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韓家莊的夜空下,偶爾傳過來的一兩聲狗叫,像是在提醒著梅錦桃和韓延青:儘管愛的宣稱和名義是這樣的純潔純真,對於愛的宣誓同樣也讓周圍的很多人都為之心顫;然而,不要忘了,愛這個字眼,雖然在梅錦桃和韓延青的心裡是這樣的崇高和神聖,可是,其他的一些人,比如韓憨子們,他們照樣也可以給她冠以不一樣的名義和含義,可以任意地踐踏她,摧殘她。
梅錦桃仰起頭,看見娘眼淚汪汪,她知道娘的心裡難過。
「娘,你能給我講講爹麼……」梅錦桃的聲音透著哀婉。
「你爹,唉!娘是應該跟你們說說你的爹了呀!」不知為什麼,梅李氏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輕蔑的微笑。
「娘,你為什麼要這樣笑呀……」梅錦桃覺得娘像有什麼不為人之的事情,要告訴她什麼汊。
「孩子,我們家的成分其實不是地主那。」梅李氏把聲音壓低了一些,「那都只是一個笑話,一個很滑稽的笑話啦!呵呵。」她發出了一聲冷笑。
「娘,您是說,我家的成分不是地主嗎?」梅錦桃忽然一陣驚喜,她幾乎要大聲叫出來了,「那,憨子為什麼還要在大會上說我們家是地主,還總把您押進大會堂?」
「憨子?他才幾歲的娃娃呀,知道什麼……再說,他哪知道什麼劃成分的事情麼,你爹進監獄的時候,他憨子還拖著長長的鼻涕,穿著開襠褲滿地亂跑呢……呵呵,反正我們家成分也不好,他們喜歡叫地主就地主唄,隨便吧……」梅李氏抬起眼睛向遠處看了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繼續說,「你爹他是一位很讓娘敬佩的人吶,全村也只有一位他這樣的人,他有文化,有思想,肯上進……可是,你爹,他大概是因為早熟了些吧。」梅李氏抹了一下滾出眼眶外的淚珠。在你和你哥還小的時候你爹他就離開家了,直到今天也未能再見他一面…朕…
梅錦桃盯著娘的臉出神地看著,她脫口而出地問了這樣一句,「娘,爹是不是長得很帥呀?」
「孩子,這時候,你爹他大概也應該老了吧……」梅李氏苦笑了一下,「問這個問題,現在對娘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年青的時候,你爹他確實長得十分漂亮的,他身材偉岸,一張輪廓分明的國字臉,濃眉大眼,鼻樑挺拔……」梅李氏白皙而清秀的臉龐上像是慢慢地露出一種嚮往的神色,她撫了撫梅錦桃的頭髮,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那時候,你爹他很愛我的呀!娘深深地愛著他……你爹跟我年青的時候,都是在南凹中學讀過書的……」
「娘!你跟爹是同學!?」梅錦桃驚奇地問,「娘,我想聽聽你跟我爹年青時候的故事。娘你就給我說說吧!」
「那時候,你爹和我都是在一所學校讀書,但我倆不在同一個班級。記得一次,我在學校『作文大賽專欄』裡,第一次見到了你爹的名字……那次,他是學校作文競賽的第一名啦,再後來,我也就經常地注意學校那個宣傳櫥窗了,從這個櫥窗裡我竟然能經常地看到你爹的名字……後來,我就跟你爹相戀了;再後來,我就嫁給了你爹了。」正當梅錦桃聽得十分入神,梅李氏卻一下子停止了她的講述。
「娘,你怎麼不說了?你還沒有說我爹是怎麼離開家的呀!」梅錦桃從娘的懷裡把身子坐正了一些,仰起了他一張憂傷的臉龐朝娘看著。
梅李氏的聲音又一下低沉了下來,她卻不願再跟女兒說什麼了,愣了一會,像是補充地說道,「那時你才三歲,你哥他也才六歲那!」
梅錦桃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娘,她看到娘的嘴唇只是略微顫動了一下又合上了。梅錦桃明白,娘一定是不願再把爹離開家的原因告訴自己的了;自此,梅錦桃的心裡也就又添上了一個結。她暗暗地想,爹一定還有很多的故事……
娘還不到五十歲,可她的頭髮已近半白,圓潤的額頭上也爬上了淺淺的皺紋,長長的睫毛只是襯托著烏黑的眼睛,卻沒能掩飾住眼角的魚尾紋。儘管娘飽受著風霜歲月的煎熬,她依然是這樣的美,是這樣的端莊和自重。梅錦桃兩眼呆呆地望著娘想,我家為什麼攤上了這麼個成分,讓娘受著這樣的苦和罪。
梅李氏的娘家過去也是跟梅文宗家門當戶對,美麗賢淑的梅李氏自小受著禮教的教育和熏陶,她嬌艷動人而不媚,知書達理而不俗。嫁給了梅文宗後,她恪守婦道,相夫教子,盡力地做好一個賢妻良母;丈夫梅文宗也是讀書識字之人,只是因他在早年被說是不滿時事而被判入獄,直至最近刑期才滿。
梅錦桃從沒有埋怨過她的爹和娘把她生在這個家,儘管她的心裡有著很多的委屈和無奈,但她都是那樣地深愛著她的娘。每回,梅錦桃只要一聽到娘要去遭受批鬥的消息,她總是會心驚肉跳,直至娘被批鬥完,被她和哥哥扶到了家,她的眼淚才開始干。每回,娘遭受了捆綁、謾罵的侮辱回到了家,都不忘用好言安慰女兒,「好閨女,娘不要緊的,不要為娘難過。娘這不是好好的麼?」
娘越是做著若無其事的樣子,梅錦桃的心裡就越是難過。
梅錦桃這樣想著娘的時候,也不知不覺地想起了韓延青。雖然,她多次跟他說過,她跟他是不可能的。可他總是說,人的出生是不能由自己選擇的……
梅錦桃從韓延青那裡感到了沒有歧視,覺出了什麼是真誠和尊重,從韓延青的身上感動著做人的平等。然而,這一切,他和她都只能在半山上,那個屬於他們倆的地方去敘說和抒發。
「錦桃,我覺得做人要講良心,要有道德。我們都是人,所以,我的心目中從來就沒有等級意識。我從我的內心深愛著你,可是,我又被那些粗俗的成見所困惑,不敢大膽地向你表白,甚至都不敢走進你的家。我覺得我很懦弱。錦桃,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韓延青神情地望著梅錦桃,企求著梅錦桃能說出一個答案,「錦桃!我真的很喜歡你,我愛你!」
韓延青緊緊抓住了錦桃的手,好久沒有放開。
「延青,我也愛你。」梅錦桃含著羞澀,含情脈脈地與韓延青對視著,「可是,延青,你能給我一個愛的理由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理由。我只愛你……」韓延青拉住了梅錦桃的手,「錦桃,你摸摸我的心口,我的這顆心每時每刻都在為你跳那!我說不清楚為什麼愛你,可是,我的心,就只是想著你,牽掛你,愛你!我真的說不清,我們該怎麼辦……」
「延青!我也跟你一樣的……」梅錦桃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你說,我倆……可是,每次去半山後,只要被憨子發覺了,我娘都是免不了要被批鬥,我也真的這是為什麼。」
「錦桃,這也許是巧合,以後我們盡量注意避開他,避開那個瘟神……」韓延青說著,心裡不禁產生一種對梅錦桃的強烈的愛憐之情,情不自禁,他把她攬到了自己的懷裡,「錦桃,不要怕。請你相信我,不管我們遇到多大的阻力和困難,我都會在你的身邊,永遠跟你站在一起。」
韓延青的話,給梅錦桃送去了力量和信心,她的心在狂跳;她閉著眼睛,仰起了臉,把薄薄的嘴唇送給了韓延青。
激動的淚水掛滿了梅錦桃的臉,她哭出了聲,「延青,我愛你!我要為你把最美好的東西堅守住,等到我們最美好的那一天,好嗎?」
「嗯,守著,我們共同守著,一同等待著最美好的那一天……錦桃,我堅信,我們一定會有牽手的那一刻。」
「我等待著,與你牽手……」
梅錦桃緊緊地依偎在娘的身邊,多少年來,她就是這樣與娘偎依著長大的。這時,母女倆都靜靜地,容不得一絲聲音的那種靜。她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靜。在梅錦桃的記憶裡,每次,娘挨批鬥回來,從不用哭嚎來劃破這樣的靜謐。錦桃知道,娘所需要的靜,不是那種死寂一樣的靜,它是一種安靜和平靜。因為,娘雖然自己受盡了屈辱,但她卻把它作為了換取兒子和閨女安全的代價,所以,每當這時,梅李氏總是以一種旁人難以覺察出來的平靜之心,獨守著這份嘴角稍露著微笑的安靜。
梅錦桃陪著娘,同樣也走進了自己的一片寂靜的夢幻之中,在一種難耐的寂靜中,她堅定了自己的一個夢想:韓延青就是她今生的唯一。
秋天或許是有情緒的,瑟瑟的風撒氣般吹落了韓家莊大會堂門口空曠地面上的那棵老柿子樹上的每一片葉子,凋零的景象拉開了冬天的序幕。
梅錦桃著了件土布灰綠色上衣,心裡暗暗地懷著一種激動和希望,正向著半山的方向走去。突然,背後傳出韓憨子幽靈般的聲音,「錦桃,你不用上山了。」
「不關你的事。」錦桃厭惡地不願跟他多說一個字,「你盯梢我?管得著嗎!」
「錦桃,我可沒有跟著你的,我知道你會在這條道上出現。」韓憨子一副無賴的樣子,「錦桃,請隨我回轉吧。」
「去哪?」
「去你家啊!有你好事了。」
「好事?有了你韓主任,還能有什麼好事輪得著我?」梅錦桃強壓住心頭的怒火簡直是在朝韓憨子叫喊著,「請你讓開,讓我走!」
「嗨嗨嗨!錦桃,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剛才都跟你娘說了,你娘說,她做不了主,說是要尊重你的意願。錦桃,就別擰著啦,快隨我回家吧。」韓憨子沒頭沒腦地說著一些叫梅錦桃根本聽不明白的話。
「你跟我娘說什麼了?我們家的事情不用你管!」
「嗨,嗨嗨!錦桃,這可是你個人的事,不是你們家的事那!」韓憨子死皮賴臉朝梅錦桃這邊湊近了一些,「好事啦,準保你是一件大好事,哈哈!錦桃,你趕快隨我回去吧,我還等著你給我回話的那,呵呵!」
「走開,討人厭!」梅錦桃噁心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可是,錦桃又覺得韓憨子沒頭沒腦的話很蹊蹺,心裡不免忐忑不安起來;於是,她不由自主地往回走去,她要趕回去看看家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路上韓憨子像是一條尾隨的狗,不遠不近不緊不慢跟著她。
隨著腳步的加快,梅錦桃的一顆心也快跳到嗓子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