,整個人都昏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不辭而別,我愛她,卻從來沒侵犯過她,甚至我不曾對她表示過,她為什麼要走?為什麼?我整個心像發狂一樣。外表還不敢露出什麼,簡直痛苦得情願去死,我曾去她家找她,她已離家,家人對她行蹤守口如瓶,我每天在街上逛,希望能奇跡般的碰到她,我自己都想像不出,她會對我這麼重要,不見她,整日失魂落魄般,其實,或這就是初戀,只是我不懂——就在這個時候,佩青又懷孕了,就是小瑾!

    他不再說下去,逕自走去斟來滿滿一杯酒。更多的酒精,使他臉更紅了,眼中又燃起一團火,顫動得令人心碎。

    後來呢?亦築著急的追問,後來呢?

    還會有後來嗎?他自嘲的笑,人都走了,還有什麼後來?台灣地方那麼大,人口那麼多,要想找一個存心逃避的女孩,無異是大海撈針,而且,我也不敢找,生了小瑾的佩青身體十分壞,我不敢刺激她,可是,不知道佩青哪裡聽來的風聲——或者是榕的不辭而別引起她的疑心,她多方探查,又整天逼我講實話,我被她逐得失去理智,竟對她承認愛著榕,她聽後一言不發,臉色變得比紙還白,我當時怕極了,以為她會做出什麼傻事,誰知,第二天她竟向我提出離婚——唉!結婚後我從沒過一天好日子,離婚,我正求之不得,立刻沒加深思的就答應了,卻不知這是她試探我的,有這麼一個心機深的太太,我還有什麼辦法?就在我答應離婚的當天晚上,佩青就自殺了,死在黎園,也葬在黎園!

    亦築眼中閃動著疑惑,或者,她認為佩青是個傻女人,她不知怎樣面對丈夫,為自己建造幸福的婚姻,但是,她不敢說,因為,她不知把自己換成佩青時,是否也會這麼做。

    後來——找到榕了嗎?她問。

    之諄搖搖頭,看著她,忽然笑了。

    你一定會奇怪,我不曾找過榕,並不是因為對佩育的愧疚——事實上,我沒有對不起她,是她一手造成一切。而是——我忽然感覺到懷疑,我和榕是否真有愛情?或者只是我的幻想?榕的出走,是為了逃避破壞我的家庭?我從來未曾對她表示過,她也沒有,我沒有理由肯定她對我有愛情,當時,我竟怕再見到她了,她離開,我至少還可保持一份幻想,是嗎?他說。

    你靠幻想活到現在?她皺起眉頭。

    沒有幻想,我會更孤寂!他喝一口酒,小群個性特別,小瑾仇視我,她總認為是我害死佩青,兒女都不願接近我,我只能讓繁忙和應酬來充實我!

    別忘了你還有許多女朋友!她開玩笑的。

    別再提女朋友,使我慚愧!他搖搖頭。

    這就是你的夢和全部故事了?她打趣的,有一件事,如果榕再出現在你的面前,你會怎樣?

    我不會怎樣!或者她根本沒愛過我呢?他說。

    我說如果她愛你呢?她固執地說。

    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他擁往她,現實比幻想更美,更實在!

    你的愛情並不專一呢!她笑著跳起來,看看表,驚叫:天,聽故事聽到十點多,我要立刻國家,明天還有課,真糊塗!

    你還沒吃晚飯呢,記得嗎?他好笑地說。

    別吃了,媽媽一定以為我變得不知道時間,你——現在走,好嗎?她懇切的望著他。

    走!我讓財嬸淮備些東西在路上吃!他體貼的。

    十分鐘之後,他們離開了林維德的別墅。亦築拿著一塊三明治,胡亂的往口裡塞,身邊的小食物籃裡還有雞腿、沙拉、水果和一小瓶酒。

    天很黑,沒有星,沒有月,公路兩邊的樹掩去了路邊人家的燈光,這麼晚了,為什麼還不開路燈?或是壞了?汽車前面的燈,只能照到幾丈距離,之諄的車子又開得那麼快,亦築開始擔心起來。

    看不清前面的路,怎麼辦?別開那麼快了!她說。

    怕什麼?看天空!沒有樹葉遮蓋的天空,對正的地方必是公路!他豪氣萬丈地說。

    她不說話了,這就是所謂的男人!

    亦築抱著—疊書,輕快的向校園中邁去,想著兩天來和之諄共處的甜美時光,她心情特別開朗,神情特別煥發,滿臉洋溢著青春、動人的光彩。

    校門口,雷文倚牆而立,像有所等待。

    嗨!雷文!亦築高聲打招呼,等人嗎?

    等黎瑾!他愉快的笑,坦白地說。

    很好,該請吃糖了!她打趣。

    你不也是嗎?他不示弱的,昨天黎群陪你做完禮拜之後,去哪裡玩?

    胡扯,她臉紅紅的,卻沉下來。我不需要人陪我做禮拜,更沒跟他去玩!

    怎麼回事?黎群不是去找你的嗎?他驚異的。

    他有去找我的自由,我也有做我自己事的自由,不是嗎?她說。

    遠遠一部黑色轎車開過來,是黎群兄妹來了,亦築看看雷文,扮了一個鬼臉,說:

    我先走了,免得誤會!她快步沒入人群中。

    黎群和黎瑾一起下車,司機立刻把車開走,黎瑾迎上前,問;剛才我好像看見亦築,是嗎?

    她先走了,可能有事!雷文不介意地說。

    是你們約好的嗎?她看著雷文,臉色很難看。

    黎群看妹妹一眼,也不理雷文,匆匆向校園走去。他自然也看見了亦築,他不明白,為什麼亦築總要避開他?難道亦築也喜歡雷文?

    人群中,他看見亦築走在前面,她走得很快,似乎背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她,他歎一口氣,放慢了腳步,丟下要追上她同行的念頭。他在想,凡事不能操之過急,他要重新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走!

    有幾個女孩子,可能和黎群是同系的,她們對他點頭打招呼,他視若無睹,那些冷漠,那些驕傲,那些不耐煩,都回到他臉上,好像每一個人都得罪了他似的。

    在理學院大樓門口,一個很秀氣的女孩攔住了他,那女孩在笑,笑得很甜,兩個淺淺的酒渦更增撫媚。

    黎群,微積分習題借給我對一對,好嗎?女孩子細聲細氣的問,像很有教養的樣子。

    黎群皺皺眉,滿臉不耐煩的抽出一本簿子,冷漠的扔在那女孩手上,揚一揚頭,大踏步而去。

    女孩輕輕歎口氣,捏緊了他的簿子,慢慢跟在他背後走進教室。

    男孩子的心真難理解,似乎在他們眼裡,全世界只有一個最完美的女孩,捨此以外,全不屑一顧。黎群費盡心機想接近亦築,他可知卻有許多女孩想接近他呢?

    他孤獨的、沉默的坐在一角,在教室裡,他是個漠然的旁觀者,他不關心任何人,也不在意別人對他如何,朋友兩個字,對他是陌生的。他來到課堂,只是為得到書本上的知識,孤獨的童年生活,使他不知道怎樣合群。同班的男孩子多半不睬他——誰願意去理睬一個滿臉傲氣的人?雖然他的心是善良的。女孩子卻悄悄的仰慕他,他就是那種所謂有靈氣的男孩,他的一舉一動,他那又深又冷的眼睛,都成為她們談話的內容,他越沉默,女孩子對他越熱烈,尤其是徐曉晴。

    徐曉晴就是剛剛攔住他,藉口借習題的女孩,她斯文,秀氣,有教養,雖說不上十分美,卻有一種柔弱得使人憐愛的神韻,尤其她那對眼睛,總是迷迷濛濛,像在做夢。她有個良好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教授,一個哥哥已在美國拿到了博士學位,她本身在學問上智力過人,女孩子學物理本是十分困難,她卻能保持每年都在前三名之內。然而,感情上,她卻充滿了幻想,她曾為自己塑造了一個白馬王子,那該有華倫比提的眼睛、亞蘭德倫的臉孔、狄保嘉的深刻、葛雷哥來畢克的風度,還有——當黎群出現時,她立刻放棄了華倫比提、亞蘭德倫,她不必再幻想,不是嗎?她所幻想的王子不就在眼前?她對他微笑,她對他含情注視,她悄悄的走近他——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是白費,他冷得像座冰山,頑強的屹立不動,他甚至不耐煩轉頭看她一眼。她該失望,但是她不,越難到手的東西越珍貴,她小心的守候在一邊,她能等待,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含笑走向

    她。

    她坐在他旁邊的位置上,眼角偷偷瞄向他,他正看著窗外,側面的線條比正面更吸引人,他在看什麼?想什麼?他從不開口,總是想,他腦袋裡裝滿著什麼?他還這麼年輕不應有什麼挫折,那麼是夢?也許是幻想?哦——她心中一震,為什麼她從沒想到,像他這樣的男孩,怎麼可能沒有女朋友?是了——難怪他對她這麼冷淡,毫不重視,他是有女朋友的,那女孩——是誰?

    習題!黎群忽然轉頭,無頭無尾,冷冷的向她伸出右手,他似乎早知道她在身邊了。

    哦!她定一定神,雙頰飛上了紅雲。等一等,我還沒對完,行嗎?

    他不置可否的收回右手,視線重新投向窗外。

    她不能再胡思亂想了,快速的翻動著習題本子,她今天怎麼會這麼失神?想著那些無聊的事?黎群就在身邊,他會以為她是怎樣的女孩?

    好了,謝謝你!她小聲說,把本子遞到他面前。

    他頭也不回的拿回本子,像完全沒把她放在心上,她不由輕輕歎口氣,暗暗對自己說:

    算了!徐曉晴,你還不明白他是有女朋友的嗎?你還在等什麼?

    忽然,一個冷漠的,使她幾乎跳起來的聲音說:

    徐曉晴,中午有空嗎?我們一起去吃午飯!

    她睜大了眼睛,這真是他——沉默、冷漠的黎群說的?他邀請她一起吃午飯,是嗎?幾年了,她做夢都想著這一刻,這——是真的嗎?

    為什麼看著我不說話?沒空?他再說。臉上有一抹淺淺的、近乎嘲弄的笑意,狂喜中的曉晴卻沒注意。

    不——我只是很驚奇!她盡量使自己聲音平靜。你從沒對我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去嗎?他淡漠的笑,去學生中心?

    好!她笑起來。笑得像—朵初綻的百合。這邀請來得太突然,卻也正合其時,不是嗎?她都幾乎預備放棄了。

    教授進來了,他們開始上課,黎群、曉晴都是用功的好學生,但他們今天都心神不定。黎群突然決定這麼做,而且做了,他不知道對不對,這是他考慮後的步驟,他心中默默的念著,希望沒有傷害人!

    曉晴呢?她簡直無法安靜,教授在講什麼?她只看見教授嘴唇在動,卻聽不見聲音,她心中已被黎群的邀請充滿了。這邀請雖來得太遲,但來遲的夢或者更美呢?她滿眼柔情的偷看他,他正皺著眉,嘴唇抿得緊緊的,一副沉思的模樣,他也在想她嗎?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好不容易四節課過去,那真像上了四十節課。黎群合起書,站起來,說:

    走!

    當他們並肩走出教室,全班同學都睜大了眼睛盯著他們,黎群和徐曉晴?是真的嗎?但,無論如何,他倆卻在這種不信、驚訝和有些妒忌的眼色裡,離開教室。

    同學——都在看我們!曉晴小聲說。

    讓他們看!沒什麼值得奇怪的!他淡漠地說。

    什麼事使你想起——邀我一起午餐?她問。

    如果你不願意,你盡可以不答應!他不置可否。

    你——實在很怪!她搖搖頭,眼光望向遠處的天際,四年來,你記得你說過幾句話?你那麼沉默,我想一定有原因!

    你記得我說過幾句話嗎?他有些捉弄的,我的沉默並不傷害人,是嗎?

    你怎麼知道不會傷害人?她含有深感的。

    如果有傷害,也是那人自找的!他毫不動容。

    你——和我想像不同!她歎一口氣。

    你把我想成怎樣的人?羅米歐?他嘲笑的,事實上,你的想像改變不了我!

    你驕傲得驚人!她語氣強硬—點。

    是嗎?他看她一眼,這個嬌弱的女孩,使他不忍心再說那些凌厲的話,或者是你沒看見我不驕傲的時候!

    你也有不驕傲的時候?她也看著他,四目相投,她心中—震,急忙避開,我會有機會到嗎?

    如果你要看,或者有機會!他說道,我不喜歡女孩子轉彎抹角地說話,女孩子要坦率些才好!

    走進學生中心,亂哄哄的已有許多人,黎群站在門口,銳利的眼光四下搜尋,很失望,他沒有發現他所期待的,輕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的歎口氣,他帶曉晴去他那慣坐的角落裡。

    你似乎很喜歡角落,無論在教室或在這裡!曉晴機警的注意到了。

    在角落裡我有一種不被人注意的安全感,而且,我可以隨心所欲的去搜索我所嚮往的!他說:吃什麼?

    蛋炒飯!她說。

    兩客蛋炒飯,一個酸辣湯!他吩咐侍者,很抱歉,我點了酸辣湯,希望你能吃!又對曉晴說。

    她有教養的微笑,然後說:

    你所嚮往的是什麼?搜索到了嗎?

    你想知道?他沉思著。我搜索的是:內在的,隱藏的,難被人發現的,說是礦!可以說發現了,也可以說還沒發現!

    你的話——頗費思量!她垂下眼簾,臉上有微暈,很微妙的,她誤會了他的意思,她以為他在說她。

    你這樣貿然答應我的邀請不會後悔?他問。

    我以為——你的邀請來得太遲!她大膽的看他。

    他不由—震,再也講不出話。他不希望有傷害,不論是對任何人,看來,似乎無法避免了,他開始警惕。

    別——誤會我的邀請,只是普通的——像別的同學一樣,我——只希望自己能合群些!他費力的解釋。

    我——並沒有誤會!她的臉色黯淡下來,事情並非像她想的那麼順利。

    那就好了!他意態消沉的。

    突然,學生中心門口走進來一個高高的、苗條的、開朗的、大方的女孩,她穿了一件米色毛衣,一條咖啡色裙子,臉上洋溢著一片愉快神采。她的進來,使吃午飯的同學都下意識的抬起頭來,若說是她的美,倒不如說是她那強烈的青春氣息和少女的清純氣質,她是亦築!

    她一進來,就看見了黎群和陌生的曉晴,她裝做沒看見,漫不經心的找座位,事實上,她在考慮該不該過去。若那女孩是黎群的女朋友,對她來說,是個喜訊,至少減少了心理負擔。

    黎群早發現了亦築,她對他無異是顆最亮的明珠,他立刻有了精神,冷漠的眼中,閃動著炫人的異采。這突來的改變,曉晴不會看不出,循著他的視線,她也看見了亦築,立刻,她也為亦築的瀟灑大方所吸引。

    她是誰?你認識她?曉晴問。

    他一震,立刻警覺的收回視線。

    方亦築,我妹妹的同學,他裝得淡淡地說,我以為她是在找座位!

    為什麼不請她—起來坐?她說。並非她過分大方,而是她聰明的想從亦築身上發掘些什麼。

    好,我去叫她!他站起來朝亦築走去。

    不知道他對亦築講了一句什麼,她笑了,視線隨即投向曉晴,然後,隨著他走回座位。

    徐曉晴,該是學姐,是嗎?亦築大方的先打招呼,第一眼,她就喜歡這嬌柔的女孩。

    亦築,你在門口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曉晴也說。很奇怪,兩個女孩子之間並無妒意。

    吃什麼?亦築!黎群問。

    牛肉麵!亦築自己吩咐侍者,又轉向曉晴。以前沒有見過你,你很少來這裡吃午飯?

    我家住在學校對面,中午多半回家!曉晴細聲說,你呢?總來這裡吃?

    不,有時我回家,有時我在校外小店吃米粉,有時來這裡,不一定!亦築說。她不看黎群。

    女孩子的心意總不是一定,變來變去,於是,一心一意走一條路,在固定地方吃飯的人,永遠跟不上了。黎群插口說。說得相當明顯。

    台間突然有短暫的沉默,亦築料不到在曉晴面前黎群會這麼說,其實,黎群並非故意,他只是忍不住就說了,看見兩個女孩疑惑的神色,他非常後悔。

    哦,忘了說黎瑾和雷文去對面大華吃廣東菜,他們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做電燈泡,但是——亦築聳聳肩,到這裡來也是一樣。她笑,笑得曉晴臉都紅了。

    怎麼這樣說?曉晴嬌羞的,我們可不是——她看了黎群一眼,再也說不下去。

    你去過他們的黎園嗎?好大,好美!亦築說。

    黎園?曉晴眼睛發亮。沒有!

    讓他帶你去,在碧潭旁邊,還有後山的桔子熟了,滿山都是,看來好舒服啊!亦築加強語氣,她只是想掩飾剛才黎群的失言。

    黎群默默的坐著,再也不出一聲,他不看亦築,也不看曉晴。他帶曉晴來,本來只想看看亦築的反應,誰知更傷了他的心,亦築竟非常高興,他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失敗得這麼慘。

    是嗎?真的嗎?曉晴看黎群,滿臉盼望。亦築的話,使她對亦築再也,不懷疑。

    其實——並沒有什麼,黎群勉強說,神色頗為不耐。是亦築誇大其同。

    是我誇大還是你不肯帶曉晴去?亦築不放鬆的笑。

    亦築,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黎群發惱,你難道不覺得過分?你不後悔?

    亦築神色一凜,她幾乎忘了黎群不是開玩笑的對象,愛開玩笑的是另一個人——之諄,黎群的父親。真的,她在做什麼?是過分了一些。

    抱歉,我說著玩的!她看黎群,認真地說。

    侍者正好送來亦築的牛肉麵,令人尷尬的談話就此結束。亦築低頭專心吃麵,黎群和曉晴也不說話,氣氛變得十分沉悶,沉悶得令人難受。

    匆匆吃完麵,亦築放下自己的面錢,抱歉地說:

    很對不起,打擾了你們!,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會兒一起走!曉晴毫無心機的。

    不了,反正不同路,再見!她看黎群一眼,很快的跑開。

    我喜歡她,開郎,大方得像男孩子!曉晴望著亦築的背影,氣質很好!

    黎群沉思著,臉色又陰沉下來。

    她是個奇怪的女孩,奇怪得沒有人懂她——過了一陣,他說。忽然看見曉晴不解的神色,改口說:你——願意去黎園嗎?星期六放學後我們一起去!

    你終於邀請了我,她搖搖頭,我以為黎園只是口頭上談論的名字。

    徐——曉晴,他皺眉說:我們只是同學,你——不必期望我過高!

    曉晴呆了一下,他為什麼這樣說?暗示些什麼?

    我不曾——期望過你什麼!她緩慢的,口吃地說。

    這樣就好,走!他扔下兩張鈔票,催著她離開。

    校園裡陽光耀眼,是深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下,人類很容易拋開一些煩惱。

    徐曉晴,看你的樣子該是獨生女!他連名帶姓的叫。

    不,我有個哥哥,大我六歲,但他在美國!她說:你呢?還有個叫黎瑾的妹妹?

    嗯!他點點頭,告訴我,為什麼在教室裡,總有一對眼睛悄悄的跟隨著我!

    你——她臉紅得像柿子,說誰呢?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嗎?他捉弄的,她功課比我好,卻總要借我的習題或筆記去對,你說是為什麼?

    你真惡劣!她假裝生氣,柔媚的嬌態,十分動人。

    好!他停下來,又深又黑的眼睛停在她臉上。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黎群——她吃驚的退後一步,他問得這麼直率,這麼大膽,她受不了。

    回答我,是或不是!他近乎虐待的,在亦築身上所受的冷落,他要在曉晴身上得到補償。

    你不能這樣問的,你知道嗎?曉晴掙扎一下,說:喜歡與否,我不會說出來,我要放在心上!

    我要知道!他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告訴我,我不要你放在心上!

    他的凝視使她的心發顫,她早已喜歡——不,愛上他,又何必吝嗇不說呢?這不是她早已渴望的嗎?猶豫什麼呢?喜歡,愛一個人,並不羞恥,是!

    你要我怎麼說?難道你還不知道?她眼光如醉,聲音如夢,小小的臉上佈滿紅。為什麼你一定要問?

    我不知道,你說,我要你說!他不顧一切的。

    我——她舐舐發乾的唇。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似乎——很久了,我已經——喜歡你,我注視著你,搜尋著你,只是——你不看我,我不知道要怎麼做,也沒想到今天——我只是在等,盲目的等!

    是嗎?他滿意的笑一笑,現在你怎樣?我不但看了你,而且還約了你!

    我……她微張著唇,有些委屈的。

    我會吻你,不是現在,星期六!他毫不在乎地說,他對她說吻字,似乎是種施捨。

    黎群——她難堪的。吻,對她來說,是神秘的,羅曼蒂克的,充滿柔情的,但他竟那樣說出來,他是怎樣的一個男孩?除了愛,她開始有點怕。

    哦——他怔一征,發現了她臉上的極端難堪,他皺皺眉,剛才說了些什麼?似乎很模糊,他竟有些記不得。別想了,我——講著玩的!他微有歉意的。捉弄像她這樣一個女孩,於心何忍?

    他默默放開她的手,繼續往前走,那些不耐煩和冷漠又都回到臉上,他幾乎忘了身邊還有個徐曉晴。

    她暗暗歎一口氣,眼中更顯迷濛了。黎群除了講那些奇怪的、使人難受的話之外,就是沉默,但兩樣比起來,她情願他說話。

    可怕的沉默,有時真能令人室息!

    遠山,近水,傍晚的碧潭,美得像幅畫。行人漸疏的堤邊,坐著一對使人羨慕的年輕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雅致秀逸,他們肩並著肩,喁喁細語,愉快的笑聲圍繞在他們四周,那是雷文和黎瑾。

    黎群真怪,居然帶了個徐曉晴來黎園,我一直以為他喜歡亦築!雷文說。

    有什麼好怪的?天下就只有亦築一個女孩?哥哥難道不能喜歡別人?他告訴過你,他喜歡辦築的嗎?黎瑾撇撇嘴。

    他雖沒說過,我可看得出,雷文說:我想一定是他在亦築那兒吃了癟!

    廢話!她不以為然,方亦築有什麼了不起?憑哥哥還會吃癟?只有你,一天到晚亦築、亦築的,好像只有亦築最好,你自己為什麼不去追她?

    我不是有了你嗎?何必去追她?雷文笑。

    如果沒有我呢?她頗認真的。

    那可說不定了,亦築是個好女孩呀!他開玩笑。

    哼!她冷冷哼了一聲,把臉轉開。

    跟亦築在一起,會使你愉快、無憂,她講的話很夠深度,聽來舒服,而且她不做作,不像一般女孩子!他不曾注意她的不愉快,繼續說。

    她既有那麼多優點,你根本不該來找我!她突然站起來,板起冰冷的臉。

    什麼話,小瑾!雷文順手握住她的手,她用力摔幾下,摔不開他,滿臉不屑的把頭扭向一邊。你怎麼會為這小事又生氣,我根本——隨口說的!

    隨口說的!她轉回頭,盯著他,說:隨口說的話才最真實,我早知道,你和方亦築中間不簡單!

    小瑾,你可要憑良心!他叫起來,我和她再簡單不過了,我一向當她男孩子看待,而且,她也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還不信任她!

    再好的朋友在這方面也得分清楚!她堅持的。從開始,她就懷疑雷文和亦築,至少,她以為亦築喜歡雷文。方亦築不接受哥哥,你知道為什麼?為你!

    我!雷文跳起來,可能嗎?這個笑話未免太大了!

    一點也不笑話!她不屑地說:我瞭解方亦築,我知道她喜歡你這一類型的人!

    你瞭解她?雷文大笑起來,你恐怕連自己都瞭解不清楚,十足還是個小該,只會瞎妒忌,亦築和我一清二白,以前——我約她,她都一再拒絕,你真不該誤會她!

    講實話了!她蒼白的臉上有一妹妒火,你約她,可見你們之間有事!

    小瑾,你可知道是多久以前?亦築是我進t大第一個認識的人啊!他再叫。

    第一個認識就了不起,是嗎?這叫一見鍾情嘛!她冷笑的諷刺。

    我一見鍾情的是你,記得那噴水池有霧的早晨嗎?他拉著她一起坐下,別談亦築了,談談別的,免得浪費寶貴的時間!

    別談她也行,你以後不許理她!她看著他,淺淺的笑意在嘴角擴展,古典美的臉十分動人,雖然是個無理的要求,他也屈服在她的笑臉之下。

    好,不理就不理!他擁住她,如果她找我呢?

    你可以躲呀!她笑意更濃。她漸漸發現,微笑攻勢似乎更有效些。看見你們在一起我就不舒服!

    好,好,都依你!他輕輕吻她,只要你高興!

    她滿意的笑了,她自小遺傳的狹窄心胸,猜忌,小心眼,強烈的佔有慾,使她無法再繼續和亦築的友誼,不只亦築,是除去雷文之外的任何人。她不但把自己關在自築的塔尖裡,也要雷文一起進去。愛情的迷惑使這毫無心機、不愛思索的男孩就範於一時,但誰知道能否永遠關住他?真正的愛情,絕不是這樣的。

    你爸爸近來很少回黎園,是因為我嗎?他問。

    別提他!這風流成性的老傢伙!她臉色立刻變了,口吻絕不像對父親。不回來更好,仗著有錢又漂亮,幾乎忘記了他已經四十三歲,他一定又認識了什麼不正經的女人!

    你怎能這樣說你父親?他驚訝而不同意的,你對他再不滿,至少他總是你的父親,而且,你母親死了十多年,他有權交女朋友,誰規定四十三歲不能再有愛情?

    愛情?他也配?她尖刻的,美麗的臉有些扭曲,他如愛過我媽媽,今天就不能再花天酒地,雖然我媽媽死了,他的愛情應該陪葬!

    愛情應該陪葬?你以為今天是十七世紀?他嚷著,老實說,我不覺得你爸爸有什麼錯,男人就該這樣!

    好,你想學他?她恨恨的,你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些什麼人?舞女,酒女,歌女,交際花,沒有一個正經女人會看上他!

    小瑾,你不必這麼激動,他拍拍她,笑一笑,你應該設法去瞭解他,不該仇視他,四十幾歲的人需要什麼?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溫柔的太太,但是他沒有,難道他不應該找尋嗎?舞女,酒女,歌女,交際花並不都壞,她們也是人,有什麼不同嗎?難道她們天生注定不許有愛情?我看得出你爸爸很空虛的樣子,他在找填補的方法!

    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溫柔的太太,她咬著牙說:你可知道是他自己毀的?

    什麼?我——不明白?他睜大了眼睛。

    你當然不會明白,她冷冷一笑,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我媽媽,就是被他的風流成性所氣死的!

    是——嗎?他不信的,我看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看他不是,但事實如此!她不屑的,他以為他夠漂亮,夠瀟灑,以為自己是情聖,對照亮的女人見一個愛一個完全不負責,他死有餘辜!

    小瑾,你知道你在講誰嗎?他制止她。善良的個性,使他不能忍受女兒如此對父親。你好像在講一個殺母仇人,你不能這樣!

    殺母仇人,哼!她冷哼,難道他不是?

    他——殺死你母親?他嚇了一跳。

    也差不多了!她看看潭木,滿臉都是恨。他和媽媽是青梅竹馬的伴侶,他們的婚姻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婚前,他對媽媽還不錯,婚後,生了哥哥,就完全變了,先是花天酒地,每晚喝得大醉回來,後來,竟變本加厲和工廠一個女職員戀愛起來,偏偏這個女職員是媽媽的最好朋友,你說媽媽怎能忍受?內心痛苦使身體越來越壞,終於在生了我之後,沒多久就死了,你說還不等於是他殺了媽媽?你——怎麼知道這些事?他問。我——她一楞,慢慢說:我看了媽媽許多的日記。你媽媽的日記?他皺起眉心,如果她真是這樣寫,你也只能信一半。為什麼?我相信媽媽說的每一個字!她眼中水霧迷濛,聲音哽住,你不知道媽媽有多麼可憐,簡直是一本血淚史,唉!有錢又漂亮的男人,多半靠不住!

    他沉思一陣,不理她對男人的揶揄。

    我不是說不信你媽媽所寫的,他慢慢地說,我只是覺得,不能憑片面之詞而定罪,你父親必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還會有苦衷!她尖銳的笑起來。這笑聲和她眼眶中的淚水極不調和,他的苦衷是沒有更多漂亮女人上他的鉤!

    別這樣說,他搖搖頭,不去瞭解而先指責,我想你會後悔的!

    她不響,神色奇特的注視著遠方,過了許久,許久,才用—種聽來讓人難受的聲音說:

    瞭解嗎?他何嘗給我機會?

    哦!小瑾!他擁住她,他想不到這看來簡單的三個人組成的家庭,竟有那麼多複雜的關係,原諒我說的那些話,我只是不瞭解——你們的事!

    別談了,她吸—口氣,淡漠的搖搖頭,這些都是許久以前的事,我不該再提出來,我應該設法忘了它,無論如何,我已經長大,不需要再依靠誰,我也能過獨立生活,隨便他怎麼做!

    我相信——他會為自己安排以後的生活!他低聲說。

    沉默的坐了一會兒,潭中的水位上升了,正是漲潮的時候,一陣風吹過來,有一抹深深的涼意,今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

    回去了!有點冷,是嗎?雷文溫柔的扶起她。

    暮色中,兩個相依的人影,慢慢走下河堤,潮水,更高,天色,更暗了!

    黎園中的燈光,在巨大的園林遮掩下,顯得微弱而黯淡,呼嘯著的夜風,吹來陣陣寒意和下意識的戰慄,雷文擁著黎瑾快步的往屋中邁進,踏著枯乾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使人聽來極不舒服。

    黎園真太大了,讓我獨自在這裡走,我會害怕!雷文坦白地說,你呢?

    我不怕,她淡淡的笑,有什麼可怕的呢?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或者會繼續住下去了,直到我老了,死了,怕什麼呢?何況,媽媽的靈魂安息在這兒,說我陪著她或她陪著我都行!

    你還打算住一輩子?你不願嫁給我?他笑著,想驅散害怕的感覺,她提起媽媽的靈魂,不是嗎?

    誰說我一定嫁給你了?而且——你不能來這裡住嗎?她說。

    沒有理由丈夫住在太太家的,不怕給人笑話?他搖頭。

    大廳裡,所有的燈都亮著,卻只有曉晴——黎群所謂的女朋友孤單的坐在那兒。

    咦?哥哥呢?黎瑾詫異的問。

    哎——他說進去有點事!曉晴神色有點尷尬。

    我去替你找他出來!黎瑾說。

    不用了——她阻止,我就要走的!

    走?你敢獨自走這又黑又大的花園?雷文誇張的叫著,我都怕呢!

    不——我不怕!曉晴低聲說。

    黎瑾看著文靜、柔弱的曉晴,不知為什麼,心中突然湧上一陣同情和憐憫,她雖不肯承認,也明知黎群在暗暗愛著亦築,曉睛真傻,她闖進來做什麼呢?除了折磨和痛苦,她又能得到什麼?

    你們坐坐,我進去——有點事!黎瑾說。

    也不等他們回答,她匆匆走進去。

    站在黎群的寢室門口,她有些猶豫,她一向不管黎群的事,兄妹灑感情雖不錯,卻不很接近,如果她推門進去,該怎麼開口?

    她輕輕敲了兩下門,順手推開,出乎意料之外的,黎群竟躺在床上,兩眼呆呆的盯著天花板。

    曉晴要回去了!她頗不滿,這是對女孩子的態度?

    是嗎?黎群一動不動,讓她走!

    天那麼黑,哥哥——黎瑾走進來,順手關上門,她是你請來的啊!

    她自己願意來的!他皺皺眉,有些不耐煩。

    你真預備不理她?讓她這樣離開?黎瑾問。

    麻煩!他慢慢從床上起來,麻煩!

    她心裡發冷,男孩子對一個不喜歡的女孩就是這樣?他一點也不顧惜對方付出的感情,連敷衍都為嫌煩,那麼他為什麼要招惹她?莫非——有原因?

    哥哥,有件事我想問你!她靠在門上,阻住出路。

    什麼事?他慢吞吞的披上一件外套。

    關於亦築的!她吸一口氣說。

    她與我有什麼相干?為什麼要提她?他暴躁地說。

    你還不承認,為什麼呢?喜歡一個人並不丟臉,何況——我們都看得出來!她婉轉的。

    笑話,你們看出了什麼?他冷笑的掩飾,別自作聰明,誰又喜歡誰了?

    亦築!哥哥,告訴我,亦築怎麼對你!她不放鬆的緊緊盯住他眼睛,我們是兄妹,你騙不了我!

    他呆怔一下,臉上的神色急驟的在變化,有點憤怒,有點驚訝,有點被揭露心事的窘迫,更有些失措。兄妹倆就這麼對峙著,過了許久,他長長的噓一口氣,平淡地說:

    你別把自己估計得過高,我並不像你所想的,他輕輕推開她,拉開門,逕自走出去,我去送徐曉晴!

    黎瑾搖搖頭,尾隨著黎群出去。他連名帶姓的稱呼著曉晴,和他對亦築的態度,何止相差十萬八千里,他苦苦隱瞞著,對他有什麼好處?

    小瑾說你要回家了,是嗎?黎群問曉晴。

    是的,她囁嚅的,委屈的,不必麻煩你,我自己可以走,我認識路!

    哥哥特別來送你的!黎瑾故意說。

    黎群也不理會,拿起曉晴的外套說:

    走!十分鐘後會有班車!

    曉晴自然明白黎瑾剛才為她做了些什麼,她感激的對黎瑾和雷文打個招呼,隨著黎群出去。

    迎面一陣已有寒意的冷風,曉晴打了個寒噤,她想穿上外衣,看看黎群已走開幾步、她只好抱著衣服,匆匆趕上前。

    剛才——我並不知道黎瑾去叫你!她低聲說。

    他冷冷的嗯了一聲,並不問答。

    我想——我今天不該來的,打擾了你,並——使你麻煩,她舐舐唇,繼續說,我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傻!

    誰說你傻了?他看看她,你並沒有打擾我!

    但是——你看來不高興!她說。

    我高不高興是自己的事,與你的來不來無關,你——用不著多心!他說得很冷淡。

    是我多心嗎?她搖搖頭。

    昏黃的路燈,照出她臉上一片迷茫。她看過許多書上寫的,她自己曾幻想過無數次愛情,該不是這麼苦澀,但她嘗到的,竟是如此,是書上的不對?是幻想的錯誤?或是目前的不是愛情?她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我說過——我喜歡女孩開朗些,大方些,不拘小節的,你最好別說那些酸酸的話!他皺著眉說。

    開朗,大方得像那個叫方亦築的女該?她聰明起來,你喜歡她?

    你的聯想力夠好,他呆了一陣之後說,如果我喜歡她,難道我會——帶你來黎園?

    她輕輕歎一口氣。他帶她來黎園似乎是種恩賜,這種恩賜,她情願不要!下午她來時,他帶她在園裡轉了一圈,到後山看了果園,然後帶她回大廳裡。一杯果汁,陪她過了一個下午,他呢?說聲有事,回到房裡再也沒出來,也不知他在房裡做什麼,把她扔在孤零零的客廳裡,這是哪種恩賜?

    你似乎很不滿意我?他問。

    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她小聲說,如果有,也是我自找的!

    到了車站,他們不再講話——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可講的,不是嗎?黎群那麼冷淡,那麼不耐煩,好像是她得罪了他。

    明天——你幾點鐘去學校?他突然問。

    八點有課,我總是七點五十分去!她說。有絲不解。

    那麼,我七點五十分在校門口等你!他說。

    等我?她驚喜的,幾乎不能相信。

    等你!他冷漠的點點頭。男孩子等女孩子是件羅曼蒂克的事,偏偏他說得絲毫不帶感情,冷冰冰的,七點五十分,對嗎?

    好!她吸一口氣。他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男孩,既然愛他,就該忍受一切。

    汽車來了,她第一個上去,晚上的車很空,她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

    謝謝你送我,黎群。她對車窗外的他說。

    他揮揮手,冷漠的臉上泛出一個難見的引人笑意,雖是一閃即逝,然而,她半天來所受的委屈,似乎在他的一絲笑容裡找到補償。她心申一剎那間充滿了難言喜悅情緒,甜美的笑容從嘴角邊溜出來,車開了,她仍不停揮手,她對車外那冷漠的人,竟有說不出的依戀。

    愛情,就是那麼奇怪的東西!女孩子的心,也很微妙,難以捉摸得像天上的雲彩!

    公路局車消失在黑暗的公路上,黎群才長長的吐一口氣,像剛放下一個重擔,疲乏得不想移動。

    曉晴的柔情,曉睛的忍耐,曉晴那張受委屈的臉並非沒有感動他,他外表冷漠,內在的感情卻纖細得像根髮絲,一碰就斷,他想對曉晴好些——至少別這麼冷,但是,他做不到,亦築的影子填滿了他的心胸,對亦築的情拉緊了他每一根纖弱的神經,他怎能再愛第二個人?他是那種絕對專一的男孩,尤其在感情上,他付出的感情,雖沒反應,似乎落在大海裡,然而,他無法收回——不,是無力收回,他的愛,他的感情,雖是那麼默默的,含蓄的,卻用盡了他全心全力!

    他慢慢越過公路,走回往黎園的小徑,小徑上再無他人,只有自己孤單的影子伴著他,或者,他就是命中注定是孤單的人呢?

    公路上一部疾駛而過的漂亮汽車,車裡有兩個愉快的人,他們在笑,笑得幸福極了,是之諄和亦築——

    黎群完全沒看見——他看見了又如何呢?

    攝氏四度的低溫下,人們都躲在家裡不願出門,街上的行人脖子也都往大衣裡縮,今年冬天特別冷,冷得人人喊受不了,一個美好的假日,傷佛因為天氣太冷而減色。

    今天真冷,剛才出門,我還以為耳朵會凍掉呢!亦築抱著一個椅墊,縮在沙發的一角,誇大地說。

    這裡可凍不掉耳朵,你以為在北方?之諄在壁爐裡加木材,燒的是枯松枝,有一陣陣松枝清香氣味。

    這麼冷,今天別出去了,亦築看著熊熊火餡,若有所思的,我情願烤烤火,看看書,聽聽音樂。

    阿巴桑今天請假,你能不吃飯?之諄加完木柴,坐到她旁邊,你總不愛去人多的地方,難道怕人說你有個老男朋友!

    不是,她搖搖頭,我有個什麼男朋友別人都管不著,這是我自己的事,對嗎?

    那你怕什麼?他問。

    我怕碰見你以前的女朋友,她臉紅了,還有——我不知道是否該讓他們知道!

    他們?誰?他不懂。

    黎瑾他們!她低下頭,有時侯,我真怕碰見他們,尤其黎瑾,她總用懷疑的眼光看我!

    是你多心,她怎能知道,她終必知道的!他說。

    她不響,出神的望著火,她看來有些矛盾。

    你在想什麼呢?他拍拍她,起來,我們出去吃飯,去漢宮樓上吃蒙古烤肉。

    蒙古烤肉?她抬起頭。

    嗯,吃過嗎?他拉起了她,小東西?

    沒有,她搖搖頭,有點擔心,人——多嗎?

    地方不大,人也不會多,尤其不會有熟人,他說,歎一口氣,其實你不該擔心的!

    我不擔心,她神色一整,我擔心什麼呢?

    那麼行了,穿上你的大衣,我們走!他說。

    她聽話的穿上大衣,把那米色的椅墊放回沙發上,突然問:

    什麼時候你想起把客廳改成咖啡色和米色?

    他得意的笑一笑,笑得很好看。

    你不是說藍色不好嗎?而且冬天來了,米色和咖啡色會覺得溫暖些!他不置可否的。

    你討好不了我,她笑,我現在又喜歡紅色!

    他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來。

    今晚我就改成紅色,只要你真喜歡!

    她不笑了,她只是開玩笑,想不到開玩笑他也那麼認真,她並不想捉弄他。

    別說了,我講著玩的!她心裡感動,她從來不曾覺得他對她不認真,卻再也沒有現在覺得他那麼認真了。

    別跟我講著玩,他點點她鼻尖,明天你看見此地變成紅色就來不及後悔了!

    他們愉快的走出花園,之諄慢慢的開著車,他開車時神情悠閒而瀟灑,亦築忍不住從反光鏡裡偷看他。

    又偷看,難道鏡子裡的我不同?他在鏡裡捉住她。

    不——我在想,你那些女朋友從此沒到過你的家嗎?她胡亂地說。

    你說呢?你又懷疑什麼?他說。

    如果她們來,你會怎麼對待她們?她再問。

    怎麼對待?他笑起來,我說,『對不起,我快結婚了,你們請!』行嗎?小東西!

    只怕她們不信!她說。

    不信嗎?我把你帶給她們看!他故意的。

    好啊!我變成你的擋箭牌了!她不依的,我才不見她們呢!

    之諄不答腔,汽車嗤的一聲停在第一飯店旁邊,一個衫襤褸的孩子搶著替他們打開車門,之諄摸出十元鈔票塞到那孩子手裡,孩子咧開嘴笑起來,一溜煙跑開。

    坐電梯到十摟,再走一層小樓梯,他們進入那裝潢並不考究,卻讓人坐得很自在的蒙古烤肉店,有幾桌人已經在吃著笑著,好像是哪裡來的華僑,還有幾個外國人,果然不見熟人,亦築放心一點,挑了一張桌子坐下。

    烤肉的吃法懂嗎?要自己動手的!之諄說。

    別為我擔心,一桌子菜都做得出,還怕不會吃烤肉?亦築笑著說。

    侍者為他們預備了碗筷,他們一起走到圓形的大烤爐邊,熊熊的火,替他們驅除了寒意,冬天吃烤肉,實在是一種享受。之諄選了野豬和鹿肉,亦築只要野豬肉,和著蔥,他們很有興致的替自己烤起來。

    一對漂亮的年輕人笑著從門口進來,很自然的選了亦築他們旁邊的位置,不知他們在說什麼,顯得十分高興,他們根本不注意旁人,更不會看到遠遠烤爐邊的亦築。

    然而,他們熟悉的笑聲引動了亦築,她悄悄轉過頭去看一眼,臉色立刻變了,她想不到這麼巧會在這裡碰到她最怕碰到的人,黎瑾和雷文。

    好了,你的行了,烤得太久會不嫩!之諄提醒發呆的亦築,他沒有看見雷文他們。

    你知道嗎?他們——來了!亦築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奇怪。

    誰?他下意識的回頭看看,是小瑾!

    該怎麼辦呢?她不安的。

    他皺皺眉,事情到了這一步,當然只好面對現實。

    我們過去,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說偶然碰到!之諄說,其實——這沒有什麼不妥!

    亦築點點頭,無奈的端起一碗野豬肉,走向黎瑾的桌子。驟見亦築,黎瑾吃了一驚,她怎麼也來這裡?再看見之諄,她臉色變了,敏感的,她已知道是怎麼回事,偏偏雷文毫無心機的叫:

    黎伯伯,亦築,你們也來吃烤肉?

    亦築把碗放在他們桌上,問:

    一起坐,不打擾嗎?

    當然不,雷文說。他早巳忘了答應黎瑾不再理會亦築的事,歡迎之至!

    之諄也端了碗過來,他裝得十分平靜,十分自然的坐在黎瑾對面,一點也不理她難看的臉色。

    今天真巧,先碰到亦築,又碰到你們,他說,大概運氣要來了!

    黎瑾不說話,冰冷的眼光不停的在之諄和亦築臉上巡梭,她知道他們之間必定有事,但他們神色卻鎮定而自然,難道他們真是巧遇?她有點懷疑,而且很想揭穿他們的秘密。

    這樣看來,真巧得像作戲了!她瞄了亦築一眼。她實在應該是個柔和溫婉的女孩,偏偏她猜忌,狹窄的心胸,使她的神色完全破壞了臉上的古典美。

    亦築低著頭,裝做專心吃烤肉,一塊肉在嘴裡咀嚼,久久不能下嚥,黎瑾的話使她心臟幾乎縮成一團,她知道黎瑾精細過人,她必已料到。

    下午還有什麼節目呢?之諄問雷文。

    哦,還沒一定,看場電影或去打保齡球,雷文說,我倒想去跳茶辣,你們去嗎?

    不——我還有事!亦築快速地說。

    什麼事?重要的約會?黎瑾笑著,然而,她的笑容十分尖銳,不笑或者更好些!或是給孩子補習?

    亦築挺一挺胸,她像是被黎瑾尖刻的話所激怒,她和之諄相愛是正大光明的,年齡的差別,絕不是問題,雖然之諄是黎瑾的父親,她也不應該用這種態度。

    你從不在乎我是有約會或給孩子們補習的,是嗎?亦築雖然在說氣話,仍保持好風度,我是有另外的事!

    雷文拿起碗叫黎瑾一起去烤肉,他們離桌後,亦築才覺得鬆了一口氣,舒服一點。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之諄看著她。

    她已經——知道了!她歎一口氣,她一看見我們就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我們並沒做錯什麼!他小聲說。

    但是,她的眼光使我覺得好像做錯了很大的事,她搖搖頭,她太聰明,也太敏感!

    她完全像她母親!他歎口氣。

    你知道嗎?她似乎是在——妒忌呢!她說。

    或者!他不願深談,也不會忘記黎瑾曾趕走過他宴會中的女賓,她是妒忌得過分,變得不正常了,一會兒該怎麼走?

    我不知道,至少要分開!她說。

    那麼你先走,我遠遠跟住你!他匆忙地說。雷文他們已端著碗回來了。

    我是個肉食主義者,五十元一客對我太使宜,小瑾和亦築是女孩子,恐怕不合算!雷文吃著烤肉。

    你知道什麼?亦築吃起肉來比你更凶,什麼女孩子不合算!黎瑾冷笑說。她的心理幼稚得像孩子,她是想塌亦築的台。

    什麼話?我不信!雷文天真的叫。

    我是比較喜歡肉食,因為我怕甜食,但說我比雷文吃得更好,未免誇大!亦築明知她心理,也不生氣,淡淡地說,黎瑾也學會了幽默?

    黎瑾臉色更難看,她希望把亦築打垮,但是,看來失敗的仍是自己,對方並不在乎,

    女孩子吃得多好些,我最討厭的是那種假裝吃不下的!之諄微笑著說。

    當然,女孩子最好都是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對嗎?黎瑾明顯的諷刺之諄。

    也未必,雷文不知趣的,就算她有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也得看看那張臉,像母夜叉也不行!

    你最嚕囌!黎瑾沒好氣的推開盤子,什麼事都要你多嘴!

    雷文平白被罵,傻傻的盯著黎瑾,還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她。滿嘴都是肉,那張漂亮的臉扭曲得很可笑。

    又生什麼氣?來,我替你再烤一碗,好!他說。

    不吃了!黎瑾氣惱的。

    小瑾,雷文是好意,公眾場合,別讓他下不了台!之諄提醒她,他看見雷文漲紅的臉。

    公眾場合,黎瑾冷哼,你帶著年輕的女孩子在公眾場合好看嗎?

    小瑾!之諄低喝。雷文和亦築已呆在一邊,你已經二十歲,你該明白一些事理,你知道你在講什麼話?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講什麼話,她毫不退縮的瞪著之諄,我也知道正講中你的心病,是嗎?明明是你帶亦築來,你扯謊說碰到,你騙得過別人,卻騙不過我!

    黎瑾——

    亦築和雷文一起阻止。

    小瑾——

    讓我說,黎瑾眼裡是又冷又仇視的光芒,壞女人玩多了,你動腦筋動到我的同學身上,你真——卑鄙!

    之諄的臉色全變了,再好的忍耐力都不行,當眾被自己的女兒指責,他怎能忍受?

    我希望你考慮你自己說的話,並記住,我是你的父親!他鐵青著臉,手都在抖。

    我永遠忘不了有這麼一位出色的父親!她冷笑,臉孔扭曲得十分怪異,令人看了心裡發冷,一位風流成性,害死我媽媽的父親!

    小瑾——雷文不安的叫。

    之諄霍然站起來,舉起右手,作勢欲打黎瑾,雷文和亦築已嚇呆,不知道這對父女竟如此水火不相容,亦築手快,一把施住了之諄,使他的手無法打下去。

    你還想打我?黎瑾傲然怒視,你配嗎?

    之諄的手停在半空,他的臉由白變紅再變白,會笑的眼睛不再有笑容了,盛滿著一種痛,悔,懺,恨,愛的複雜光芒,臉上的肌肉不聽指揮的抽搐著,整個人似乎立刻要倒下來。大家都僵在那兒,妨佛時間都靜止了——

    過了許久——不知道有多久,之諄晃一晃,醒了,他再看黎瑾一眼,轉身大踏步而去,留下亦築,留下大衣,留下汽車的鎖匙——

    黎理咬咬牙,斂盡眼眶中欲出的淚水,她並不想這麼做的,只是那麼不由己的就說了,說得那麼冷酷,那麼絕情,她傷害的不止是之諄,還有亦築和雷文。

    你——方亦築,她揚一揚頭,目標轉向另一方,你看上他什麼?名譽?地位?金錢?還是那大把年紀?他已四十三,而且是我的父親——你怎麼不追上去!他走了,扔下你走了,知道嗎?

    夠了,夠了,小瑾。雷文的臉色,極度不滿。你瘋了嗎?你氣走了你的父親,還要傷害亦築?

    傷害亦築,這話說得多親熱,她是你什麼人?告訴你,她看上的是我父親,不是你,黎瑾神態不正常,你說,方亦築,你到底看上了我父親的什麼?

    亦築平靜的,自然的收拾之諄和她的衣服,拿了汽車鎖匙,平和的,毫不動氣的,有些惋惜的看著黎瑾,用一種令人驚訝的口吻,說:

    我沒有看上他什麼,你該明白,我不是那樣的人,停一停,輕視的笑一笑,我和他的事,你永遠不會明白,懂嗎?你永遠不會明白!

    你——黎瑾顯然被亦築的神色擊倒了,她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雷文,麻煩你先付付帳,你知道我身上不會帶這麼多錢的!亦築繼續平靜地說,之諄以後會還你!

    好!雷文呆怔的答。

    亦築再看看黎瑾,從容的一步步走出去,她那鎮定的態度,即使黎瑾也為之心折。

    她走下那層小樓梯,走進電梯,然後再走出第一飯店。遠遠的,她看見之諄呆立在汽車夯,她慢慢走到他身邊,也不說什麼,溫柔的替他披上大衣,又用鎖匙打開車門,才平靜的,關懷地說:

    回去!免得著涼!

    之諄順從的坐進汽車,慢慢的把車滑到馬路上,他開得很慢,似乎滿懷心事。

    別再想了,對你沒有好處,黎瑾——她只是一時衝動,你該原諒她,她還是你的女兒!她婉轉的勸解。

    我原諒了她太多次,或者,是我對她太過縱容,才會有今日的後果!他自嘲的。

    她對你的誤解太深,我想——你應該讓她有機會瞭解你!她說。

    你不懂!他搖搖頭,她妒忌我身邊所有的女人,或者說,我們父女間的感情不正常。

    不會的,你想得太多!亦築心裡其實很亂,剛才黎瑾也著著實實的傷了她,只是,她不願意表現出來,這只是徒增煩惱的事,黎瑾這麼做,她心裡一定更不舒服!

    跟她母親完全一樣,他深沉的歎息,我怕她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你怎能這樣說?她是你女兒啊!她驚訝!

    那個孩子,那個叫雷文的孩子,如果真愛她,倒也罷了,就怕——他自顧自的說。

    別說了,絕對不會的,她搶著阻止,歷史重演,多可怕的事,雷文真愛她!

    但願如此!他落寞的格頭。

    汽車平穩的滑進他家的花園,停在落地長窗外面。

    今天怎麼開車進來?她奇怪的,你總停在門口的!

    他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擁著她走進去。

    看得出來,他的情緒仍然低落,他不開口,亦築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脫下大衣,他獨自走到小酒,倒了滿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一些酒灑出來,他也不理會,再倒上一杯。亦築忍不住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神態,她很擔心,走到他身邊,輕輕托住他拿酒杯的手。

    我想,酒並不能使你心裡更舒服些!她看著他。

    你知道嗎?酒已經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說。臉上有一抹被酒精刺激得不正常的紅暈。

    多麼無奈,多麼令人惋惜,又毫無希望的話!這十多年來,他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只是在麻醉自己,忘卻自己,隱藏自己。她除了歎息,更同情他了。

    這個朋友對你無益,知道嗎?她反問。

    他自嘲的笑笑,握著酒杯坐進一張沙發。

    我想著一件事,他看著杯中黃色的液體,小瑾的話也不是全不對,她提醒了我!

    什麼意思?我不懂!她皺皺眉,坐在另一張沙發上。

    他想一想,似乎是件難啟口的事。

    記得嗎?從第一次見面到今天,你不曾叫過我,稱呼過我,他頗為猶豫的,如果你願意叫我黎伯伯,似乎——並不遲!

    你——她怔住了,他怎能如此說?黎瑾的幾句話,就能抹殺他們之間的一切?那麼,愛情叫什麼?這世界還有愛的存在?

    亦築,他不看她,想使自己能更理智些,對我來說,任何打擊都不會發生作用,我已受過太多,但是——我不能讓你受到傷害!

    傷害?她迷濛的,你知道什麼是傷害嗎?那不是黎瑾的話,而是自我折磨!

    亦築——他有些激動。

    如果你們把我看成一個孩子,你說錯了,她自顧自地說,一個女孩子的成長,只是一剎那間,你懂嗎?當愛情來臨那一瞬間,我已成長,不再是孩子,如果我們之間曾有過愛,你不該說這樣的話!

    亦築——他再叫。

    你知道什麼是愛嗎?她對著他,眸子裡有一抹令人心折的光輝,這微妙的,模糊的,難捉摸的感情,我不知道怎麼下定義,但聖經裡說:『愛是恆久忍耐的,又有恩慈,愛不是妒忌,不張狂,不自誇,不作害羞的事』,我想,這該是愛的真諦!

    亦築,聽我說——他再說。

    如果你覺得必須,我可以立刻離開,永遠不再回頭,她再一次打斷他,但是,有一件事必須稅,我永不後悔我所做的事!

    亦築,亦築,你別說了——他放下酒杯,雙手抓住她的肩,你的話,使我受不了,使我慚愧——

    若是我能選擇,她慢慢的,靜靜地說,我第一次稱呼你時,我願叫你——之諄!

    哦!亦築!他激動的擁住她,怎樣的一個女孩!他對她說了什麼?他真傻,不是嗎?他終日尋尋覓覓,握在手裡的幸福竟想放棄,他真傻啊!

    哦!之諄,之諄,我能這麼叫嗎?我能嗎?我可以嗎?她閉上眼睛,一顆小小的眼淚從眼角偷偷溜出來,我已經叫你了。是嗎?

    亦築,亦築,亦築!他擁得她那麼緊,那麼緊,像怕她在一瞬間消失似的。他那麼激動,似乎是個初嘗愛情滋味的年輕人。

    時間靜止了,說話是多餘的,他們的心連得那麼緊,那麼密,什麼話能比沉默中的瞭解更好。

    經了許久,好久,他們分開採,之諄臉上再也沒有沮喪,只有大片的幸福光輝。亦築像個害羞的小婦人,躲在沙發的一角。

    你知道,小瑾的話使我生平第—次覺得羞愧,覺得自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與其你要離開,不如由我先開口,是可惡的自尊心在作怪!他笑著。

    你怎能總是你覺得,你覺得的?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生活過慣了,你永遠不會替別人著想,她斜睨他,你怎麼知道我會離開你?你把我想成什麼樣的人?

    我只是擔心,他搖搖頭,可能是中年人的自卑和優慮!

    如果要有自卑的,應該是我,她說,剛才黎瑾問我到底——看上你哪一點?地位,名譽,金錢。她搖搖頭,有些小不屑的,我回答不出,事實上,我從來都沒想過,愛情不該有條件,不是嗎?

    好一個愛情不該有條件!他笑。

    或者,我的愛情觀念近乎柏拉圖式的,她微微臉紅,她很少這樣把心中的秘密說出來,即使是對淑寧——她的母親,但是,在這個現實的社會中,天真些,注重精神些,不也很好嗎?

    你回答不出小瑾的問題,那麼,回答我的,他頗認真的,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

    我也不知道,她低下頭,微有羞意,第一次看見你,我就覺得親切,或者說是命運!

    命運已使我受過—次痛苦,但願這次——命運對我慈祥些!他說。

    命運對善良的人永不虧待!她說。

    他端起酒杯,忽然看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慢慢的放下來,說:

    以後不再喝酒,但是——我很餓,剛才被小瑾一吵,簡直沒吃飽!

    去廚房找東西吃,我也許能為你弄些好東西!她跳起來,跟我去嗎?

    他站起來,跟她一起進去。興致完全恢復了!亦築,一個永遠使人愉快的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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