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寧宮、早朝將散,邢大寶朗聲叫道:「有本早奏,無本退朝」。按例、此時群臣應該三呼萬歲,仁宗隨即離座,這個沉悶的早晨也就此結束。可偏偏有人不開眼,廊下一人朗聲道:「臣有本啟奏」。仁宗李哲凱頗為不耐,整個早朝只圍繞著一件事,那就是七公主和親行程的敲定,這已經是連續三日的話題。單于的使節只不過叫囂一通,一眾文武就已經進退失據,開始逼迫自己早做定奪。
「要還是北和之事,明日再從長計議吧,退朝!」
「皇上,此事與本朝北策無關。近日翰林院編撰《南元通史》正到了緊要處,『太宗實錄』並『中宗實錄』均已然完成初稿。聖上曾有諭令八個字,『事關重大,隨時呈報』,因此老臣萬萬不敢拖延」。
仁宗心中來氣,曹閣老啊曹閣老,什麼時候了?還拿這種事情煩我心神,真真是老糊塗了。剛想拂袖而去,心中一動,這老岳丈可是玲瓏心,甚少這樣沒有眼色,難道其中另有它意?忙道:「愛卿,你不提朕道忘了,此事確實關聯甚廣,倒是該好好印證校對,退朝之後,隨朕軒和宮再議吧」。側頭示意邢大寶,這位趕緊高呼道:「退朝!」,自此,群臣三呼萬歲,仁宗起駕,這番造作方才告一段落。
希賢老人緊隨聖駕之後數步,卻聞仁宗道:「今年風雪頗大,東京已經很久未見嘍,愛卿學識廣博,可否看出這天兆幾何呀?」老頭趕緊走上數步,進言道;「今冬之雪,卻成氣候,一連數日不絕,波及江北諸郡,微臣以為:應是大大的吉兆。料想來年春播必大受助益,實乃萬民之幸啊」。「閣老實為宗親,本不應如此外道,這有多久未曾走動了?傳朕口諭,擺架慈寧宮,設家宴。」邢大寶面顯驚愕,偷眼瞧見仁宗一臉笑意,暗道:難得。立馬親自去了。
此刻一眾宮人正將慈寧宮前的道路清理出來,這場雪仍舊紛紛擾擾下個不休,一日早晚隨下隨掃,哪敢有半句怨言。大殿前四個雪人披紅掛綵,怪模怪樣,與那些瑞獸並列在一處,倒是讓這裡一貫的莊重顯得有點跳脫。東廂暖閣裡,四隻鏤空鎏金炭爐尺寸巨大,此刻炭火已經燒得發白,平添室內幾許暖意。北邊紫檀木雕花大床上,曹妃為首,眾女環繞在側,都將腳掩在一床鴛鴦戲水的大被之中,被面上一隻福祿錦盒做了炕桌,一大摞象牙牌瑩潤潔白甚是精緻。
婉兒手裡正抓到一副好牌,梅蘭竹菊四君子皆成對子,牌底卻是荷花、海棠、牡丹跟秋菊,她嫌秋菊賺得少,順手扔下一朵寒梅,卻抓到一張月季,不禁撅了嘴。這副百花牙牌是她從晴兒處翻出來的,也不知多久沒玩過了,剛拿出來時滿是灰塵。
原本按照曹妃本意,今日是要眾女一起做些女紅,消磨時光,一應針線框架都備齊了,可遇到這位沒耐心法的,生生給攪黃了。曹妃喜見這小妮子撒嬌時天真爛漫的做派,又難得不循規蹈矩的,就點頭應允。見女兒和其他二女也是滿臉歡喜,就應景的做了頭莊。豈知蓮兒上手先將寒梅取了,巧兒猶猶豫豫將秋菊也對了去,其他人各取所需,牌行一周,輪到婉兒時反倒一對兒也沒了。青蓮峰大小姐頓時慌亂手腳,手裡的大牌捨不得扔,抽出一張搖頭,換過一張又像剜心似的放了回去。晴兒笑道:「快出哇,別跟鈍刀割肉似的,你到底要鬧多久?」「莫催,莫催,就好就好」。婉兒在牌後探頭探腦拿不定主意,曹妃點播道:「俗話說,捨不得香餌釣不到金鰲,要不你閉上眼睛,隨便抽一張吧」。「好,就聽娘娘的,就是這一張了」。婉兒賭氣換牌,可有多巧,入手的又是一張月季。小丫頭連忙反悔,卻被眾女捉住手,任憑如何告饒也是沒人依她。一時間,眾女扭做一團,滿室皆春,不亦樂乎。
邢大寶風風火火趕來通報時,眾女鏖戰正酣,知道聖上跟父親一同前來,曹妃連忙散了牌局,親自去了後進準備。四個小丫頭卻是意猶未盡,眼見輸的兩個逃入被中躲債,被人拉住手腳揪了出來,直到將針線插了婉兒滿頭,巧兒頭上也是五彩繽紛的,這才罷休。
「我說,七公主殿下,待會兒你爹要來,那就是當今皇帝要來嘍。」婉兒好奇心起,心想若能得慕天顏,今後可是好大的談資。見晴兒含笑點頭,小丫頭雙手捧在胸前歡呼道:「真的耶?喔!——喂喂喂?蓮兒、巧兒你們撇什麼嘴嗎,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哦。試想將來、我們在宗門就是德高望重的前輩,那時候你的弟子,我的弟子一堆一堆的,成天盼著我這個師傅說些新奇事,好讓他們漲漲見識。到時候老娘就說:過來過來,都乖乖坐好,你們都聽好了,本宗這青蓮峰上,曾經住過一位貌若天仙的公主,還曾陪伴為師在京城皇宮裡玩了好些時日吶。到時候那些弟子肯定會問:那師傅您老人家見過皇上了嗎?皇上到底長得是怎生摸樣?你們猜我要如何回答?」。
李若晴見婉兒搖頭晃腦,扮作老成持重的師長摸樣,很是好笑,就應道:「此次是家宴,你們是我的朋友,父皇自然不會介意,其實父皇和你們的爹爹也沒啥兩樣,待會兒見過了也就知道了」。豈知,周圍三女裡,倒很有兩個是沒見過親爹的,另外一個的爹嗎?好像也不怎麼樣。巧兒最是露怯,抿緊嘴唇不再說話,蓮兒婉兒也頓時換過一副若有所思的臉色。晴兒暗叫該死,拉住眾女道:「好啦!我可不是有心的,父皇不是也巴不得將我送人?待會兒咱們只管吃咱們的,就如平時一般、也就是了」。
說歸說,等一眾人等排宴兩廂,該有的繁文縟節一樣也不曾少了。仁宗一早就知道女兒帶回幾個玩伴,卻裝作不知;對小丫頭私自出走,也不聞不問,其實只為給愛女臨行前留些念想。他不提,別人自然更不敢提,就這樣、在這莫大的皇城裡,和親之事彷彿是不可觸碰的禁忌,除了緘默,就連嫁娶這種字眼,宮中也是不敢說的。
晴兒似也忘了這回事,歸來之後相當配合母親跟眾女安排的娛樂,對待那些宮人也是滿面春風,連以往偶有發作的公主脾氣也絕跡了。皇家的體面、後宮的融洽,在此時此刻體現的淋漓盡致。仁宗也好像興致頗佳,連連勸酒,就連邢大寶也早早被灌下一大缽盂佳釀。這一位本有心察言觀色逢迎一番,此時卻搖搖晃晃,手中酒壺也拿不穩當了,眼見仁宗笑瞇瞇又指了指那只缽盂,大總管立馬渾身癱軟坐在地上,雙手搖的跟撥浪鼓一般,引得堂上眾人群起哄笑,越發的不依不饒。這位風調雨順的大總管,最終還是被灌下整整一大湯碗酒,在兩個小太監的攙扶下,半拖半拉的徹底趴窩去了。
「閣老,滿飲此杯!」「臣不敢當」「哎?!難得今日一家人相聚,閣老本是宗親,理應盡興。晴兒雖貴為公主,可畢竟是你外孫,自打朕坐了這江山,閣老反倒越來越疏遠了,真是好沒來由。今日定要痛飲一場,也不知這下一次要到何時……」。仁宗彷彿不勝酒力,略顯醉態緩緩起身,一步三搖行至曹閣老身側,將手扶在他肩膀。這位東圖閣大學士趕緊拜倒,手托酒杯一飲而盡。卻聽耳畔幾不可聞的一句:「愛卿有話,儘管進言。」
老頭將酒杯放穩,環顧四周,只見宮人已經盡皆退避,廊下只剩胡伯並幾個侍衛。這才說道:「聖上,微臣有罪,還請聖上責罰。」「卿何罪之有?不妨說來聽聽。」「臣罪該萬死,罄竹難書,首當者有二:臣空為元老,飼主身側卻只圖安穩,假獨善之名趨炎附勢、置朝廷安危於不顧,此為一罪;臣是為宗親,毗鄰而居卻若相隔萬里,自以為不落口實、卻任至親銜於虎狼之口,此罪尤甚;」「哦?為何後者尤甚於廟堂安危?」「如今天下太平,四海一心,聖朝號令、九州之地莫敢不從。偶有外擾何以撼動吾朝根基?此罪雖重,但憑仁君聖斷不日即可撫平,臣若不自省、自有才俊諫言,大可不計。而其後者,則有違人倫綱常,走獸尚知舐犢情深,士者卻無此念,安能立於世間?」老頭說到此處不覺鬚髮蓬張,聲音激昂。
仁宗此刻正踱到眾女面前,將酒杯置於晴兒席上,示意她斟滿。晴兒正低頭沉思,竟一時沒有反應。婉兒瞄見,一把奪過酒壺,就將酒水斟滿,下一刻,又覺得就這麼遞給當今皇上有些不妥,用胳膊肘捅了捅晴兒,將小嘴努了努,不知何故卻又低頭竊笑,卻是一副做錯事被捉住的孩童摸樣。仁宗看在眼裡,大笑道:「閣老,你這哪裡是來請罪,分明是在指摘朕的不是嗎?」
不料殿下侍衛中轉出一人,突然接口道:「聖上,閣老今日以身試法不過諫言爾。神仙寧無錯乎?遙想當年,禹聖治水也曾不得其法,媧神補天亦有漏石為患人間。然,水禍天患皆除以。此為,重在修正之道也」。
「放肆!你怎敢在此胡言!還不退下!」
「胡榮海,這又是何人吶?」
「光腚賊?」
「怎麼是你?你如何在這裡?」
「趙師兄?」
殿中眾人一片呼喝驚訝之聲,卻只晴兒不言不語,曹妃看在眼裡,上前扶住她肩頭。仁宗也看在眼裡,卻不動聲色,雙眼直盯著胡伯,靜等他交代。胡伯此刻後悔不已,心道:「毀了、毀了」。原本招他進內衛,只想便宜他行事,也好司機而動,哪成想這個愣頭青說動就動,咋就一點規律也沒有呢?
胡伯撲通一聲跪在仁宗之前,正待開口,阿呆搶先一步說道:「草民趙森源,漢陽人士,今日冒死進言,實為危急萬分不得不說。另有今冬軍情稟報,事關朝廷安危,還望聖上恕罪」。
胡伯回身使個眼色,殿外陰影裡、轉角處、一聲聲「戒備!」傳出,隱隱直達慈寧宮外。曹妃一手拉住婉兒,一手握住晴兒,示意眾女退避,抬頭望向仁宗時,眼中儘是關切。李哲凱沉吟片刻,目光環視眾人,緩緩說道:「看來,你們早都相識,卻只瞞著朕」。言畢,向眾女擺了擺手,曹妃也不爭辯,當先款款步出殿外。
慈寧宮正殿的大門沉聲閉合,灰暗的天空中一道閃電劃過,片刻雷聲滾滾傳來,雪是越下越大了。殿前那四隻雪人早已被新雪覆蓋,眉眼都已模糊,此刻只剩個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