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薛三那一天提著屍骨來到翟家鬧過後,翟家的這座老宅子一下子似乎就變成鬼屋了。自那時起,翟家上自翟忠石下到袁媽等傭工,他們只要一走進這間屋子一個個都像見了鬼一樣,再也沒有誰敢單獨在堂上呆上一會。看見堂間那張八仙桌,頭腦裡立刻就會閃現出那一堆白森森的屍骨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衣服碎片、那雙叫人恐懼的繡著玫瑰花的繡花鞋、那一枚鬼森森的白玉戒指。彷彿有一個不散的陰魂,就藏在屋子的某個角落,只要一踏進這裡,每一個人都覺得渾身冷颼颼,直起雞皮疙瘩。
據說,某天夜間,董芷蘭在睡夢中突然被堂屋裡淒厲的哭聲驚醒。嚇得這位從不信鬼神的她,連連禱告並讓翟忠石陪著她掌燈來到堂上,對著八仙桌點著了她平身的第一注香。
當然,對於翟忠石來說,受到一些驚嚇還算是小事,更讓他坐臥不安的還是寇丙松真的跟他打起了官司。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雖說董其炳是董芷蘭的親哥哥,是跟他夫妻屬於指甲連著肉的至親,但是,畢竟人家把人命官司的狀紙遞上去了。既然是打官司就得按照法律規定的遊戲規則辦事,即所謂法律面前鐵面無私,人人平等。
寇丙松那老兒堅持非要打這個官司不可,是不是除了他手裡的那個屍骨包裹以外,還掌握了一些其他的什麼證據呢?當初翟家究竟有沒有誰逼走了豆花,如果有這個人的話,那麼他又是誰呢?豆花又為什麼要跑去半山的那個山洞尋死的呢?迄今為止,翟忠石的心裡確實沒有一個底。
官司究竟怎麼打法,翟忠石更是無從應對,心裡絲毫沒有一個譜。眼見得開庭的日期一天天逼近。看著法院送過來的這份通知,他的頭腦只是一片空白。
難道,舅老爺子真會像包拯一樣,鐵面無私大義滅親?
雖然黔驢技窮,可是急中也能生智。翟忠石經過艱難的思考,終於還是想到了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法子,任憑原告怎麼說,法庭怎麼問,他堅持咬住一點不變——證據何在?
董芷蘭猜透了翟忠石的心思,她作出了一個讓翟忠石想說而又沒有說出口的決定,「老爺,你先安定神色平心靜氣要緊,不就是做一回被告嘛。打官司也好,打官司可以通過法律途徑盡快地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弄清了是非,大家就可以從一場拉拉扯扯沒頭沒腦的糾紛中解脫出來了呀。」
對翟忠石撫慰了一番之後,董芷蘭獨自一人來到了南凹縣府找到了董其炳。
「那姑娘確實是被我逼走的,直到現在,我身邊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我那樣做了,我一直把這件事情的真相壓著,連忠石我都沒有敢跟他說起過。我如果當初不是對她發那麼大的火,並用侮辱她人格的話語去刺激她,她是絕對不會離開翟家的。」
「你為什麼就不在當初就把這件事直接說出來?」董其炳疑惑地問董芷蘭。
「哥,你知道那會我有多難受?好不容易有了個身孕,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受得了?掉胎以後,我的情緒簡直差到了讓我想到了死的程度。恰恰這時,我又知道了我還在享用著他為我在孕期單獨做的那份讓人感覺肉麻的伙食!我哪能再受得了這樣的羞辱,所以我無論如何都忍受不下去了,於是,我像發了瘋一樣發作了……可是,我卻完全把我要發作的對象搞錯了,我對一位可憐而無助的姑娘發洩了我滿腹的憤怒。事後,當我知道我錯了的時候,我卻接著又犯了第二個錯誤——當忠石問起我關於那位姑娘的事情時,我故意跟他慪氣,不理睬他。直至後來在寇老頭和薛三去翟家大吵大鬧的時候,我才開始害怕了起來,再也沒有勇氣把這件事承認下來了。」
「你找我,就說這些?」
「是的,哥。我來,就是要跟你說,我要代替忠石做這個被告。我心甘情願聽從法律對我的裁決。」
「芷蘭,你的想法不得不讓我欽佩,可是,我怎麼同時又感覺到你的神經似乎有一些不正常呢?」
「你怎麼這麼說?哥。」
「芷蘭,哥對你剛才說的話,實在認為你太自私了。」
「我自私?!難道,難道哥你就忍心看著你的妹妹,長期受著心靈的煎熬麼,你知道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受到那種折磨的滋味有多難受,多恐懼麼?我簡直是一天也堅持不下去了。遲早,我會崩潰掉的。可是哥,你應該比我懂得,人的生命應當是平等的。人家姑娘的命,也是命那,同樣也必須受到我們的尊重呀!現在,她死了,他爹打官司,我認為這沒有哪兒不正常的。哥,我是你唯一的親妹妹,今天我能站出來,站在你面前說出這番話,不是我一時的衝動,我是經過了生與死的痛苦抉擇的呀!」
「芷蘭,你這不是打算把你的親哥哥推向一個做人很失敗的尷尬境地麼?你想想,哥可以說打拼了大半生,才混到了現在這個七品官。哥擔任的雖然是芝麻大個官,可是,你有沒有替哥想過,有沒有替我們這個董家大家族考慮過,哥擔任這個縣長,也是為我們董家掙著一些虛名的麼。你想想,南凹地面上誰提到董家哪個不是抱著一種敬畏敬仰之情?芷蘭,你想過沒有,你要那樣做也就痛快地做了,可是,我這個南凹縣的一縣之長豈不是身敗名裂了。你認為,我把自己的親妹子辦了,就能收到大義滅親的美名了嗎,只有傻瓜才會這麼認為的。首先,是我這個縣長當得太失敗了,堂堂縣長連自己的親妹子也保不了,眾人豈不要暗暗笑話我董其炳?再則,我如果按你所說的去做了,即使我還再當這個縣長的話,還有什麼意義麼?那樣一來,非但是我做人的失敗,連我的人生不也徹底失敗了?」
「哥,你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我也就沒有什麼再可說的了。不過,哥,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芷蘭,只要你聽從哥的安排,還有甚麼話哥不讓你說。」
「我這一生從沒有當過官,更不能揣摩為官者的心是否跟其他人有異樣。今天,聽了你的一席話,讓我完全懂得了你們這些人嘴上說的一番道義,為什麼都跟你們的行為相悖了。」
「你這是在批評哥,還是在貶斥為官者?」
「當然,我知道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為官者都如同哥一樣。所以,我只能說,我董芷蘭始終都是孤立無助的。」
「好啦,芷蘭,哥知道你是在跟我撒氣。可是芷蘭,你永遠都不能忘記,我倆是一母所生的親同胞。所以,哥還是希望你回去以後好好想一想,千萬不要憑自己一時衝動把哥給毀了,把我們董家的聲譽給毀了。當然也包括了翟家的聲望和你自己的名聲。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芷蘭,哥更不願看到你一時糊塗而犯下任何傻事的……」董其炳期待地望著董芷蘭,「芷蘭,到時候,法院會依照程序把原、被告傳喚到庭的,回去以後你讓忠石做些準備。戲,還是要演給眾人看的麼,並且這場戲還要演好。」
「我知道,你們這些人的演技是很高超的。」
董芷蘭面對自己的親哥哥,感到了無奈,她不能不陷入了無盡的沉思和痛苦之中。
開庭的日子終於到了。這天,縣大堂的佈置和陳設已不再是寇丙松上次所看到的那樣簡陋了。大廳的中間擺有三張褐色桌子,桌子的後面分別擺放了三把高靠背的褐色椅子,這是審判長和審判員的座位;左前方擺著一張桌子,是書記員的座位;兩旁的左邊和右邊分別安排了原告和被告的位置;在審判席的對面,還整齊地擺放了若干把椅子作旁聽席。
魚貫而入的審判人員和書記員很有規矩地分別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寇丙松和翟忠石也被幾個穿制服的法警引入到了原告和被告席;旁聽席上只有寇、翟兩家被得到允許參加的幾個人坐著,除此還有三四個不熟悉的面孔。他們都明顯地按照「人以群分」的格局默默地坐等在那裡,沒有喧嘩沒有議論,死寂地靜。
這種場面寇丙松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他好奇地拿眼掃了一遍審判席上的每一個人,估計那位胖乎乎圓臉圓腦袋的官兒最大,因為他是坐在當中的位置上的;接著又瞅了瞅那個長著一張長馬臉的書記員,發現全都是新面孔。他不覺心頭為之一振,彷彿打贏這場官司的信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姓董的縣長和那個戴眼鏡的馬屁精他們都沒有來。
於是,寇丙松在心裡盤算開了——看這幫人的神氣,他們今天肯定是要動真格的了,哼!翟忠石你個王八蛋,看你小子還橫!
「肅靜!下面,宣佈法庭紀律……」馬臉的聲音,把正處在幻想中的寇丙鬆一下子拉回到了法庭的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