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炳何許人也?此人乃是董芷蘭的胞兄,翟忠石的舅老爺子。
他留過洋,出過國,年輕的時候頭腦裡也曾接受過一些先進的東西。留洋回國後的董其炳躊躇滿志,立志追逐新潮。然而,在美好理想與殘酷現實的碰撞面前,他退卻了下來。後來,他隻身回到了家鄉南凹縣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很現實的飯碗:從縣衙的文職小吏一直混到了今天的縣政府一把手。
如今,南凹縣凡是知道董其炳的,都對他有評價——能辦事,會幹事,是一個圓滑老到應變能力很強的傢伙。
而今,縣大堂的「明鏡高懸」的匾額,也已經改掛「天下為公」了。董其炳的形象打扮也從以前的長衫馬褂,變為了中山裝。
今天的日子跟往常有所不同,不能在外人面前顯出慵懶鬆散的樣子。一早起來,董其炳就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花白的頭髮全都染黑並塗抹上一層護髮油,梳個大背頭;上身穿一件深藍色中山裝,外套深棕色緞面馬甲,下身深藍色長褲,腳上一雙烏黑發亮的大頭皮鞋。
這種裝束,雖然仔細看上去似乎在哪兒有什麼不搭,但董其炳還是認為他今天的形象,既帶著傳統且又不失前衛。
兩道濃濃的劍眉下,雖然兩眼看上去還算神氣,卻總歸沒能隱藏掉他那張狹長皺褶的臉膛上,被五十多年的歲月寫上去的印記。
將那份狀紙再次瀏覽了一遍後,董其炳來到了縣衙的正堂。他理所當然地端坐在了正中的褐色專席上,瞥了一下堂下的這個老頭,拿捏著幾分持重和威儀,開始了他的問案。
「你…就是寇丙松?」董其炳的兩眼盯著面前的狀紙,半天,冒出了這樣一句。
「老爺,小老兒我冤枉吶!我的閨女她,她被那個狗雜種害死了,我,我要告這個狗雜種……」寇丙松的叫喊,忽然被旁邊一位年輕人的手勢打斷。
畢恭畢敬坐在稍偏一些的小一號桌子上的戴眼鏡的年輕人,朝寇丙松露著一臉的嘲笑和輕蔑,「老人家,你知道現在都什麼時候啦?怎麼還稱呼老爺?縣衙早句不興稱長官叫老爺了!要稱呼縣長,董縣長。」
寇丙松瞅了瞅這位年輕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表示出對他的輕視。
「你,姓甚麼?叫甚麼?」董其炳用他慣常的不急不慢的語氣,機械地開始了對寇丙松的問話;然而,他的兩眼仍然沒有離開面前的狀紙。
寇丙松按捺了一肚子火氣,朝董其炳那邊用力地努了努嘴,「那上面,難道沒有?!寫字先生明明是一字一句念給我聽了的啊!他奶奶的,b!他騙我?」
戴眼鏡的年輕人忍不住又插話,「上面是都寫了的。縣長這是要按規矩辦事。是走程序啦,懂不懂?」
「上面寫了,還這樣囉嗦,你們這不是在拿人開心麼?」寇丙松罵罵咧咧地;董其炳抬眼溜了一下寇丙松,微微裂開嘴巴苦笑了一下,表現出他的無奈。
「我姓寇,名叫丙松,寇丙松,粱堡鄉,袁家莊人。你們還要問什麼問吧。我的閨女被翟家莊翟忠石害死了,我要告他……」
董其炳的眼睛終於離開了面前的狀紙,他伸出一隻手對著寇丙松輕輕地搖了一搖,意思是讓他先不要急著往下說,「你的狀紙,剛才我都看過了。你要知道,這裡是南凹縣府大堂,你跟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實事求是,有什麼說什麼,沒有的事情你也不要憑你自己的想像或是猜想隨便地說,你聽懂了我的意思了?知道嗎?」董其炳稍稍頓了一下,「下面,我問甚麼,你就回答我甚麼。這是打官司,是急不得的。打官司,告人家,需要的是證據,不是單憑你一方說了就作數的啦。」
「證據,我就知道你要向我要證據的。好,我給你拿證據。」突然,寇丙松對著大門外大叫了一聲,「三兒!你把證據給我提進來!」
在門外等候了很久的薛三,等的就是寇丙松這句話。他趕忙提了包裹就要往門裡奔,卻給兩個虎視眈眈早有戒備的門崗擋了。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薛三一邊掙扎,一邊對著大堂不停地揚著手裡的包裹,「縣衙老爺!這就是證據那!」
「你們,快給我把他架走!」董其炳抬頭看了一下寇丙松,「嗯!這不明擺著是胡鬧麼?你說,你是不是有些蠻不講理?」
「呵!我蠻不講理?我閨女被人害死了,我倒成蠻不講理了!」寇丙鬆開始對自己到縣府來打官司這個做法開始失望了,他吼叫著,「我的花兒吶!爹到哪兒去給你伸冤哇……」
淒慘的悲號聲在縣府大堂迴盪,傳到了大堂外。
「大伯!我早就知道告狀是不行的,縣衙裡哪是我們說理的地方!」薛三喊著,「他們,他們都跟翟忠石那王八蛋合穿一條褲子,一鼻孔出氣,都是一路貨色吶,!我們告不贏的,大伯!」
董其炳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指著門外的薛三,「你,你是什麼人?竟敢如此放肆!」
戴眼鏡的霍地站起,氣勢洶洶指著薛三喝道,「你!你知道今天這是誰在問案嗎?是我們的董縣長親臨大堂查問此案!你不要搞錯了哦,南凹發生的案子每年有幾百幾千,由縣長出面、親自過問的案子可是不多的。我警告你,不懂國民政府法律,就不要在這裡胡說八道,瞎攪和,否則……」
「呃呵!呃呵!」董其炳突然乾咳了兩聲,打斷了年輕人的無顧忌的訓話,「都沒文化吶,能拿他有甚辦法,呃呵,呃呵!」
董其炳的話,制止住了年輕人的衝動,「老人家,我能體會出你們心裡的悲傷,什麼事情有死人的事情悲痛麼,所以,我們也是很同情你們的,我的心情也是很沉重的;可是,作為一縣之長坐堂問案,能不慎重?人命案,三言兩語就能審理得了,要慎之又慎的啦!你說人家害了你的女兒,人家說他沒有,你怎麼辦。所以說,要調查,要取證,需要有一個過程,需要一個相當長的過程的那!」
「冤枉吶!我閨女死得冤啊!」寇丙松似乎根本沒有把董其炳的話當回事,他只是記得老一輩打官司常用的一個字:冤;到了堂上,就只不停地喊冤。
「好啦,別再喊冤了,我剛才說了,再喊我們還是要以事實說話的;當然,我今天只是問問案情,到時候具體審案還是要由法院負責的。」董其炳站起身來做出了準備離開的樣子。
「你,你不能走!」寇丙松跑近董其炳,「我早就知道你姓董了。翟忠石那狗雜種的老婆也姓董,你們是一家子,你是翟忠石的舅老爺子!你是縣長,你們是親戚,我早就知道了,你,你的每句話都是向著他們的。」
「親戚又怎樣?」董其炳對寇丙松表現出一副不屑,「我向著他們了嗎?堂堂縣政府大堂之上,你可不能血口噴人的哦!」
「你這老兒,也真是的,太不知天高地厚麼。董縣長向來都是整個南凹縣秉公執法的典範,你不能這樣誹謗……」年輕人慌忙站起身來,制止了寇丙松。
寇丙松朝他瞪著眼睛吼道,「你?你們沒有一個好東西……」
「好啦,好啦!老人家,不要再費口舌了,你還是回家等著法院開庭的通知吧。」董其炳立起身來,向寇丙松宣佈,「你,好好等著吧,什麼時候通知你到庭你再來。到時候相信法院是會給你一個公道的……」
說完,董其炳頭也不回,轉進了大堂一側的一個小門,匆匆離去了。