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地黑下來了,一陣陣苦澀的思念被秋風刮過來。梅錦桃呆呆地站在院子裡,朝著半山的方向眺望著。她已看不清半山的面容,只是感到了它的猙獰可怖。因為韓憨子傍晚在村西邊去半山路口的恐嚇,梅錦桃直到現在心裡還憋著一口氣。
她想,延青一定是誤會我了,不然,他為什麼到這時還不來我家院子外面咳嗽一聲呢;延青哪裡知道,我這次不能上山,都是因為憨子在阻擾。這可惡的憨子!
梅錦桃一直還在對剛剛發生在村西路口的遭遇,感到有一陣陣的恐懼向她襲來——
收晚工後,梅錦桃幫著娘做完了家務後,心裡想著跟韓延青約好了事情,不禁糾結得很。她尋了一個理由跟娘說了一個謊,就匆匆地出了門。
她走到了村西邊,正要朝著半山緩坡的這條熟悉的小道低著頭一步步向山上走時。突然從山道旁樹叢的那邊,傳過來一聲讓她直覺得毛骨悚然的怪叫聲來。她朝著那邊看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這究竟是什麼怪叫聲?反正不是鬼叫的聲音,世界上是根本沒有鬼的……梅錦桃這樣想著為自己裝著膽,並加快了上山的腳步汊。
這時,天也已經漸漸地暗下來了,她抬起頭來,下意識地朝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身後的山下已經黑呼呼得連村子的面貌模糊不清了;再朝山上看過去,也只有看到朝著西邊慢慢地高起來的隱隱約約地臥著的半山影子……
心口在砰砰直跳著,身上的雞皮疙瘩也是一陣接著一陣。她開始對今晚的約會有些後悔了:延青,為什麼我倆的每一次約會,都要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進行呢?你為什麼要這樣膽小如鼠,不敢邁出這一步?我家的成分雖然不好,可是,我卻沒有因此而失去了被你公開追求的資格呀!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倆的約會每次都要擔著驚怕摸到半山那地方去?你可以讓你的家人大大大方方地來我家,去向我娘提親呀。我娘她也是一位十分通情達理的人,我相信,我娘是絕不會因為家庭成分的原因而隨便拒絕掉她的女兒去享受幸福的權利的。延青,我倆為什麼就不能走到眾人面前去進行一場公明正地去戀愛一場呢!?
猛然,不遠處又是那樣的一聲怪聲傳過來!與此同時,梅錦桃也本能地發出「啊!」的一聲尖厲的驚叫……她不由地回過身來撒開了雙腿沒命地朝山下跑去朕。
跑到了村西頭,梅錦桃卻還是不死心。她很覺得對不起韓延青,他還山上等著她呀!她打算暫時就站在這裡等他的韓延青從山上下來。等他下來了,再跟他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山上去的原因。
「延青,延青!是你嗎,我是錦桃,你怎麼不說話……」梅錦桃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朝著那個慢慢地走下來影子喊著。然而,黑影越走越近卻依然沒有理睬她。
一具矮小的身材正朝梅錦桃這邊走了過來,梅錦桃可以分辨出那人一定不是韓延青。她好奇地躲閃到了一個牆角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這個正走近她身邊的黑影。啊!一切都明白了,他正是這個卑鄙無恥的韓憨子!
突然,院子外面乾咳了兩聲,梅錦桃慌張地緩過了神——一個叫梅錦桃十分熟悉的聲音,他是韓延青!
她像往常一樣,拉開了院子門讓他進來,可是,他仍然跟以往一樣不肯走近院門一步。
梅錦桃溜出了院子,與韓延青一道走到了離家不遠的一座倒塌了的牛棚處,站在一截斷牆的角落邊,「延青,你為什麼總不進我家的院門?你就那麼怕我娘嗎?」
「錦桃,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開批鬥會的時候,我幫著綁過你娘。」韓延青像做檢討一樣。
梅錦桃伸手捂著韓延青的嘴,「你又說,我娘說你良心好,是個好人。」
「你娘真是這樣說我的?可,可是我喚她叫梅李婆了呀,那種叫法是憨子他們叫的,難聽。我,我應該叫你娘嬸子才對的。錦桃,你回去吧,嬸子找不著你,她會著急的。」
「延青,今天收工以後我沒有去半山,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是什麼原因?」
「你一定是有什麼別的事情,不然你是不會爽約的。」
「你為什麼不問我是什麼事?」
「還不是生怕嬸子挨批。上次都是因為怕被憨子看到,才遠遠躲開他,你才跟我說去半山的。誰想到,這個混蛋,還是被他盯梢了。想想真對不起嬸子。」
「延青,那次是我自願去山上的,你不要責怪自己……延青,以後我倆還是上半山去,好嗎?我就偏不相信,難道還怕那個流氓他會吃了我們?
「錦桃,只要你不怕我就不怕,你說去哪我就跟著你去哪。」
梅錦桃忽然拉過了韓延青的手,「延青,你摸摸,現在我的眼皮還在跳。你說,會不會出什麼事。」
「錦桃,你別亂想。」韓延青緊緊地擁抱著梅錦桃,嘴對著她的耳邊輕輕地一字一句地說,「以後,我們都謹慎些……你,你還是回去吧,啊。嬸子還等著你。」
「延青,你真好!」
「你也是,你更好!錦桃……」
韓延青松開了梅錦桃,不一會,就慢慢消失在了黑黑的夜色之中;梅錦桃待韓延青離去後,也懷著滿腹惆悵走回了家。
「桃兒,那是誰呀?」娘在裡間問話。
「娘,沒有呀。」梅錦桃的心口砰砰地跳。
「閨女,娘都聽見了,那是延青吧?」娘顯得很平和的樣子。
「嗯。娘……」錦桃很害羞。
「傻閨女,你怎就不把人家領進來?」娘寬容地說。
「他不肯進來,說是生怕你說他。」錦桃說。
「傻孩子,我說他什麼呀。這孩子心腸好著呢!是不是他跟你說,那次他綁了我?娘早就感覺出來了的,他哪裡是綁我啦?」娘像是很動情地說,「他是藉機為我鬆綁的呀!這孩子,娘何嘗不知他的一片用心呀。」
梅李氏本來生怕這件事說出來了,會影響到韓延青,所以她一直都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一個字,包括兒子梅錦海和閨女梅錦桃。今天既然說到了這裡,她打算把這件事說出來給錦桃聽聽了。
那是今年五月份的一天上午,郵遞員給梅李氏送來了丈夫梅文宗在西北某勞改農場寄過來的一封很平常的家信。信上梅文宗說,他的勞改期限已經滿了,現在他就在那個農場做了一個正常人,參加正常的勞動了。並附帶說了幾句安慰梅李氏,讓她教育好一雙兒女之類的話。不知是誰,把梅李氏收到來信的事情匯報給了韓憨子。韓憨子當即就氣勢洶洶地闖入了梅家嚷嚷著,「梅李氏!地主分子梅文宗是不是給你來信了?」
「這是我的家信。」梅李氏說。
「家信怎麼啦?信上都說些什麼了?」韓憨子耍起了無賴。
站在一邊的兒子梅錦海見韓憨子明顯是在欺負娘,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衝著韓憨子大叫道,「憨子,你別欺人太甚好不好!我爹的來信你有什麼資格看?娘,就別跟他說。看他拿我們怎麼樣!」
「你小子,誰褲襠破啦?蹦出個你來了!倒敢跟我說上話了!」韓憨子拿眼掃了一下站在梅李氏身邊,雙手扶著她娘的梅錦桃嚷著,「錦桃,你說,你願意讓你娘跟我去大會堂嗎?」
「韓主任,別呀!那封信真是我們家的家信,上面沒說什麼的。」梅錦桃用哀求的口氣說。
「沒說什麼?為什麼就不交出來?是不是心中有鬼?!」韓憨子狠狠地責問。
「就不交,怎麼啦?!」梅錦海的口氣仍很強硬。
「錦海!別這樣跟韓主任說話……」梅李氏提醒錦海。
「好啦!好小子,算你狠!」韓憨子放出了狠話,威脅著梅錦海。
帶著韓山苗等幾個跟來的小子,韓憨子飛快地離去了,後面還傳來了他一句惡狠狠的話,「山苗,你去通知,全村人下午都到大會堂參加批鬥會!」
果然,梅李氏被押到了會堂西側的一間小屋子裡,做著接受批鬥前的準備。這裡,早已站著了幾位被反手縛了的陪斗的老面孔了。
「給我把梅李婆往緊裡捆,反手,越緊越好,我倒要看她老實不老實。一家子的兔崽子。真是池淺王八凶,廟小和尚惡。」韓憨子肚裡憋著的一口氣,現在他終於可以在梅李氏的身上出了。
梅李氏被反手綁著,胳膊的骨節鑽心地疼痛。可她沒有哼一聲,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等待著批鬥會盡早開始。
「梅李婆,讓我給你看看捆得夠緊不。」一個聲音走向了梅李氏背後,幫她拉開了繩頭,「我給你再綁緊些,看你老實不?」
梅李氏的胳膊立刻覺得了一陣輕鬆,她偷眼看了看給她鬆綁的這位年輕人。哦,他是延青。她抬眼把他打量了一遍,結實,高大,英俊,一張眉清目秀的國字臉,顯得十分精神。
「娘,你喜歡延青嗎?」梅錦桃聽了娘的講訴,眼睛裡含著淚花,「延青他……他確實是一個好人。」
「唉!孩子啊,只是我家的成分……」梅李氏知道錦桃跟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即使延青喜歡你,可是,他的家人也不會同意的。」
「娘,你同意我跟延青好了?」梅錦桃再次期盼著娘對這件事的認可,「娘!你說呀……」
「閨女,這是不可能的。延青那孩子人好,你們在一起玩玩娘是不反對的,可是,要說到終身大事,娘就無能為力了。」梅李氏一邊撫摸著錦桃,給她掠了掠頭上的幾根散發,一邊含著滿眼的淚水艱難地說道,「這都是命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