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大約八點鐘的時候,三楞子終於從半山莊打聽到了關於翟存水的消息。一定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先華。三楞子這樣想著,就毫不猶豫地從半山莊翻過了半山,氣急敗壞地跑到學校來了。
跑進學校,三楞子一見翟先華,就把他一把拉到了校園北面僻靜處的一叢雜樹林中。
「先華,我打聽到了。聽說今天上午十點鐘專案組就要在半山莊召開批鬥大會鬥爭存水了。一早,我就去打聽情況了。他們給存水銬上銬子了,路邊還停放著一輛警車。看來今天存水就要被他們帶走了!估計這時候批鬥會還沒有結束……」三楞子焦躁的口氣,透露出他對翟存水的純真情感,他急促著說,「先華,我們得去看看他,聽聽他們給存水判什麼罪了……村子裡的人都說,存水的罪一定會判得很重的……」
「真沒有料到,這狗日的,他會走到這一步!」從來不說粗話的翟先華,這時卻從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句粗話。
「你們學校的那個臭娘們……哼!村裡人都說她是禍水啦,存水這不知死活的東西,怎麼就會一直迷著她?他也不想想,我哥大伢和趙文海,他們為了什麼要坐牢,要自殺的麼,還不是都說為了那些個娘們……」三楞子說著,忽然把眼睛溜向了翟先華。他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地說道,「先華,別說我沒提醒你哦……我聽說,你也跟那娘們靠的很近的,可不能惹禍上身那!汊」
「三楞子,你都瞎扯些什麼了,盡說些亂七八糟的……」翟先華現出一臉的慍色,「這跟殷老師有什麼關係啦?人家難道讓存水寫那東西了……」
「先華,我是說的你自己必須要注意些的呀!整天和漂亮娘們在一起,你難道就沒有對她動過心……」三楞子認為翟先華沒有接受自己的意見,便漲得面紅脖子粗,大聲地嚷了起來,「不聽拉倒,算我剛才說的是放屁好啦!」說著,他伸手給自己煽了一個嘴巴。
「你,楞子?我真的跟那個殷老師沒有什麼的啦!你何必要這樣麼。我說過,我我們都是好朋友好哥們的呀!」翟先華極力地說服著三楞子朕。
「算啦算啦,我知道我說不過你的,反正是有這個改之,無這個加勉好了……」翟先華明白,三楞子想表達的意思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翟先華望著三楞子苦笑了笑說,「放心吧,楞子……」
說著,翟先華估計時間將到,便拉上三楞子一邊跑一邊說,「去了半山莊看來也是叫人很難受很傷心的,我半山上去!送送存水去……」
翟先華和三楞子高高地站在半山的陡坡之上,朝半山莊出村口的大道上睜大了眼睛望去……
不一會,坎坷不平的山道上,警車裹挾飛揚的塵土疾馳而過。翟先華終於憋不住這段時間以來心裡受到的壓抑和折磨,隨著呼嘯遠去的警笛聲,他一下子就癱倒了下去……
「先華,先華!你沒事吧?」三楞子蹲下身子一邊使勁搖晃著昏迷了的翟先華,一邊大聲叫著,「先華,都怪存水這狗日的呀!不聽我們的勸告!讓他們槍斃了他吧,槍斃了這狗日的吧!槍斃他,活該!」三楞子說著罵著,一屁股跌坐在地,也忍不住哇哇地哭了起來。
終於,翟先華還是從半山的頂峰下來了。
他走進辦公室。辦公室裡只有殷倩一人一聲不吭地拿著教科書在心有旁騖地翻動著。
翟先華不動聲色地坐在殷倩對面,斜眼瞥了一下她,發現她又憔悴了許多,他不忍去驚動和打擾她;可是,他的心裡卻仍然像大多數人一樣,開始憎恨起了她:或許這都是因為這是翟存水的原因;因為,他的心頭還為翟存水懷著一腔的悲傷。
然而,他又覺得對面的殷倩太弱小,太無助,太可憐了,她為何要遭受如此的不公平?
這樣一位嬌小柔弱的女子,在如此重壓之下,或許她本可以在她娘的懷抱中嚶嚶哭泣,傾訴一番的;或許會對他的親人長輩使氣撒嬌求得親人們為她怒髮衝冠打抱不平的;也或許……可是,現在誰能大膽地站出來,為她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而抱不平,鳴冤叫屈呢?
翟先華想到這些,卻又同情起了殷倩來。他的心頭不由地蠢蠢地活動了起來,很想安慰她幾句。於是,他對翟存水犯下的無故侵害殷倩名譽的罪行,卻又在心裡不饒恕他,詛咒他,憎恨他為何那樣地不受理性控制,簡直是一個人中敗類、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這是辦公室裡仍然只有殷倩和翟先華兩個。
「殷老師,你還好嗎……」翟先華還是首先打破了兩個人之間沉默不語的狀態。
「好。」殷倩的眼睛沒有離開書本,「很好。」
「殷老師,我知道,那件事對你的傷害很深。所以,這幾天,我也沒有敢去打擾你……這個時候,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才好……」翟先華極力想用一種很平和的語調跟殷倩做些交流。
「翟老師,你最好還是不要跟我多說什麼,不要靠近我……我是禍水,是害人精……」說這話的時候,殷倩的嘴巴像是顫抖了一下,口氣更是顯得十分冷淡。
「殷老師,我知道發生了這個案子後,一些不明真相的人都在污蔑你,誣陷你,誹謗你,他們根本不瞭解你麼。」翟先華顯得和激動。
「這麼說,翟老師你瞭解我了?」殷倩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要問翟先華這句話;不經意間,她抬眼瞥了一下翟先華。
「殷老師,我不能說瞭解你的全部,可我卻對你在半山莊的生活處境還是瞭解一些的。你的知青屋裡的石磙子、你的屋子裡為什麼只有一張只容一個人坐的杌凳、你的那一間屋子為什麼連一個窗戶都沒有,還有劉老槐為什麼被免去了隊長,老栓隊長又是如何向大隊反映你的情況,積極為你爭取民辦教師的等等。如果那些人都能知道這些,他們就不會對你說三道四了麼。」翟先華幾乎一口氣把他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
「你在背後調查我?」殷倩像是撇了一下她的嘴角。
「我沒有?我只是聽一些關心你、佩服你的人說過關於你的故事。」這時,翟先華卻只能為自己做著辯護了。
殷倩從書本上移開了眼睛,看了看翟先華,「翟老師,在我說謝謝你之前,我還是要提醒你,我們最好不要過於接近。因為,我聽說,那個無賴寫下的那個東西,是他憎恨你……有很大關係的……」她的面色微微泛著紅,「所以,我認為我們兩個雖然都是無辜的,都受了不白之冤,但是我建議翟老師你還是注意避嫌為好。我說的都是大實話,既然你今天能跟我談到這些,我也就接著你的話說了。再說,哪個女人願意不明不白地甘心去背禍水的壞名聲?」
翟先華沉默了一會後,很衝動地說,「殷老師,我可以明確地對你說,我做不到!你認為我們倆需要避什麼嫌呢。」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在辦公室裡來回走動著,「殷老師,我一直認為,我跟我所有的同事,包括你殷老師都是清清白白正當的同志關係,工作關係。我相信濁者自濁,清者自清這句話,至於那些躲在陰暗角落裡成心製造一些流言蜚語的人,他們願意怎麼說就讓他說好了。反正我不管這些,身正不怕影子歪!」
「你是男人,你不怕,可我怕……」殷倩低著頭,淚水在眼睛裡打著轉,「他們都說我是禍水,我,我招誰惹誰了?」說著,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然而,她又覺得當著翟先華的面流淚很不好意思,於是,她又慌忙掏出一塊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紫紅色手絹在臉上按了按,仍然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把眼睛移到了書本上。
翟先華從椅子上站起來,看看還沒到下課時間,一邊提高了嗓門說著,一邊向殷倩挪近了一些,「對呀,你招誰惹誰了呢?不錯,自古都有紅顏禍水一說,但我卻不苟同這樣的說法。我認為,這是一些男人拿了紅顏禍水這句話來為他們因為好色而犯下的罪過作辯詞的。上至皇帝貴胄,下到平民百姓有幾個男人不愛漂亮女人,不愛紅顏呢?而一旦他們到了沉溺於女色之中而敗家亡國之時,則又把責任都全部推給這些可憐的弱女子。這正是這些男人的一個自相矛盾,是他們的一種虛偽和無能。」翟先華覺得,殷倩這時雖然是一副看書的樣子,但她的眼睛卻在書本外游弋,他覺得她在傾聽他的觀點,「殷老師,你那麼地潔身自好,端莊嫻靜,怎麼能自己把自己說成那樣啦?」
翟先華當然知道,雖然殷倩看上去是那樣地柔弱,可是她的內心卻還是這樣的堅強。每天,她走在校園裡,面對的是無數異樣的目光,同事們都把她當做一個怪物一樣在對她竊竊私語,甚至連她所教的學生也在她的背後對她指指點點。然而,對於這一起,殷倩全都當作不知。
她仍然走她的路,上好她應當上的每一節課。
對照殷倩,翟先華也覺得自己有些自愧弗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