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一夜之間就來了,來得早,也來得快。
星期天,翟先華正一個人窩在自己的房間裡,一邊捧著一個瓦罐子火盆烤火,一邊翻著周雲星送給他的那本《知識青年自學叢書》。
窗外傳來三楞子的聲音,「先華,我就知道你一個人躲在屋裡了。外面下雪了,知道嗎?」
翟先華慌忙拉開了塞在窗洞裡的草糰子,探出腦袋去張望:外邊真的已經飄起雪花了。
「進來吧,我去開門。」翟先華說著飛快地跑去給三楞子開了門汊。
三楞子戴一頂耷拉下一隻耳朵的破舊軍式棉帽,雙手袖在黑棉襖的衣袖裡,鼻子尖上懸著一顆珍珠似的清鼻涕,「嗨嗨!村裡也沒地方可走,知道今天禮拜天,就闖到你這來了……」
三楞子誇張地縮著頸脖,躡足朝靠床邊的桌子上看過去,「哦,你在看書,我不會打攪你吧……」
「什麼時候你也學會玩起客氣了,啊?」翟先華合上了書,把它隨手塞進了自製的簡易書架上朕。
又收攏了一下桌上的雜七雜八,順便,他把火盆朝三楞子面前推了推。聳了聳身子,他覺得涼意一下子加重了,一邊搓著手,一邊朝窗洞外遠望去,「什麼時候就下起了雪了呢?這鬼天,先前還是好好的,怎麼說變就變了?」
「天有不測風雲麼,呵呵。先華,你就不要說是天了,人,說變不也是就變了的啦?」三楞子從袖子裡抽出手,抹了一下癢癢的鼻尖,「聽說了吧?司徒那公雞,這麼幾年來把人家姜小翠玩夠了,玩膩了,聽說他娘個,,就要進城了!」
「真的!你聽誰說他要走了?」翟先華聽到這個消息,不知怎麼突然覺得一陣緊張,他瞪眼看著三楞子問,「楞子,你聽到什麼新消息了嗎?是不是上面有什麼政策了?是所有的知青都要進城啦……」他接連不斷地詢問著,又像是在自問自答。
精明的三楞子看出了翟先華的緊張,他不禁咧開大嘴朝著翟先華哈哈地笑了起來,「不是的啦先華,你別緊張成這樣麼,司徒斌這馬屁精門路廣得很麼。()這一點,你難道還不清楚?聽說,這回他是走了公社那個禿頭林秋楓的路子了呢!」三楞子一邊擠眉弄眼地說著,一邊觀察著翟先華的神色,他又朝翟先華做了個鬼臉,接著說,「先華,你就放心吧,我想,殷倩那娘們是輕易不會走的,哈哈!」
「你又瞎扯些什麼啦?!我是在想,你三楞子怎麼就會知道這麼多,包打聽似的……」翟先華忽然表現出對這個消息很不感興趣的樣子,「我想你三楞子也不是一位什麼人物,所以啊,我就懷疑你剛才說的這個消息,會不會是隨口瞎扯出來的。」
三楞子急了,「先華,你是不是真把我當白癡傻子了?誰誑你了?!人家司徒斌前天都已經在村裡請幹部喝酒吃飯了,棗花她哥存山也被叫去了,差點喝醉了的。生產隊裡那麼多人下地幹活,哪天不在一起議論。說,司徒斌恨不能一天都要往梁堡跑幾次,去拍那個林禿子的馬屁,就差給林禿子做乾兒子了呢。那小子每次回城,從城裡帶回來好多的好煙好酒都送給幹部了。他這個馬屁精,我看就是十個周雲星也抵不上他一個的……」
「周雲星是個實在人。可是,我能肯定,他也有一天會回城去的。」翟先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說,「那麼,司徒進城了,姜小翠是不是也會跟著進城呢?」
「呵呵呵!我說你呀!司徒斌那公雞拍屁股跑還來不及的啦,小翠這風蛇還癡想著他帶著進城?做夢吧!你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啦?那天小翠一家找過了司徒那,村子裡像是著了火一樣的,吵翻了呢!你難道一點也沒聽說?」三楞子驚驚咋咋地問翟先華。
「哪天啦,我真的沒有聽說過的,鬼才騙你麼。我住學校你難道還不知道啦?」翟先華揣著一份好奇,很想聽三楞子跟自己說說那天的事情,於是就把他原先在三楞子面前表現的居高臨下的姿態放了下來,便以央求的口吻跟三楞子說道,「楞子,你知道,我一個禮拜都沒有回來過了呀!天冷了,今天我是回家取件)若今天不回家見著你,我還真的會一直蒙在鼓裡呢,楞子,我很想聽聽那天的情況……」
「那是禮拜二吧,事情發生在晚上……」於是,三楞子便向翟先華介紹起了那個禮拜二的事情來——小店門裡和門外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姜小翠的爹姜光組和娘自然是這天晚上的主角。圍觀的人們議論紛紛,有的在譴責司徒斌沒良心,進城了就把人家甩了;有的說,姜小翠瞎了眼,早就不該把原來跟嚴家訂好了的婚姻退了而要跟司徒斌好。他們說,山裡人談什麼戀愛啦,你玩的過他們這些個知青麼,人家那是打著談戀愛的幌子在欺騙鄉下人啦,被甩了活該!自找的怪誰!還有的人把城鄉差別說麼的都拉上來了,反說姜家人眼高,養個閨女非要嫁個城裡人。城裡人看的上你麼……然而,姜小翠的爹姜光組卻置所有人的議論而不聞,他仍然伸長著脖子朝著小店裡的司徒斌施展著他隔空叫罵的本領,「那個叫司徒的,我草你娘,操你祖宗八代!你這沒良心的東西,我家小翠哪裡就不好啦,拖著她這麼多年,我早就說你司徒是一隻白眼狼了……」小翠的娘也在一邊跟著嚷嚷,「你這沒有良心的白眼狼,你,你要陪我家小翠的青春損失費……」
哈哈哈!突然,眾人爆發出一陣哄笑……
「爹,娘,我們回去吧……別再跟著忘恩負義的東西說了……罵了,也是白罵的,他的臉皮太厚了……爹,娘!走吧,人家笑話那……」姜小翠站在她爹娘的身邊,一邊扯著二老的衣服一邊這樣怯怯地說。
忽然,從小店內朝這邊發出一個聲音來,「姜小翠,我倆可沒有婚約呀?你們憑什麼要口口聲聲說我沒良心那……」這是司徒斌的聲音。
「是啊!據我所知,他們是沒有婚約的呀!」翟先華彷彿悟出了什麼,但卻又不知道如何準確地回答這個問題。他打斷了三楞子的敘述,心事重重地說了一句,「如果要說愛的歸宿應該是婚姻的話,那麼,司徒斌一開始就跟姜小翠存在過愛情嗎?」
聽了三楞子說的翟先華不免連想到了翟存水的悲劇,感歎道,「這麼多年了,小翠真也是太癡情了!」
三楞子只是狠狠地歎了一口氣,並沒有完全理解翟先華的意思。
一夜的大雪,半山白了,村莊白了;遠山近水,皆不能違背大自然的造化,被繪成了一幅瑞雪靜覆野的美麗畫卷。
雪地裡,司徒斌的身後留下的是深一腳淺一腳歪歪扭扭的一行模糊腳印。
他離開了翟家莊,回坤城去了。
姜小翠呆呆地佇立在漫天的大雪裡,凝望著那串似人似獸的腳印,哭得十分傷心……模糊的淚光裡,彷彿半山坡上林業隊那幾間半倒的屋子就呈現在她的眼前——一個男子,不!是這個男子攜著她的手。她和他都脫得精光光的,朝著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地方,一路瘋狂地奔跑著……
時間,悄悄又滑過了一個年,走到了夏天。
暖烘烘的風拍打著半掩的窗戶,發出習習沙沙的響聲。頓放在一側的煤油燈上的火苗一閃一閃飄忽不定,殷倩突然打了個顫慄,她慌張地把手中的蘸水筆紅墨水瓶裡,站起身來,趕緊把靠著她右側的半扇窗戶關上了,企圖阻止肆虐的風再吹進宿舍裡。
瘋狂的夜晚,除了風聲,還是風聲,不容耳邊再有其他的聲響出現。
她又打開了那扇窗子,想透一透悶熱。她探過頭去向著四處環視了一下,本來還很明亮的月色現在已是晦澀已極,朦朦朧朧了。她再次關緊了那扇窗,重新坐下了。心煩意亂的她,隨意翻看了一會擺放在桌子一角的教科書,然後又順手丟去了;她又拿起手邊的蘸水筆,強迫自己要把剩下的幾本作業批改完。
外邊的雨打在地上,打在窗台上和玻璃上,發出「啪啪啪」可怖的聲響。
殷倩沒有猜錯,這場雨真的來得很快,下得很大。
突然,「彭彭彭」一陣急促的捶門聲音朝裡邊傳了過來,這聲音直叫她刻不容緩地猛地立起了身子。她被這連續不間斷的彭彭的聲響嚇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幾乎停住了呼吸。慌亂之下,她竟把桌子上的煤油燈噗地一口吹滅了。
「彭彭彭,彭彭彭!殷老師!我是半山莊的老栓,你快開開門吶!」
殷倩側耳辨聽,外面果然是老栓叔沙啞的粗嗓門發出的聲音。她一邊慌慌忙忙重又點亮了燈,一邊飛快地跑過去拉開了門,「老栓叔!下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來了?是有什麼事……」
殷倩見外面伸手不見五指,趕緊把老栓讓進了屋裡。她發現老栓沒有帶任何雨具,知道他來得很急。
「叔,出什麼事了嗎?」老栓一邊用粗大的手掌抹了一下頭上臉上往下滴的雨水,一邊高聲嚷叫著,「這小畜生,放學到現在了,還不見回家,我是到你這兒來看看的……」
「什麼!?四伢子到現在還沒有回去?放學後,我親自檢查了一遍教室的呀,教室裡早就沒有人了。這四伢子,怎麼到現在還沒有回家呢!」殷倩見老栓渾身濕透,順便遞給他一條毛巾,「叔,你是什麼時候出來找四伢子的呀?」
「吃晚飯時,一家人等他回來吃飯,可是左等右等不見回家,都急了。他娘在村子裡跑著叫著,也不見他應。問問村子裡的娃都知道四伢子去哪了,可娃們都說不知道。這不,我就跑你這兒來了。偏偏這鬼天氣,嗨!出門時還好好的……這小畜生,找到不揍他,哼!算我是他生的……」
「老栓叔,這,這也真是急死人了。」殷倩不由地又朝門外看過去,外邊仍然是嘩嘩的雨水。她焦急地歎了一聲,說,「你說,這孩子。這麼大雨,天又這麼黑,上哪去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