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總算熬過去了。
一眨眼功夫,第二年的夏天也已近尾聲了。
已是秋天了。
挨近下午,幾隻賣力的知了還在「翟家大宗祠」門口的老槐樹上,十分放肆地發出它們最後的聒噪。
這裡的「翟家大宗祠」並非過去翟忠石家的「翟家祠堂」。當年的「翟家祠堂」由於兵禍被毀於孫祥貴手裡,它差不多已從人們的記憶裡消失了;而「翟家大宗祠」則是屬於翟家莊上全體翟姓子孫的一所較大的建築,雖不曾倒塌,卻也是立於風雨飄搖之中的一所頗老建築了。宗祠的存在雖然早已失去了它名義上的價值,但是,它門前的這一大片開闊地,卻是全村人活動的公共場所。
全村的男女老少,三五成群踏著懶洋洋的步子陸陸續續來到了宗祠門口的空地上。他們四散開來,各自為自己尋找一塊陰涼地帶,然後東一攤西一簇,一屁股坐下去,或議論,或嬉戲,或打情罵俏,把所謂的開會當作是勞動之餘放鬆疲乏身子的最好時刻。
這幾年,大家已習慣了,村子裡要開什麼會,只要幹部或村裡的積極分子在村裡叫上一嗓子「開會了」!保準大家都會一個不少地來到這片空地上。因為,聽幹部們開會,比下地幹活掙工分要划算得多。
在這個地方,翟先華聽到過村貧協主任翟忠漢大叔和村裡幾個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聲淚俱下的憶苦思甜報告,參加過鬥爭地主分子薑道德的批鬥大會。大家猜測,今天的會議,是不是又要批鬥誰了?
三愣子湊近翟先華的耳朵,「先華,今天大隊雷支書要親自來我們翟家莊講話,你聽說了沒有?」
「管他誰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到時候散會,你還煩著不給你記工分?」翟先華用無所謂的口氣回答三楞子。
「哎,我說三愣子,誰的褲襠破了,冒出了你這**,你也想成積極分子了?」翟存水譏諷著三愣子,「你看你,先華都沉得住氣,你煩的是哪門子心啦。」
「我,我說什麼啦!擦!這樣損我,都說你是孤家寡人,沒錯那。」三楞子反唇相譏。
「草你家祖宗八代,你才孤家寡人!誰不知道我家就只有我一個人,用得著你這樣挖苦我麼?啊!村裡一千個取笑我,也還用不著你三愣子取笑我那!」翟存水漲得面紅脖子粗,擼了袖子正準備動手,被翟先華叫住了。
「好啦,吵什麼吵麼!大伙都向這邊看著呢?」翟先華極力想轉移三楞子和翟存水一觸即發的開戰情緒,他拽了拽翟存水的衣袖,又朝三楞子看了看說,「聽忠漢叔說,等會兒雷支書是要給我們翟家莊開動員大會。你們都聽說了,說是城裡就要下放知識青年到村裡來了。」
三愣子對翟先華剛才說的絲毫不感什麼興趣,他對翟存水還是表現著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他被翟存水剛才搶白了一番,一肚子氣還窩著沒處撒,若不是被翟先華喝住了,兩人還真打了起來。順手,他撿起地上的一塊石子「嗖」地向著不遠處槐樹上的知了打了過去,「管他什麼知識青年不知識青年的,草!我讓你這些鳥東西再吵吵!」話音未落,老槐樹下突然「哎吆」一聲尖叫,「三愣子,你找死啦!」
「怎麼啦,我打知了,關你事了?瘋騷蛇!」三楞子理直氣壯回應著。
「你真是個愣子那,還嘴硬,石子掉在小翠頭上了,都見著血了,嘴還這樣硬……」翟小芝朝這邊嚷嚷著。
「是呀,怎麼搞的麼,樹底下坐這麼多的人,還像小孩子一樣朝樹上打石子。」李棗花一邊用手帕幫著姜小翠揩拭著頭髮縫裡流出的血跡,一邊嘟嘟嚷嚷地,「一個個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像三歲孩子。你看看,要不是石子被樹枝丫擋著了,小翠的頭不就破了。」
翟存水站起身,朝著老槐樹那邊叫喚著,「我說棗花,你這是怎樣說話了,我和先華可都是規矩人,你說說清楚,誰都像三歲孩子了?三愣子的石子明明是打在了老槐樹上的,它為什麼偏又打著了瘋騷蛇,這個道理你怎麼就不懂了?
哈哈哈!人群中響起一片哄笑聲。
翟先華低著頭,沒有說什麼。他只是偷看了一下坐在酸棗樹下的姐姐春柳。他生怕這個時候多嘴會引來姐姐對他的指責。
「大伙都別說話啦,就要開會了。山棗,你們的都全到了?」翟忠漢站在宗祠門口的那棵大槐樹底下,「先禮,二隊的也都齊了吧?大傢伙就安靜一些吧,大會就要開始了。」
翟忠漢的身邊,放了一張黑漆漆的方桌,桌子的一側擺著僅有的一條長凳,上面坐著大隊黨支書雷松柏。
李山棗和翟先禮分別向翟忠漢報告了各自生產隊到會的情況後,翟忠漢俯身向雷松柏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像是得到了雷松柏的認同後,翟忠漢便開始了他的開場白,「大傢伙都靜下來了,我們就要開會了……今天的大會是非常重要的,大伙就不要開小會了,那邊,槐樹那邊不要再吵吵了啊。下面,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雷支書傳達重要指示。」
坐在桌子邊的敦實矮壯的雷松柏稍稍向前欠了欠身子,乾咳著清了一下他的沙啞嗓子,然後,慢騰騰地站起身來,現著很深激情洋溢的樣子,向散落在四處坐著的村民做起了一個長長的動員報告。
翟先華,三楞子和翟存水的背後是黃土堆起來的一道土籬笆,他們就擠在籬笆上的一棵苦楝樹下坐著。這時候,太陽也已沉西,微微的風更送來一陣陣涼爽,他們享受這樣的愜意,心幾乎狂妄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老槐樹下雷松柏的動員報告,對他們來說不過只是一陣耳旁風一吹而過。說到底,開會對他們來說,只是變著法子掙工分而已。參加不參加是件大事,到了會場聽不聽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翟存水扭頭看了一下翟先華,發現他正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像是鬼畫弧似的在地上亂畫著,「哎,先華,聽到沒,雷支書好像說到知識青年了。」翟存水用胳膊捅了捅翟先華。
「嗯。聽著呢。」翟先華並沒有什麼激動的反應,「聽聽吧,聽他講的是什麼精神。」
三楞子插過來,湊近了翟先華,「是不是說,城裡的知識青年要下到我們翟家莊來了呀?哎,先華,你給我們說說什麼叫知識青年吧。」
「你不聽到,雷支書不是在說麼。」翟先華對老槐樹那邊努了努嘴。
「公社要求每個村子要在二十天內建造好知識青年們的住房。他們下來了是要住的,都是要吃喝拉撒的啦。知識青年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不像我們山裡人,一輩子窩在山溝溝裡不見大世面。他們都是些漂亮的俊小伙和美麗的俏姑娘吶。哦,我再傳達一下到時候去梁堡鎮迎接知識青年的事。公社指示,各個村子都要敲鑼打鼓的,要像辦喜事迎新娘一樣,迎接這些個知識青年進村。這是一項十分光榮的任務那……」雷松柏終於結束了他的講話。
散會了,大家踏著慢悠悠的步子,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一路都是嘰嘰喳喳的議論聲。
翟先華似乎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雷支書說,知識青年是新生事物。這個新生事物,是不是將要把城市跟山溝,城裡人跟農村人聯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