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我和柳青考上西灣鄉中學後,柳青就在他父親所在的西灣中心小學(1985年調入西灣中心小學教學,至今還在西灣中心小學教學)居住,我則寄宿在西灣中學。當時和全國中西部地區的許多農村中學一樣學習條件比較艱苦。每個週一我要帶上一個星期的乾菜和十來斤的大米,乾菜主要是醃菜乾、豆角干、蘿蔔乾、紅薯干、辣椒餅(把辣椒細末和著糯米粉,揉成團,曬乾,切成片,油煎而成)和辣椒醬等,有時會帶上幾個自家雞鴨下的雞蛋或鴨蛋,藏在米袋裡。扁擔一頭挑著布袋改裝的書包和一個裡面裝著幾罐乾菜的菜布袋,另一頭挑著米袋子,清晨六點鐘左右和李水娥、柳青等同村的五六個初中生動身步行去西灣鄉中學。
那時雖然從楊家村到西灣村開了馬路,但馬路坑坑窪窪,蜿蜒崎嶇,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很少平坦筆直的路段。上初一的時候,男女還會一起走。柳青不需要帶米帶菜,只要背個書包,因為米菜他父親會帶,於是中途他看我累得出了汗總會給我挑米袋子,弄得同村的李水娥幾個女生挺羨慕我的,偶爾也會請柳青挑一段路,他總是樂意幫忙。上斷龍嶺是一條陡峭盤旋的長坡,別說是挑擔子,就是空手上坡都會累得氣喘吁吁。柳青上到半坡就會累得直喘粗氣,額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水,我跟在他後面看見了就會去接他的擔子,但柳青常常會不肯,最後雙方妥協,柳青把我的米袋子還給我,由我挑,他還背他的書包。作為獎賞,我會在路邊摘些野草莓、野山楂獎賞他,有時趁大家休息時拗斷一兩枝毛榛子枝丫,用小石頭砸開渾身是刺的外殼,取出裡面的果實送給他一些。他總是會靦腆地抓幾個嘗嘗,咧嘴衝我笑。從那時起我就喜歡看他衝我笑。他的笑就像清風一樣清爽,像山泉一樣解渴,像鮮紅的野草莓一樣甜。他一笑,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用手掩住小嘴微笑。
我倆之間的笑不久就被同行的同學發現了。以至在初二開學初的一個週一的早晨,在斷龍嶺我們學生臨時休息點——路邊一處山巖下的泉眼旁,我倆的微笑竟引起李水娥等同村同學的大笑。「楊蘭喜歡上柳青囉!柳青暗戀楊蘭囉!」「柳青和楊蘭是兩公婆啦!」幾個學初三的調皮男生在一旁起哄似的大叫。我倆頓時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和叫聲怔住了一會兒,羞紅了臉。柳青背著書包低著頭往前逃跑了。我看見他們還在嚷就顧不得女孩子的臉面衝著他們尖聲地喊:「挑一下米怎麼啦?給點東西給同學吃又怎麼啦?同學之間互相幫助礙你們的眼了嗎?多管閒事!大驚小怪!」那幾個長了幾個大齙門牙、臉上生了青春痘的初三男生見「母老虎」發威了,就不再大叫,只是朝我有的嘿嘿地乾笑著,有的做著鬼臉。
從那以後,柳青再也沒有當著大家的面幫我挑米袋子了。男生做了一夥,女生做了一夥,相隔幾十米甚至半里路(250米)。柳青和其他男生腳跟有力,總是在我們女生的前面。一直到初中畢業,我倆極少單獨在一起趕路,只有唯一的一次,那是我們初三快畢業的那個月的一個星期一,我和柳青都因為起晚了而沒有趕上大隊人馬。水娥雖然到叫我,但我因為昨晚複習到凌晨一點沒聽見。當時天陰沉沉的,飄著牛毛般的細雨。身穿淺綠色女罩衫和深藍色長褲的我挑著米袋子、菜袋子和書包走到村口時為自己敢不敢一個人過荒無人煙的斷龍嶺而發愁。因為要是平日裡可能白天敢壯膽走過,但是昨天聽村裡人說斷龍嶺那段馬路上出了一場車禍,有個外鄉司機由於對斷龍嶺那段馬路不熟,開車太快,貨車來不及轉彎,連車帶人摔到陡峭的山澗裡去了,貨主受了傷,把司機背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司機背到馬路上,那司機就死了。貨主就把司機的屍體安放在路邊,搭了個人字棚,自己去了縣城租車子要把貨車釣上來。
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剪了個齊耳學生髮型的我發現村頭幾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古樟樹下有個穿著米黃色長褲和天藍色短袖衫的少年背著書包正在大踏步地向前趕路,不會是鬼吧。因為村頭那幾棵古樟樹下這幾年來停放過好幾副裝殮有客死外地的死者的棺材,會鬧鬼,夜裡膽小的人是不敢路過的,白天一個人經過總覺得陰森森的。我定睛一看,那身影就是柳青。是他,終於讓我有機會和他走在一起了,不知他會不會幫我挑擔子,會不會衝我靦腆地笑。有他陪著我走,我就不怕了。
「柳青,柳青,等等我。」我挑著擔子急切地向柳青招手,也顧不上少女的羞澀和矜持了。柳青回頭一看,見是我竟然向我走來。
「你怎麼也沒趕上大隊人馬?昨晚你也是熬夜複習嗎?」柳青咧開嘴,露出雪白的門牙。
「是啊,現在離中考只剩下半個月了,不抓緊的話,怕連一中都考不上。還好有你作伴,如果是我一個人去,我怕不敢過斷龍嶺,因為昨天那兒死了個的外鄉司機,屍體還停放在路邊。」我笑著看著他那張眉清目秀的娃娃臉。
「我也聽說了。那有什麼好怕的呢?人死了就像一條狗死了一樣,什麼都沒有了,哪有什麼鬼不鬼的。快走吧,別遲到了。」
我緊跟著柳青走路。到了斷龍嶺了,我跟不上柳青,因為我肩上三十來斤的擔子把我的雙肩壓得生痛,白裡透紅的臉蛋上開始流著香汗。我凝視著前面五六米遠柳青瘦高挺拔的背影有點失落。上初一、初二時我們還是同桌呢,現在你在我身後坐,我們還會討論數理化的難題,還會互相背語文古詩和英語單詞和句型,你沒本子我二話沒說就會借給你,我沒錢買包裝搾菜吃飯你就會借給我一元兩元,一回到楊家村我就還給了你。上初一時你那麼熱情幫我挑擔子,雖然說到了初二初三大家都進入了青春期,大家都懂得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大家都變得羞澀含蓄,但沒必要裝出一副虛偽的樣子嘛,我只想讓我們重溫前年你為我擔挑子的幸福時刻,只想重溫你那略帶靦腆的笑,我還會摘草莓獎賞你的。看樣子是我楊蘭自作多情了,書獃子!想到這裡,我的眼眶一熱,眼淚似乎要流出來。
「楊蘭……我看你挑累了。現在是上陡坡,讓我來幫你翻過這個斷龍嶺的長坡吧。」柳青突然停下來,轉過身有點害羞地向我伸出手,要接我肩上的擔子。
「謝謝你了。我還以為你不會……」說到這裡我忙掩住嘴,糟糕,露餡了!我心裡咋藏不住話。
「不會?不會什麼?」柳青把我的挑子直接托到他的肩上,不解地問。
看著他的書獃子的傻樣,我掩住嘴,「撲哧」一聲笑了。「我幫你背書包吧,要不然你很容易累的。」我要去卸下柳青的書包。柳青點點頭,微笑著把左肩的書包抓下遞給我。
我們正在一步步地走在斷龍嶺坑坑窪窪的沙石路面的上坡馬路上。馬路一邊不遠是如巨大的火車車廂的懸崖峭壁,一邊是古木參天的深澗。在兩邊闊葉樹林遮蔽的路上常常有野兔、野雞、毒蛇橫穿馬路,我還和同學們見過幾次灰毛翹嘴的野豬和溫順的野山羊。聽大人說早幾年曾有人還見過華南虎大搖大擺地橫穿馬路。這時樹林裡迴盪著一隻像嬰兒的淒慘哭聲的鳥叫聲,可能是貓頭鷹在怪叫。不久從山谷裡裡傳來像鬼怪在哈哈哈獰笑的鳥叫聲,讓我毛骨悚然。這個斷龍嶺還有個讓人害怕的因素,就是這個地方在二三十年代工農紅軍在這裡反圍剿,打了一場惡仗,打死了許多白軍(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的軍隊)士兵,也犧牲了不少紅軍戰士,他們的墳墓多半集中在這條馬路邊,傍晚的時候偶爾還有詭秘可怕的鬼火出現,我們曾見過,還好是人多,但還是把我們女生嚇得尖叫著抱成一團,以為是那些白軍鬼魂出來害人。當時在男同胞的安慰下我們快速離開了。現在前面又有個死人在路邊躺著,因此我開始心驚膽寒了。我緊跟著柳青,但我總覺得後面有什麼人在跟著我,我一回頭,又沒看見什麼。
「草棚,真有死人。」當柳青和我轉過一個90度急轉彎,柳青看見了左邊不遠處的草棚,就提醒我。
我一看,真的,草棚裡的草地上躺著一個死者,他身上被人用一塊紅布從頭蒙到腳,筆直地靜靜地躺在哪裡。我渾身一個冷戰,一股陰森森的冷氣撲面而來。不行了,我一把抓住柳青的手,緊緊地握著,一股暖流迅速溫暖我的全身。柳青擔憂地側過臉看見我睜大的眼,「別怕。我們快走點。」
我們快步走,很快就走過了斷龍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