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翟忠石不得不對眼前的一切開始承認了。
低矮的茅屋,昏暗的燈光,這便是翟忠石黃昏過後一個人的世界。
每每,劣質煙葉燒出的嗆人的煙霧,就做了他下酒的「菜」,抽一口煙,抿一口苦酒。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叫他一天比一天蒼老,而寂寞與孤獨更讓他越發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有種擦肩而過的感覺。
袁媽似一位不速之客,在一個黃昏的過後,輕輕推開了翟忠石那扇柵欄一樣的門。與袁媽同來的另一位年老婦人則是鄭媽。
翟忠石抬起了他醉醺醺的眼睛,咧嘴朝她們笑了笑,然後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噴出滿嘴的煙霧和酒氣朝兩人問了一句,「這麼晚了,你倆來做什麼?」
他瞪著通紅的眼珠瞅了瞅袁媽,又看了看鄭媽,最後,他的眼神注意到了這位從不打扮的鄭媽的頭上,「哈哈,鄭媽今天當新娘啦,頭上扎一根紅帶子,真漂亮,呵呵!」說著,他又喝了一口,隨便朝她們指了指,「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吧,啊。」
鄭媽裂開大嘴,露出滿口的黃牙朝翟忠石傻笑,「老爺,今天呀,我可是替一個人說媒來了,呵呵,呵呵。」
「鄭媽也會幫人家說媒?從沒聽說過,呵呵,呵!」翟忠石一隻手抹了一把滿嘴滿臉的絡腮鬍茬,推開了面前的空酒杯,然後瞇縫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鄭媽,「你這婆子,倒會說瘋話,誰會去請你當媒婆,不怕笑掉了人的大牙麼,呵呵呵!」
「袁媽呀!」鄭媽現出一副不屑,為自己爭辯道,「是袁媽趕去我家,找我來的呀!」。
一旁的袁媽對鄭媽微微點了點頭,並朝翟忠石那兒輕輕努了一下嘴,意思是讓她接著後邊要說的話,繼續再往下說。
「今天呀,我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平生從沒有給人做過媒提過親的,呵呵,當然從來也沒有人上門請過我的啦。今天是袁媽找上門請我,讓我來給老爺你,做媒提親來了呢!」鄭媽也是桌筒子倒豆子,一根肚腸直到底,她把什麼話都跟翟忠石說了。
「你說什麼?」翟忠石瞪大了眼睛,「我說,鄭婆子你是不是瘋了,怎麼盡說些瘋話,哼!」
「老爺……哎,我現在該怎麼稱呼你呢?」袁媽沒有顧及到翟忠石的尷尬,自己倒先尷尬了起來,「嗨,我還是叫你忠石罷。」
「什麼鳥老爺?!就叫名字,叫名字實在,親切麼。」翟忠石打趣地說,「身外的那些東西,都是浮雲,忽隱忽現,飄忽不定,唯有人的姓名是屬於自己的,變不了的……」
「呵呵,呵呵,可以不叫老爺了,沒聽說過的。」鄭媽張著嘴也跟著笑。
「鄭婆子,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跟誰做媒吶?」翟忠石一邊說著一邊裝上了一袋煙,點著了,「唔,倒是新鮮事,說來聽聽。」
「忠石,鄭媽說的不假,她是認真的……」袁媽稍稍地鎮定了一會接著對著翟忠石嚴肅地說道,「忠石呀!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裝著對一切都無所謂了,更不能再這樣作踐自己了。你還年輕,今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袁媽我今天也不是在你面前要充個什麼老,你們老翟家經歷的興衰,可以說,我也算是一個見證人。興也罷,衰也罷,那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左右的。今天翟家弄成了這個樣子,也不能全都怪你。你這樣成天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又有什麼用處那?忠石,聽袁媽一句勸,你這樣過多的自責,對你的今後是沒有好處的,除了只能給你帶來不振外,還能帶給你些什麼呢?」
「我已經沒有盼頭了,再也不想什麼了。袁媽,你說的道理我都懂,可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啊!」翟忠石的兩眼注視著桌子上那盞燈芯一跳一跳的煤油燈,很是感觸地說道,「我還能怎麼樣呢?苟延殘喘,只有在孤獨中了此一生了!」他吸了一口煙狠狠地噴出去,整個茅屋裡瀰漫著嗆人的煙霧。
「忠石!你這話可不中聽。不是袁媽我說你,你怎麼說出這麼不長勁的話?!蜜罐子裡吃慣了甜食,一入苦海你就無法過了嗎?可是,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也都是苦挨著日子,也得過下去的呀。忠石呀,我知道你的脾性,你其實是在嚮往一種平平靜靜的日子,那種平常人的生活。」袁媽這樣數叨著翟忠石。
可是,翟忠石卻仍然不時地哀聲歎氣,「話是這麼說,可是,你讓我一個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的人又去怎樣奔今後的日子!」
「呵呵,老爺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呀!」鄭媽大大咧咧地插話道,「我一個老婆子,孤身一人,向來又是笨手笨腳,粗嘴笨舌,我知道我是一個沒有能耐的人。」
「你不是也活得很好麼?」袁媽接著鄭媽的話,「我以為,一個人活著呀,得有志氣,就像鄭媽說的雖然粗手笨腳,笨嘴笨舌,但還是要走東家找西家尋自己的生活的。指望別人給你送來好日子,這是不可能的。」
翟忠石酒氣已經漸漸消去,他明白袁媽鄭媽的來訪,完全是為了自己好。這時,他忽然覺得應該找一點什麼東西來招待一下這兩位曾經的故人。可是,當他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發現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招待的東西時,他不得不苦笑著對二位老人尷尬地說道,「實在對不起了,我這屋裡,除了半木桶冷水留著自己喝之外,再也不能找出點東西來招待你們了。」
袁媽、鄭媽相視一笑,覺得翟忠石是一位誠實人,心裡倒覺得越發舒坦。
「別找啦忠石,還是坐下說說話吧,我還有正經話要問你呢。」袁媽說道。
「你請說。」翟忠石顯得很恭敬。
袁媽朝鄭媽看看說道,「鄭媽,還是你說吧。」
「呵呵,那我就一五一十照直說了。袁媽的二閨女二菊呀,本來是嫁給了我們村子臘狗娃做婆娘的,可是,這臘狗娃命不好,這沒良心的,還是在大前年,半路上撇下了二菊,他一個人就走了。在我們村,誰不說二菊是個好閨女?人品好,生得也體面。只可惜一個人孤單單地生活實在太可憐了。哎,老爺,你是見過二菊的,那年董太太不是陪著豆花和二菊在一起喝酒行令鬧著玩兒麼,那天,我還被董太太安排專門幫著端菜、送茶,在一邊伺候她們三個的。記得老爺你還跟她們三個每人喝過了一杯酒的。還記得麼?老爺。」
「怎麼不記得呢,那天,可是她們最瘋,最開心的一天啦!」翟忠石的眼前,彷彿出現了當時三姐妹相聚嬉戲的場面——那個叫二菊的姑娘,黑黑的皮膚,黑而亮的大眼睛,腦後一條粗黑的辮子一直垂到臀部。當時,董芷蘭還向他介紹說,「老爺,你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袁媽的女兒二菊……」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翟忠石問。
「怎麼?我說到現在了,老爺你還不明白?袁媽是讓我給你和二菊保媒呀!」鄭媽以為她的說得還不夠明白,進一步強調道,「老爺,袁媽是讓我給你做媒,她要把二菊嫁給你呀!」
翟忠石聽了鄭媽的一番話,頓時無語。
「忠石,你不能總是這樣了,你必須要有一個家。老翟家也不能到你這一輩就這樣結束了。我和我家二菊,這不算是巴結你吧……」
袁媽最後留下了這句話,等待著翟忠石的反應。
終於,在這個沒有什麼親人恭賀的寒冷冬天,翟忠石把蓋著大紅頭巾的二菊接回到了他的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